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纪事》有凤无双

74、宋璟7

　　腊月三十那日，魏逢原风尘仆仆赶来和宋璟过团圆夜。

　　西州天黑的晚，冬季八点过后才见暮色，魏逢原夜里十一点多到达，宋璟家里一片黑暗寂静，不像别的人家窗口还亮着灯，时不时传出鞭炮声与人声。魏逢原感到有些奇怪。

　　“阿璟呢？”

　　给魏逢原开门的护卫恭敬的回答道：“郎君在楼上。”

　　魏逢原边往屋里走边问：“几点钟上去的？他晚饭用了什么？胃口如何？”

　　护卫一五一十汇报：“郎君十点三刻上楼的。十点用的晚饭，胃口瞧着不大好，只用了……”

　　魏逢原一边脱斗篷和大衣一边听着，眉头皱起来，将脚上又冷又沉的靴子脱下后，穿着干净暖和的室内鞋三步做两步往楼上走。

　　护卫目送魏逢原上楼，转身去了厨房。

　　魏逢原上楼后调整脚步和呼吸，走到宋璟房门外，轻轻敲门询问：“阿璟，你睡了吗？”

　　门内安静无声。

　　魏逢原等了一会儿，再次敲了敲门，说：“阿璟，我进来了。”

　　魏逢原拧门把手开门，没能拧动。

　　门从里面反锁了。

　　这有点反常。魏逢原浓眉皱起，加重力道敲门：“阿璟？阿璟？”

　　房间里。宋璟这几天头痛，晚上难以入眠，今天晚上好不容易酝酿出一些睡意，被嘭嘭的敲门声吵醒了。他听着外头是魏逢原的声音，那点被人吵醒的躁意顿时消散了，按亮床头灯，撑起身体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门口开门将魏逢原放进来，问他：“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一听声音，魏逢原就察觉他的不对劲。进门将人搂住，魏逢原低头贴宋璟的额头和脸颊，测试有没有发热，同时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因为头痛，宋璟的眉头拢往一块儿，在眉心挤出几条褶痕，眼皮低垂，显出一些有气无力的病模样。

　　门口昏暗，看不清楚，走到床边灯光下，魏逢原看清了，顿时知道宋璟是怎么了，手自然上移插.进宋璟的发中，力道适中的按揉他头上的穴位。

　　宋璟坐在床沿，上半身倚在魏逢原身上，被他按着揉着，眉间开始放松，逐渐变的昏昏欲睡。

　　魏逢原把怀里人按舒服了，看着他熟睡后，把人放进被窝里，按下被子四角，再看了宋璟两眼，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

　　魏逢原来到楼下。

　　他留给宋璟的两个护卫，其中一个正在楼梯口守着，看到魏逢原下来，询问道：“家主，热了一些饭菜，您要用点儿吗？”

　　魏逢原嗅到食物的香气，胃里的饥饿感顿时复苏，他走到餐厅坐下，护卫跟在后面进来。魏逢原快速的吃了一点食物垫肚子，止住饥饿后，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沉声道：“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全部告诉我。”

　　护卫一丝不苟的禀报这几日里发生的事。

　　从头听到尾，魏逢原一想就明白，宋璟又犯了心病了。他心中懊恼，却并不如何后悔，再来一回，他想他仍然控制不了过来见宋璟的脚步。

　　最挂心的事知道了，魏逢原想起了守在外头的下属：“叫成浩他们进来休息，你看着安排饮食，轮班值守不准懈怠。”

　　护卫恭敬应答：“是。”

　　魏逢原回到楼上。

　　房间里，从他出去到再进来，期间过去大半个小时，宋璟仿佛梦到了什么不美好的事，瞧着睡容有些不大安稳了。

　　魏逢原洗漱过后满身清爽进来房间，他头上湿漉漉的还在滴水，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这是宋璟的浴巾，浸染了宋璟身上的味道，此时浴巾沾裹了另一个人的气味和体温。

　　魏逢原火气旺，房间里暖气足，不过一会儿，他身上的水汽就慢慢干了，他扯下浴巾擦拭头发，囫囵干了七八成后，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的钻进了被窝里，行动中十分注意不要惊醒了宋璟。

　　躺进一个被窝，魏逢原动作小心的把人往怀里搂，气息交融，肌肤相贴，被窝里暖融融的温度笼罩住两人，身体的气味碰撞、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宋璟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慢慢松开，魏逢原看着他睡安稳了，关了灯，抱住爱人，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这几日在外头奔波忙碌，脑子没有一刻停下来的时候，如今一放松下来，积攒的疲惫汹涌而出，闭目不过须臾，魏逢原便沉沉熟睡过去。

　　西州人的春节是吃吃喝喝，载歌载舞，时间长达整个正月。

　　魏逢原初一下午就走了，宋璟不爱热闹，今年的春节，左邻右舍家中从早到晚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只有他家里安安静静，过年的气氛淡薄到几乎没有。

　　正月初六，左邻右舍的几个兄弟约宋璟一块儿去白云镇祭祖，早上出发，大概中午到达，在镇上住一晚上，第二天祭拜过祖宗先辈后返回。

　　宋璟祭拜完了从宗祠里出来，在宗祠外面见到了明显是在等待他的一行人。

　　“儿啊——”

　　面容沧桑的老妇人吊着嗓子唱戏一样喊着，几缕蓬灰乱发后的眼睛里盛着执拗而疯狂的目光，伸出双手朝着宋璟扑过去。

　　“！”那一道骤然响起的尖锐而癫狂的喊声袭击了宋璟的大脑，让刚从烟熏火燎祭乐闹闹的宗祠中出来的宋璟那本就不太舒服的脑袋里，神经又开始一抽一抽的泛疼。

　　宋璟近来因睡眠不好而显的有几分苍白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跟在宋璟身后的两名护卫之一闪电般出手，擒拿住扑过来的老妇人。先时宋璟进宗祠时，宗祠不能叫外人进入，留两人在门外守候。宋璟出来了，身负护卫之职的两人寸步不离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三五步，恰好老妇人扑过来，即将撞到跟前来时，其中一个上前伸手一拦，矮小的老妇人像一只猫一样被他拎在手中。

　　“儿啊！放开俺！放开俺——啊啊啊啊儿啊，俺是你娘，俺是你娘啊——”

　　老妇人的声音凄厉又尖锐，刺的拎着她的汉子皱起了眉头。这汉子看向宋璟，等待指令。

　　宋璟看都没有看他手里拎着的人一眼，眉头难受的拧着，脸上的表情冰冷，脚步径直离去。

　　老妇人眼睁睁看着宋璟越走越远，她的叫喊唤不了他回头，顿时受到刺激一样，更加疯癫的大吼大叫，手脚乱踢乱抓，隔着厚厚的冬衣，她手上又长又脏的指甲差点扎进成安的皮肉。

　　宋璟没走出多远，又被人拦了路。

　　与成安搭档的叫成迅，此时他挡在前面，隔开宋璟与跑过来拦着不让走的人，面目警惕，浑身蓄势待发。

　　宋璟脑袋里有两根筋像被人扯着一样突突的抽痛，头痛让他的心情非常不好，面对跑出来拦路的人，他的目光十分阴沉。

　　领头拦路的男人比成迅瘦弱很多，对峙没多久，领头男人突然扑通跪下，嘴唇颤抖着，对着宋璟磕头，声音喑哑，语气卑微乞求：“老爷，行行好。求求您，行行好。”

　　成迅微微侧身，防备的同时等待宋璟的指令。

　　“……”宋璟阴沉的双眼盯着跪在地上的人，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张年轻的、愤怒又麻木的脸，那张脸与面前这张黝黑沧桑的脸渐渐重合，他们麻木的眼睛是那样相像。

　　他们干涸的躯体是如此相同。

　　宋璟皱着眉头凝视他，久远的记忆从意识深海中浮上来，又很快破碎、消失。这些东西已经触动不了宋璟的心了。

　　宋家长子还在磕头，“求求您，求求您……”

　　更多的宋氏族人走过来围观。

　　成安打晕了疯狂的老妇人，赶来守卫在宋璟另一边。

　　宋璟冷眼看着跪着磕头的人，响头一个接一个磕下去，慢慢的，他似乎磕不动了。

　　他的额头抵着青石地面，身体匍匐着，久久的没有抬起来。

　　周围十分安静，围观的人没有一个出声。

　　宋璟按捺住因头痛而不愉快的情绪，慢声问道：“你爹死了吗？”

　　宋家长子迟钝的抬起头，他的额头已经青肿起来，他的目光失焦，眼神麻木空洞，嘴唇嗫嚅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回答宋璟的问题：“没、没有。”

　　宋璟看向他身后，跟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人，慢慢的把他们跟记忆里的对上号：老二，老四，老六。

　　没有老三和老五。算算年纪，排行第三和第五的两位姐姐已经嫁人了。但是也不好说，宋璟漫不经心地想道：那样的一个家庭，爹嗜赌娘无能，两个女孩子未必能有好着落。

　　宋璟问他：“你妹妹嫁人了吗？”

　　宋家长子缓慢的摇头，声音麻木无力，“卖了，爹赌钱，债主上门，卖了老三。爹赌钱，没有钱，拿老五押注。输了。”

　　宋璟冷漠无声。

　　围观的有老人指着他们骂：“赌鬼害人！纵容赌鬼，你们一家子该天打雷劈！”

　　“不要管这家人，他们活该穷死！”

　　“那老赌鬼早该死了！”

　　宋家长子仿佛没有听到围观人群的骂声，攒了点力气，又对着宋璟磕头，虚弱的向他乞求着：“爹欠钱，还不上，债主要砍爹的双脚，娘让俺求你，求求你，给俺五千块钱，求求你……”

　　宋璟有点意外，但又有种意料之中之感。呵～

　　“求求你，行行好……”跪在宋家长子后面的老二、老四、老六跟着磕头，他们的表情如出一辙的麻木。

　　宋璟的回应是什么呢？哦，他没有回应。他冷漠的绕过了他们，在身后护卫的拥簇下离开了。

　　围观人群慢慢散开，有人临走前回头吐口水，“呸！”

　　几十上百双冷眼中，兄弟四人麻木的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向晕倒在地上的老娘，合力扶起她，四兄弟一人一程，背着老娘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