《大炎纪事》有凤无双

76、宋璟9

　　拖拖拉拉到三月，魏逢原不得不归京了。

　　宋璟铁了心不肯跟他回中京，魏逢原与他僵持，实在劝不动宋璟的情况下，魏逢原只能做出妥协。

　　他语气温软，但态度强硬：“至少这一年你不要留在西州。你我都知道西州这场洪灾波及有多广，洪水过后是大疫，你留下来我不放心。”

　　宋璟不言不动。

　　魏逢原凝视爱人的容颜，道：“这是我能做出最大的让步。”

　　比起妥协，魏逢原更想将宋璟时时刻刻带在身边，随时能看到能摸到，这种想法像灼人的硫焰一样腐蚀着他的心，灼烧着他的理智。但是，魏逢原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宋璟是一个拥有自由人格的独立个体，他们是并肩的伙伴，是伴侣，他们理应享有同等的地位，而不是一方可以对另一方使用强手段压迫。

　　魏逢原理智上知道他应该这样做，但是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忍耐着愈发暴戾的情绪。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他看着宋璟，心里一遍一遍的这样对自己说。

　　宋璟不喜欢受人逼迫。魏逢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强自忍耐住了，他了解宋璟的性格和脾气，他不会去踩宋璟的雷点。

　　他的爱人啊，前半生命运多舛，造就了他敏感的神经，脆弱的身体，和坚韧的傲骨，因为无牵无挂，所以被逼至绝境时，他会选择玉石俱焚，无所顾忌。

　　魏逢原不想将宋璟往这条路上逼。

　　他会受不了。他只要想一想有一天会失去宋璟，只要想一想就受不了。他要宋璟活着与他在一起，死了人还剩下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魏逢原率先做出让步。

　　但这让步也是有限的。前提是宋璟的心还是他的，宋璟不能爱上别人，宋璟不能属于别人。

　　宋璟，从身到心，只能是他的。

　　宋璟问他：“暴雨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魏逢原道：“我带了司天台的人过来观察西部天象，司天台那些人的本事，你尽可以放心。”他稍顿，道：“如果司天台没有及时发现，我会让他们‘发现’的。”

　　发现之后，自然是在暴雨来临之前，行动起来，尽力将民众转移安置，隔壁的高州或秦州到时候自会接到相应安排。

　　魏逢原凝视他：“这样，你能放心了吗？”

　　宋璟慢慢点头，道：“我与你一道离开。你回中京，我去秦州。”

　　离开之前，宋璟要把手上的事先处理好。

　　第一件是农场的工人要求涨工钱这件事。

　　宋璟致电老赵，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宋家给出的工钱已经是这片地界上最高的，你告诉他们，这几年是不能再涨了。”

　　老赵担忧着急道：“这……东家，他们说不涨工钱，就不开工。这已经是春耕的时候了，现在开工都有点晚了，再不抓紧时间耕地，那播种就要晚了呀，这样影响农时啊东家！”

　　宋璟道：“你就按我说的告诉他们。他们要是回来上工，你再告诉我。他们要是不来，你也不要着急，农场那里我自有安排。”

　　老赵在那边急道：“什么安排啊？现在开始春耕都迟了，农时不等人啊东家！要么咱们先从别的地方招一些人来干着，那些人想通了他们自己就回来了，东家——”

　　宋璟道：“照我说的去做。”

　　宋璟挂断电话，徒留另一头老赵在着急上火。宋璟今年是不打算播种的，暴雨一来，整个西州发大水，农场里种什么都是亏损，不种才省一笔钱呢。

　　等到明年，宋璟对农场有新的规划。

　　第二件事是一位族老家中嫁女，邀请了包括宋璟在内的一干族人去观礼。

　　西州的婚礼是在黄昏时分举行，映着夕阳的霞光，新娘子的送婚队伍被新郎带领的迎婚队伍接走，热闹了一个下午的宅院里安静下来，女方家的亲眷向主人家告别，一一各自归去。

　　宋璟被留下来说了会儿话。

　　一番闲聊过后，谈话渐入佳境，族老与他说起了宋小树一家的事情。

　　宋小树一家，就是宋璟出身的那一家，他家的人在春节里宋璟去白云镇祭祖时，出来拦过宋璟的路。

　　族老提起那家人，言语间十分瞧不上，他道：“那家人，你不要管他们。那个宋小树不是个东西，他这个人已经烂透了，赌博赌得倾家荡产，赌的卖了闺女，他还把主意打到了侄子侄女们的身上，你大伯，我是说，宋小树他大哥，有个小儿子，那年四岁，人又机灵又长得好，被他拐出去卖了，卖的钱又拿去赌。为了这事，他爹被气死了，他大哥一家跟他断亲，他一家子现在在村里人人喊打。”

　　族老殷殷叮嘱他道：“你是个好的，有运道，早早脱离出来了。这块烂泥巴，你往后也千万不要沾，沾上你就甩不掉了！你也避着些他们，他们家的那个癫婆娘，有点邪性呢。”

　　宋璟自然应下。

　　族老又道：“这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就是咱们族里，有些人托我问问你，你那农场里，还要人不要人了？他们想到你那儿去做工。这事儿你看……”

　　宋璟略思考片刻，道：“明年吧，明年农场里要换一批人，到那时候再说吧。今年的话，”他看看对面的族老，略微沉吟，道：“十六叔要是信得过我，今年，地里就不要种东西了。多攒些钱财，粮食也可攒一些。十六叔不要问，我信得过您，能告诉您的我都告诉您了，至于您信也好，不信也罢。至多五月，必见分晓。”

　　十六叔犹豫道：“这…你不说清楚我哪敢信你？”他端详宋璟面色，试探道：“你这些消息，是从住在你家的中京人那里听来的？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的？五月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宋璟看看外面天色，起身道：“十六叔，能说的我都说了。天也不早，我这就回去了，您别送。留步。”

　　三月初五，魏逢原押送一批西州落马的官员回京。安西郡火车站里，一列专列火车已经在等候，等待手下的兵对专列进行排查的时间里，魏逢原将宋璟送上了另一列火车上，这列火车很快开始出发，魏逢原在月台上恋恋不舍的追着火车跟了一段，随着火车慢慢加速，他被落在后面，看着鸣笛的火车越来越快、越来越远。

　　宋璟探头在车窗外，一直到火车离开车站，再也看不到魏逢原的影子了，才把探出去的身体收回来，关上车窗，坐在铺位靠着包厢隔板发呆。

　　才与魏逢原分开，他就开始想念了。

　　4965年的夏季，西州洪涝震惊了世人，长达近三个月的强降雨，将高悬于大地西部的广袤高原变成一片泽国。

　　泛滥洪水顺着地势，南向下流入云州高地，东向下涌入秦州群岭，被转移到秦州的西州民众看着滚滚江河奔流而过，不知那一刻会是怎样的心情。

　　宋璟在秦州住到六月，他身边跟着两个魏逢原派给他的人，——明面上只有两个，他知道暗地里必定还有人，但也只作不知。

　　宋璟依着魏逢原的意思，每天给他发一封电报，魏逢原每天会回电报，时间不定，或早或晚，但每天最少会有一封电报回过来，电报传讯被他当做了鸿雁传书，回的每一封电报内容都情意绵绵，末尾必要问一句：吾爱何时归来？/卿卿何时归来？/思念卿卿，盼早归。/相思恐成疾，卿卿早归。……等语。

　　七月，宋璟离开秦州，一路游览名山美景，途径锦州、楚州、灵州、沧州，待到他转道向西时，已经是这一年的年末。

　　年末，魏逢原更加忙碌，但每日一封电报从不间断。

　　宋璟数月徜徉于山水美景之中，旅途中多有所获，心境越发澄明，心胸更加宽广。

　　是时候回去了。他想。

　　魏逢原一直在催他去中京。宋璟途径中州时，魏逢原短暂放下公务赶来与他相会，大半年未见，有情人情热如烈火，他们在下榻处痴缠至天明。

　　魏逢原在他意乱情迷时诱哄道：“我们一起回中京，好不好？阿璟，我保证今生绝不会发生前世那样的事情，你知道我的能力，阿璟，我说到做到，你信我。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哼嗯……”宋璟踹了他一下，动作中带着无言的催促。至于他的问询？自然是避而不答了。

　　“阿璟～阿璟～你担心的问题我都解决了，你为什么还不愿意跟我回去？我真的不能离开你，我不能没有你。你心疼心疼我啊……”他埋首在宋璟颈项间撒娇似的哀嚎，动作却刚猛，等到宋璟意识从云端落下来，不多时他也露出餍足神色，搂着宋璟躺了会儿，喘匀呼吸，他低头看着宋璟，旧话重提：“阿璟，我们回中京？”

　　宋璟眯着眼睛，发出来的声音软绵绵的，“不要。”

　　“我要回西州去。”宋璟说：“以后……我在西州待半年，我来中京待半年。”他侧头亲魏逢原的脸，眼睛觑着他，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一点笑意，“这样行不行？”

　　魏逢原专注的凝视他，觉得此刻爱人带笑的神情让他心里，比起得到爱人答应跟他回中京的答复还要叫他感到开心。

　　他从未在宋璟脸上见过这样开朗轻快的表情。

　　这一刻魏逢原突然想起，前生宋璟自进了中京，就再也没能离开过。他公务繁忙，少有的闲暇时带宋璟出游，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在中京郊外度假山庄。细数宋璟一生，几乎都囿于方寸之地。

　　魏逢原突然就不强求宋璟每时每刻都待在他身边了。他心头软成一团，心想：只要他还记得回来，想在外面待多久，就由他去吧。

　　此刻，魏逢原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