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纪事》有凤无双

56、宋冰17

　　宋冰去了一队，借大队部的电话，没有打给哪个战友，一通电话直接打到了他曾经的老领导那里。

　　打完电话，天已经黑透了，宋冰打开车灯慢慢往回开。

　　二队大队部办公室里，电灯下三个调查员在整理今天的走访记录。

　　一个调查员说：“照这个调查结果报告上去，都用不着派审查组了。”

　　同伴懂他的言下之意：这次的调查对象，是真干净啊。

　　三人各有感慨，这个大队里六十二户常住人口，排除调查对象及调查对象的近亲属，他们走访了五十五户在家的人，近一百二十人对调查对象的评价十分正面；近五十人的评价趋向于正面；近六十人不赞成调查对象对父亲及异母兄长的做法，但没有负面评价；近三十人说对调查对象不了解，不做评价；十三个人对调查对象的评价言语前后矛盾——他们的年纪和调查对象相差在十岁以内，负面评价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话语是调查对象小时候很凶，脾气暴躁，喜欢打人。

　　调查对象从生下来到目前为止的生平被他们查了个底儿掉：从小到大，没有违法行为，没有违反道德行为，周围群众眼里的调查对象是个爱护妈妈爱护姐姐勤劳善良尊老爱幼的好小孩，虽然他性格孤僻，他总是打架，他报复心强，他对亲生父亲和异母哥哥很冷酷，但在大家眼里他是个好孩子。

　　有几个老人对调查员说过相似的话：“摊上这么一个爹，自己还立不起来可咋办哟？打架？俺们这儿可不兴受气包啊，被欺负了打回去多正常啊。逆来顺受那才叫人看不起呢。对亲爹苛刻？嘿哟！那也得看当爹的是咋对儿子的呀，他们家之前分家吧啦吧啦吧啦……看小儿子出息，就把小儿子该得的那一份不给人家，从古至今没有这样分家的！这要是个没出息的呢？就不活啦？你们是文化人，你们说，这事儿能这么办吗？不能吧！他偏心偏的不管小儿子死活，小儿子不管他他也活该！”

　　“分家没份儿，还要赡养爹妈，这个事情不能这么干。五指有长短，这寻常百姓家里，总有人得爹妈喜爱，有人不得爹妈喜爱，不是所有当爹妈的都是明白人，不能开这个先例，在咱们这种地方，这样会逼死人的。”

　　调查员是县城本地人，县城的风气和乡下农村是差不多的，对当地人的观念相当认同。

　　一个调查员说：“咱们做调查要严谨，不到最后不要轻易下结论。收拾收拾早点睡吧，明天去隔壁大队走访。”

　　三个人收拾收拾，就在办公室里间的值班室睡了，炕上挤一挤，倒也挤的下他们三个。

　　刚躺下不久，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三个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坐起来。今晚值班的干事把值班室让给了调查员，坐在办公室里准备今儿熬一晚上呢，听到电话伸手接起，没说两句，放下话筒到值班室门前敲门，“县里的来电，找你们的。”

　　三人迅速起身，其中一个披上衣服脚塞进鞋子就出去了，剩下两个行动迅速穿衣服裤子袜子鞋子，出去的时候看到接电话的同伴正在聆听电话那头的声音，两人无声无息站过去。值班的干事早就很有眼色的退到办公室门口去了。

　　接电话的调查员：“已经走访完调查对象所在的大队。……从目前的调查情况来看，举报人本身就有问题。……好的。……收到。”

　　通话结束，另外两个调查员看着挂断的电话，做口型：上头有人？

　　接电话的调查员点点头，口型回复：明天回去。

　　重新回到暖和的被窝里，三个人平躺着低声交流时，接电话的调查员才流露出自己的激动：

　　“这次的调查对象了不得！咱们调查组才下来第一天，他拜年回来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一点，就算他一回来就知道咱们查他的消息，到现在也不过是六个小时。好家伙！六个小时，一位师长就打电话到事务部过问这件事了。”

　　同伴的抽气声重叠，“师长？好家伙！”

　　“他的档案是保密的，来之前咱们看到的是假档案，刚才监察处处长告诉我，他退役前的军衔是中校！”

　　“嘶——”抽气声二度重叠。

　　“中校啊！”他语气十分感慨，“这得参加多少次战役，立多少功，才能年纪轻轻就升到中校啊！”

　　同伴激动的想大声喊出来，到底记得一墙之隔还有个外人在，伸手把嘴巴捂住了，“这是英雄！”

　　他们的声音低沉，语气狂热，“我们不能让英雄受屈，组长！”

　　组长：“你们知道我听到监察处处长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有多激动吗？就跟你们现在一样，我废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我自己！放心吧，英雄不会受屈的，上头有人看着呢。”

　　调查组第二天走后，二队就宋冰被查这件事议论纷纷，不知道是谁披露出来，举报宋冰招来调查组的人是宋庆平，一时间舆论哗然，觉得宋冰所行所为情有可原的队里人和觉得宋冰所行所为不太妥当的队里人，都在说宋庆平不是个东西。哪有这么把亲儿子往绝路上逼的亲爹啊！

　　这平白无故的被调查，无错也惹一身腥，传开了，外头不明内情的人会怎么看待宋冰？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到时候宋冰的名声就全完了。在农村，一个人没了名声，往后做什么都难。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是什么？

　　五服内辈分最高的七公近来腿脚痛下不了炕，得知这件事后，叫孙子把自己背到宋庆平家，抄着拐杖劈头盖脸把宋庆平一顿好打。

　　“咱们老宋家，打从一百九十多年前迁来这里，落地生根，就没出过你这么狠毒的当爹的！”七公牙掉光了说话含糊，竭力把字儿吐的清楚，一段话说完，呼气一喘进气一喘，坐在椅子上身体往一边倒，宋清用力扶着才没滑下去。

　　出了五服的宋姓老人聚集在院子里面，和七公一个辈分的没剩几个了，此时指着宋庆平叫骂：“你一个人坏了我们一个姓的名声！”

　　“有句话我十几年前就想说了，你家老大那事是大伙儿看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面子，没给传到外面去，但凡传到外面去了，咱们这一姓的名声，早就被你们家霍霍完了！你这个祸害！”

　　“宋冰多好的孩子啊！往上数三代往下数三代，再找不着比他更出息的！你偏偏瞧不上，你去举报他，你举报啥呀？你占理吗？现在咱们姓宋的出名了，嘿！过两天全村十个大队都知道你干的好事，过十来天，你等着吧，周围几个村子，没有没听过你的名声的！”

　　宋庆平抱着头趴在地上大吼：“我干什么了我？儿子赡养老子天经地义，他不养我，我就是可以去告他！”

　　七公指着宋庆平，哆哆嗦嗦的说：“你偏心几十年，偏心的脑子糊涂，连是非都不分了吗？你觉得你做的对，你问问大伙儿，你做的对不对？大伙儿都在，你问问，你给我找出一个觉得你做的对的人来！”

　　院子里没人说话，只有七公呼哧喘气和北风呼啸的声音。

　　屋子里突然出来一个人，这人大伙儿都认识，是宋庆平的大儿媳妇，外村嫁过来的。宋庆平的三个儿子，娶的都是外村的媳妇。

　　她看着院子里的大伙儿，问：“我男人十几年前干了什么事？传出去能丢了所有姓宋的人的脸？你们好像都知道，能不能来个人告诉我？”

　　大伙儿都看看她，不说话。

　　宋大从罚站的墙根下走过来，拽住她往屋里走，“跟我进去。”

　　宋大老婆被拖的踉跄几步，用力甩开他，后退了几步盯着他，“要不然你给我说说？”

　　她看着宋大阴沉的脸，“我早就纳闷儿，为什么队里的大娘大婶看你的眼神总是很奇怪，为什么队里的人总是远着我们家，我嫁过来十几年了，孩子生了四个，我不止一次背后听到亲戚邻居教家里的孩子不要跟我们家的孩子一起玩，我问为什么，人家让我回家来问你，你总是打岔过去。你现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宋大阴沉着脸盯着她，不作声。

　　宋大的老婆又往后退了几步，转头目光在人群中移动，“谁能告诉我，十几年前他干了什么事？他干了什么事，能让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兄弟姊妹这么多年来远着我们家？告诉我吧，让我哪怕死也当个明白鬼！”

　　墙那边邻居家院子里有人高声喊话：“我告诉你啊！十八年前他动手杀人，杀的是他后娘生的儿子唔唔唔”那边的声音消失了。

　　很快另一边的邻居家院子里又有声音冒出来：“宋得福是个杀人犯！”

　　聚集在宋庆平家院子里外的人都是年纪四五十以上的人，年轻人要来凑热闹被家里人赶开了，他们另辟蹊径跑到宋庆平两边邻居家，此时两边院子里聚满了知情的不知情的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中更多的声音冒了出来：

　　“宋得福杀人犯！”

　　“宋得福杀的人是他弟弟宋冰。”

　　“宋冰命大没死成。”

　　“宋冰报仇把宋得福的脑袋开了个洞。”

　　“还有宋得禄，被打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

　　“还有宋得寿，孬货一个，跪在他弟弟面前求饶。”

　　“宋冰打小就贼他娘的能打，也不知道他妈怀他的时候吃啥了！”

　　“哈哈哈哈哈——”

　　知情人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把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拼凑出来，说着说着话题歪了，两边都有人在笑。

　　果然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宋大的脸色阴郁好像个要吃人的恶鬼，他老婆的脸色苍白神情厌惧，看热闹的知情人们低声议论，墙那边的年轻人哈哈大笑，院子里的宋姓人有的缄默不语，有的满脸厌恶，有的低声咒骂，有的……连看罪人一眼都觉得晦气。

　　七公喘匀了气，拍拍孙子的手臂，说：“背我回去吧。”

　　临走前七公向地上的宋庆平说了句：“宋冰是个啥样的人？你自己的儿子，你了解。我懒得再给你费劲了，你好自为之吧。”

　　人群渐渐散去，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宋冰那么记仇的人，他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