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纪事》有凤无双

69、宋璟2

　　这场雪大大小小缠缠绵绵连续下了三天，第四天停了。

　　头顶天空还是灰色，淡淡的，估计过几天还有雪下。

　　雪停的当天下午，农场门口来了一位老妇。

　　老赵听到叫门的动静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进到内屋，犹犹豫豫的看了宋璟一眼，动了动嘴皮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璟正在写计划书，头也没抬，问：“外面是谁？”

　　老赵犹豫的说：“是……白云镇林坪子村的，宋小军的婆娘，高燕妮。”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瞅宋璟的表情。

　　宋璟眉头都没动一下，手下落笔不停，“不认识。来干什么的？”

　　老赵想挠头，“这个……她说……她来借钱的。”

　　“借钱？”宋璟顿笔，抬头看老赵。

　　“啊。”老赵以为他不知道他和高燕妮之间的关系，想了想，带点小心的说道：“宋老爷生不出儿子，你们都是宋老爷过继来的，东家你知道这个吧。这个高燕妮……她是东家你的亲娘。”

　　宋璟没动，定定的看着他。

　　老赵有一瞬间觉得宋璟的目光很可怕，定了定神看去，宋璟的表情很平静，可就是太平静了，让他心里忍不住犯起嘀咕。

　　本来想说的话，老赵这下子也说不出来了，就等着宋璟拿个主意。

　　宋璟捏着笔，过了两秒钟，说：“没钱借她。让她走吧。”

　　“好的。”老赵往外走，掀开门帘前没忍住扭身回头看了一眼，宋璟在炕上伏案书写，身影笼罩在台灯的灯光里，侧颜安静好看。

　　老赵无意识的心中暗自念叨“俊俏”，掀开门帘出去了。

　　外屋里，坐在壁炉前烤火的老妇一直扭头看着那道老赵进去的门帘，殷殷的目光仿佛穿过门帘，看到那块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个她生下来的儿子。

　　老赵出来后她激动的站起来，目光往他身后寻找，那神态迫不及待。

　　她看到老赵走过来，身后没有人出来，激动热切的神情顿时变作失望，她扭着衣角，结结巴巴的问：“他、他呢？”

　　老赵摆手说：“你走吧。他不见你。”

　　“怎么会！俺、俺是他亲娘！”老妇人情绪比先时的期盼更激动，拔腿就要往里跑，“俺、俺是他亲娘，没有俺，就没有他。俺、俺要见他！”

　　老赵伸手拦住，被她在脸上挠破好长一条，“放、放开！放开！俺要见俺儿子，俺要见俺儿子！儿子，娘来看你了！你出来见见娘啊——”

　　老赵脸上痛的直抽抽，大怒，扭住她的双手往外拖，“你这个死婆娘！你敢不敢把这话到宋老爷坟前去喊？你出去！你给我出去！”

　　老妇人拼命挣扎，目光死死的盯着那道门帘，那道隔开外屋与内屋，也隔开她与她的肉相见的门帘，“不，不！俺要见俺儿子！那是俺儿子！”

　　“儿啊——你出来见见娘啊——”她挣不开老赵的钳制，突然凄厉的尖叫起来，“儿啊——俺是你娘啊——俺生了你，俺养了你，俺来看你来了啊——”

　　老赵怒喝道：“你个疯婆子。过继出去的儿子已经不是你儿子，别来这里发羊癫疯！你再胡说我拉你去宋老爷坟前好好掰扯掰扯。”

　　老妇人充耳不闻，只用一双眼睛盯着那道门帘，凄厉的叫唤，“儿啊——儿啊——”

　　宋璟停下笔，安静的听隔着一道布帘子传进来的刺耳声音，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

　　宋璟记事很早，还有副天生的好记性，三岁在旁边看大哥读书，大哥读一遍，他就能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来，大哥教他认字算数，一教就会，会了就不会忘。

　　小学是义务教育，不要钱，还管一顿午饭，宋璟的六个哥哥姐姐全都上完了小学，但是家里穷，只有大哥上了初中。宋璟三岁到六岁，从哥哥姐姐们那里学完了小学到初中的知识。

　　宋璟过目不忘和过耳不忘，这非凡的天资，加上端正的外貌，让他在后来被卖掉的时候，卖了个好价钱。

　　宋璟闭了闭眼，又睁开。起身走了出去。

　　“儿啊——”

　　老妇人被拖到狼皮门帘处了，见到那道布帘子掀开，走出来挺拔俊秀的青年，尖叫声戛然而止。

　　“儿啊……俺、俺是你娘啊……”她痴痴的看着他，喃喃的念叨，心中却升起胆怯。

　　这个儿子……这个儿子……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老赵松开她，退开几步，顶着脸上鲜血淋漓的两道伤口，对站在布门帘前的宋璟尴尬的笑笑，“那个啥……她不肯走。”

　　宋璟淡声道：“嗯。辛苦了。去把脸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吧。”

　　“嗳。”老赵抹了把脸，抹下来一手血迹，他眼神阴沉，嘴唇蠕动着，扭头进自个儿屋去了。

　　老妇人胆怯的站在那里，嗫嚅道：“儿啊……”

　　宋璟静静的看着她，那目光平淡又陌生，“你是谁？”

　　她说：“俺、俺是你娘……”

　　宋璟平淡的问：“我爹是宋老爷。你是宋老爷的什么人？”

　　她不说话了。她用一种被背叛的、愤怒的、胆怯的目光看着宋璟，她有愤怒她也不敢说出来，面前的宋璟叫她害怕。

　　可是……可是……她不能就这样离开。

　　她僵持的与宋璟相对站着，盯着他，不死心的观察他的每一个表情。

　　或许……僵持的只有她一个，宋璟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更加胆怯了，在宋璟那双平静的仿佛能洞悉她一切心思的眼睛里，她觉得自己似乎被脱光了衣服袒露在光天化日下，涌上的恐惧与羞耻让她想要落荒而逃。

　　这个儿子太可怕。

　　她忍住了想要逃跑的冲动，对他说：“俺、俺是没得办法了，才来找你。你、你大哥、俺大儿子，三十五了，还没讨上媳妇儿，俺、俺来是想问你借钱，给俺大儿子说上个媳妇儿。”

　　她揪着衣角，伸长脖子，期盼的看着他，说道：“俺、俺也不借多了，就借、借五千，起一间新屋，给俺大儿讨个媳妇回来。”

　　宋璟淡淡的说：“可以。月利三分，一年后还。”

　　老妇人脸色一变，嘴皮子动了动，眼神里来来回回变换着失望、愤怒、压抑、羞窘。

　　穷亲戚打着借钱的名义打秋风，向来是有借无还。宋璟故意那么说的。

　　他看着她的表情变换，心里平淡的想起另一个场景：

　　六岁的宋璟被疯了一样的女人拉到来催债的人面前，“他！他！这是俺小儿子，他聪明，他长得好，他这么小已经会写几百个字，会算几十乘几十的数了，用俺小儿子换俺男人的双手！俺没有钱，俺用他换！”

　　宋爷爷怒骂她：“你疯了！”

　　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说：“俺有什么办法？俺没有办法啊，那是俺男人，俺不能不管他。”

　　催债的个个凶神恶煞，围住了宋家的破屋，领头人拎小鸡仔似的拎起小小的宋璟，跟打量牲口一样打量宋璟，他冰冷的审视目光一直留在宋璟脑海里，铭刻了好多年。

　　六岁的宋璟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弱小无助。

　　催债的领头人把宋璟往地上一扔，摇头，“不够。这小孩最多抵两千。” 他冷冰冰的眼神往被按在地上涕泪横流□□湿透的宋家男人身上打了个转，露出残忍的笑容，“剁他一只手，加三根手指。”

　　“明白。”

　　拿刀的人点头微笑，在凄惨的嚎叫声中手起刀落。

　　爷爷奶奶哭红眼的脸，伯伯沉默撇开的头，伯娘痛恨又痛快的目光，哥哥姐姐们惶恐不安的样子，娘扑到地上捧起断手断指疯癫嘶叫的样子……

　　小小的宋璟被抄起，离破旧的家越来越远，爹的痛哭声，娘的痛哭声，围观者的指指点点，都越来越远。

　　……

　　到了如今，那些过往已经拉扯不动宋璟的心神。时间过得太久，有些人对他来说，已经薄的像轻烟一样，一挥就散了。

　　宋璟微阖着眼，想起他回来的那一天感受到的不敢置信。世界真是奇妙，人死了，睁开眼，又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

　　周围的人对他来说早就陌生，但所有人都没有变，所有事都没有变，只有他身上发生了奇妙的，无法解释的变化。

　　他借宋首富的力离开了那个地方，那群人，走上了命运分岔口的另一条路。

　　当下，宋璟看着对面那张苍老的脸，风霜斑驳在她的发丝、额头、五官、脸颊，这是一张与记忆里相比太过苍老苦相的脸，莫名叫人觉得腻味，宋璟没有兴致再与她交谈。想罢往事的宋璟心情不太好，丢下一句“叫你大儿子来按契书”，转身掀开布帘子回内屋里。

　　他坐在炕上，靠在窗边，目光微茫看着冰白的玻璃，想念一个人。

　　他能够风轻云淡回想过往的一切，除了那个人。

　　只有那一个人，让他爱恨交织，让他进退踟躇，让他酸甜苦辣都在其中。

　　宋璟在那个人以外的事情上从来清醒果决，唯有那一个人，想离开离不开，舍不得，在一起不相配，徒添痛苦。叫他在两难之中饱受折磨。

　　他闭上眼睛想他，心道：这一次不相见，不相识，万般纠结心酸没有源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