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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   来到塞外之前,郭放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憎恨红色的。

      对,不是不喜,也不是讨厌,而是憎恶与仇恨。

      因为太过刺眼,太过不堪。

      但这一认知却在踏入边塞后悄无声息地被淡化,甚至有时候他觉得倘若偶尔能寻见一朵红花作为苍茫天地的点缀,也并非不可接受。

      广袤无垠的金色沙漠但见飞鸟伴着驼铃起舞,辽阔草原的碧翠平野有如海浪层层翻涌,天高地阔的美景最能让人敞开胸怀,郭放整个人的心绪都不由得平和了下来。

      虽然尚且不知白玉此番出关后的各种反常,以及特意将他从长安支开的原因为何,但郭放此时并不想去琢磨个中缘由,他从未如此放松过,只觉从呼吸到思想都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当然,若是这个村落的小孩能别用那种想靠近又害怕的眼神看他,还嘀咕着什么玉姐姐,郭放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多停留一段时间,哪怕此处的遮蔽之所只是一处简陋的茅屋草舍。

      他抬眸看了眼枝叶微微泛黄的枫树,随意找了块平坦的草丛席地而坐,伸了个懒腰往后一倒,斜斜穿梭洒落的光束里有细小微尘轻灵飘扬,如同金粉洒落在稍显枯萎的红色花瓣上。

      郭放眯着眼盯了半晌,放下手中的红花,枕臂阖眸,呼吸逐渐均匀平缓,安然入眠。

      夕阳西下,晚风渐起,拂开微黄落叶,一丛红色彼岸花悄悄探出,摇曳生姿,似梦似幻。

      ···时空分割线···

      酉时初至,落日黄昏,余晖朦胧,光影交错。

      无痕山庄巍峨牌坊之下,一红一绿两道人影凌空跃起,双掌交击,骤合骤分。

      白玉踉跄后退几步,惨声冷笑:“只有我知道九冥玄功的罩门所在,郭放——你认命吧!”

      郭放不可置信地按住右掌,身形如遭重击摇摇欲倒,踉跄之际偏巧半跪在阿舍跟前。

      气血逆行倒冲,仿似烈焰焚身,这是内力反噬的迹象,用不了多久,因修炼九冥玄功而吸收积聚在血液中的血毒便会彻底侵蚀五脏六腑,无药可解,必死无疑。

      郭放将抽搐的手指狠狠拢成拳,绝望之际突然生出一股恨意与不甘心。

      他遽然抬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扬声厉喝:“阿舍——你以为石惊天为什么要延迟婚期!”

      “——那是因为他拿你做赌注跟我打了一个赌!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必输的局!”

      阿舍正掐了个奇怪的手决,乍闻此语,指间翻转的结印动作骤然滞住。

      搀扶着白玉的石惊天闻言,身形顿时也僵在原处,他霍然转头,直直望向阿舍。

      众人一片愕然也齐齐看过去,但见背光而立的少女面容有些朦胧,鹅黄纱裙无风轻舞。

      她怔怔抬眸,目光缓缓移至不远处的白衣男子身上,定定与之对视几息。

      从石惊天先行低垂移开的视线中,阿舍得到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答案。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长睫微敛,像是听到一个荒谬的笑话,忽然笑出声:“···原来如此。”

      与众人设想中的反应截然不同,除了那一声自嘲轻笑,阿舍的反应可谓平淡无波,语气几乎算是温和,仿佛这件事对她并没有任何影响。见状,郭放也不由得面露惊愕之色。

      但此时的阿舍已经顾不得去纠结什么婚约赌约,甚至那番话带来最大的变数只是促使她掐手决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干脆利落之中透出一丝果断决然。

      残阳如血,逢魔时刻。

      少女心无旁骛地默念九字真言,当象征天人合一的‘行’字决将十指定格成日月印,伴随那一声“驱邪”轻叱,微弱的金色光芒沿着指尖闪耀流泻。她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昏黄的天色也倏地一暗,一股黑色旋风从山庄后院突兀地喷薄而出,朝众人席卷而来!

      诡异卷风裹挟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竟似有意识操纵一般逐渐一分为二,笼罩扑下。

      阿舍抬眼望去,犹沾水纹的湿润眸底慢慢浮现出悲悯之色。

      但她并未如其他人那般下意识后退闪躲,反而趁石头和尚不备将他往白玉和石惊天的方向全力运劲一推,紧接着一把抓住旁侧挣扎起身的郭放,直直往旋风的方向迎了上去!

      原本已分为两道的黑色腥风突然顿了顿,须臾间合二为一,气势汹汹地朝这厢盘旋而下。

      见此情形,郭放立刻反应过来:这股诡异旋风的目标就是他和血玉观音。

      只因阿舍拉着他主动冲上前去做了活靶子,竟助白玉那女魔头逃过此劫!

      郭放心中又气又恨,反手死死地掐紧了阿舍的手腕。他甚至来不及分辨她那一眼的回眸究竟是为了谁,下一刻,两人就被卷入漩涡风眼,天旋地转之间,陷落一片黑暗。

      饶是石头和尚与石惊天纵身跃起的动作再快,皆被无形屏障阻挡隔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色气旋将阿舍和郭放二人彻底笼罩吞没,旋风呼啸着从半空飞掠而过,径直坠入后山。

      “阿舍——”

      日落月升,石道幽冷。

      郭放是从一个充斥着刺眼猩红和凄厉尖叫的噩梦中惊醒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挪动仰躺的姿势踉跄爬起身,背部和脑后传来的疼痛感清晰地提醒着他昏迷之前是如何重重砸落地面的。还有右腕上被利刃割裂的伤口,体内莫名被平息的气血···

      郭放在黑暗中摩挲手腕处被细丝带包扎过的伤口,忽然间眼前出现了一抹浅蓝光芒。

      这抹光芒极为微弱,但在这漆黑狭窄的密道之中,便如皓月般光亮,人影身形隐约可辨。

      阿舍手持一支闪烁月白荧光的短笛缓缓走近,脖颈处悬挂的蓝色珠子不知是何材质同样散发着幽幽蓝光,晃动间隐约像是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一眼瞥见倚壁靠坐的人,她并未觉得惊讶,只是淡淡开口:“醒了?”

      “···悬黎垂棘,夜光在焉。这是石惊天十六岁那年武艺初成的出师奖励,当年师傅设置了重重关卡考验,他几乎丢了半条命才夺得的彩头。”

      郭放盯着她手上的悬黎玉笛,冷笑出声:“他一向宝贝得很,居然舍得送给你?”

      阿舍听他脱口而出的‘师傅’,低头看了一眼,心下忽而有些了然:“所以···你也丢了半条命却什么都没得到,因为你在这场比拼中输给了他?亦或是你师傅直接给了他?”

      喉间一阵发痒,郭放忍不住轻咳出声,反唇相讥道:“你面对石惊天的时候要是也能有如此敏锐,也不至于——”

      他眼角余光瞥见阿舍握着短笛的手指骤然收紧,纵然看不清她此时的神色,郭放仍旧止不住心口发涩,嘲讽的话已到嘴边却又戛然而止。

      “咳咳···嘶!”话咽得太急,郭放又是一阵轻咳,身形歪斜之际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漆黑的矮壁扶了一把,不料竟有刺痛灼烧之感如附骨之蛆从掌心爬入,迅猛侵袭而上。

      “沉息,凝神!”阿舍瞳孔微缩,立刻旋身近前,食指中指并拢用力按压郭放的脖颈,泛着浅淡赤金光芒的指尖沿着他的肩膀、手臂、腕间一路滑至掌心。

      下一刻,她扬起手中玉笛,尾端冒出的尖锐玉刃划破对方掌心,鲜血涌出,赤中泛黑。

      郭放一阵急促呼吸,缓和刚才的灼烧窒息之感。他低头静静看着阿舍从腰间取出金创药熟练地敷在自己的左掌上,又随手撕下一片裙幅为他缠住伤口,最后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

      “看来,仅凭外物残留的气息也混淆不了多久。”阿舍若有所思地打量被她散落在地的蓝色半臂短衣碎片,“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不要随便触碰周围,也不要离开我五步之内。”

      郭放不敢再轻举妄动,扫视一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会在这种鬼地方?”

      阿舍秀眉微扬,忽而冷笑反问:“你会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通往师傅房内密室的暗道。”郭放再次环顾四周,转念之间已猜到几分,“是先前那股诡异旋风把我们卷进来的?与九冥玄功有关···亦或是那些死去的幼童?”

      说时,郭放心下越发疑惑:譬如他为什么还能活着,阿舍是如何知道此处的密室和暗道,方才那种灼烧窒息之感是何物所致,那股从后山席卷而出的腥风又是怎样匪夷所思的存在?

      阿舍面露寒霜之色,冷哼一声:“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你和血玉观音为了修炼邪功残害了那么多幼童,三五岁的稚子最是纯真无邪,无辜惨死心怀怨气,久而久之便聚成了怨灵。既有灵性,首先当然是找你们这两个首恶元凶索命,邪功便是他识别目标的依据,不死不休。”

      郭放听后非但不觉害怕,反而诡异一笑,有些恶毒道:“也就是说,我和血玉观音都是它的目标?哪怕我此刻被怨灵杀死,那个女魔头迟早也会来陪葬?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哈哈!”

      阿舍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埋骨之处在哪里?”

      “什么?”郭放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反问。

      “那些被吸干了精血的幼童尸骨,埋在了哪里?”

      郭放缓缓敛眸,漫不经心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我会知道?”

      阿舍定定地看着他,思绪冷静而清晰:“宋青云纯属一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血玉观音也不会亲自动手,更不可能交给石惊天或者其他仆侍去处理,所以这个人只能是你。而且,你一定会主动请缨去处理尸骨,因为你要确保这些尸骨会被埋在一个最合适的地方,并且会在将来某一个‘偶然恰当’的时机被发现,作为揭发血玉观音罪行的罪证,不是吗?”

      郭放挑了挑眉,笑容转而带了些玩味试探:“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么你想做的事多半会破坏我的计划,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从刚才那诡异一笑中,阿舍已然窥探到了郭放内心潜藏的几分恶劣,再加上连番的敷衍挑衅,她只觉越发意有不适,毕竟他之前在精舍养伤时伪装得那么好,与此时判若两人。

      “我劝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舍语气有些不耐,眉目锋利如刀:“你愿意指出埋骨之地固然好,若不肯,我便以你的血肉为饵将那些冤魂引出来带路。别忘了你也修炼过九冥玄功,这便是最好的诱饵,否则你以为我为何非要将你一起拉进来?”

      眼见她指尖虚扣摆出准备结印的架势,郭放先是一怔,随即嘴角扯出一抹似讥似讽的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好!果然够狠够绝!不愧是被石惊天他们母子俩看中的人!”

      “你——”阿舍似乎被这句话彻底激怒,气鼓鼓地瞪着他,最终还是强忍着没有发难。

      她并非只懂得冲动行事,他也不是真正的侠客君子,醒后独处的短短片刻,两人皆展露出与往昔截然不同的面目,又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个性,彼此针锋相对,冲突俨然一触即发。

      淡淡的药香飘入鼻尖,郭放在微弱光线中低头看了看受伤位置各异的双手,又瞥见少女咬唇瞪视的倔强模样,他暗自恨恨咬牙,仿似无可奈何一般,到底先退让了一步。

      “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就算是死,至少也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好。”或许是被他妥协认命的姿态所触动,阿舍神色稍稍缓和,眸中情绪却有些晦暗不明,“但仅限三件事,我不可能无止尽地回答你的问题。”

      郭放对此并不意外,“那就三个问题,不过你必须保证,你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阿舍目光清亮,不闪不避:“若是我无法回答的,我自会明说。”

      “第一个问题···”郭放右手五指蜷缩虚握成拳,连带右腕伤口隐隐作痛,“我的罩门已被血玉观音所破却没有死,你做了什么?”

      阿舍轻哼一声道:“既然是淤积的血毒,直接放血就行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这个法子只有我可以施展,也只能保你暂时不死,犹如扬汤止沸,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发作。”

      郭放想起她几次结印的手势,若有所思道:“那是···道家的六甲秘祝?可你不是跟随大师参佛的吗?”

      “这是剩下的两个问题?”阿舍抬手做延请状,“那你得先带我找到地方,我再告诉你。”

      “当然不算!”郭放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立,哼笑道:“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说时,他伸手指了指方向,先行一步带路。密道并不长,距离出口仅几丈远,周围散落一些石块,显然是用作封住入口的积石被震开所致。

      不多时,两人踏出密道,外界死寂无声,暗无天光。

      寻常天色入夜,多少也能看见夜空中稀疏点缀的星子,但此刻二人所处之地更像是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牢笼,黑云层层翻涌,缓慢往中心聚拢。

      一路被笼罩包围的阿舍和郭放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阿舍站在一旁看着郭放走到距离密道出口不过七寸之处,层层拨开浓密的藤蔓,露出长满苔藓的山壁,竟是一扇木门!

      她仔细看了看纹路才发现木门乃桃木所制,当即恍然大悟那股邪风为何无法破门而入。

      郭放尝试点了几次烛火都被莫名吞灭,也不再折腾,摸索着不知按了哪里,一阵细细簌簌机关触发的声音,阿舍借着玉笛的幽幽荧光,看清了眼前突然冒出的‘山丘’,瞳孔遽缩。

      宽敞的岩洞里,孩童大小的白骨堆积如山,眼窝处的黑色空洞森冷注视着来人,阴风阵阵仿似无数冤灵厉啸哀鸣,虚影幢幢犹如百千残魂张牙舞爪。

      此处距离血玉观音的密室仅仅一墙之隔,阿舍几乎可以想象,这些无辜惨死的幼童每每与仇人隔墙相对却根本无法宣泄满腔怨恨之时,该是怎样的一种残忍和痛苦。

      郭放背对着她,语带笑意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埋骨之地居然近在咫尺?”

      “···这的确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阿舍压着怒火,快步越过他径直上前。

      郭放眼剉间才发现彼此的距离已被拉开,即使他迅速跟上终是慢了一步,灼烧刺痛又现。

      身后传来一声隐痛闷哼,阿舍斜睨他,眉眼间怒意未消:“小惩而已,你自己忍着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盘膝坐下后将短笛放在膝上,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开始诵念金刚经。

      晦涩拗口的经文吟诵而出,少女的面容庄严肃穆,姿态虔诚恭敬,字句清晰流畅,原本生僻难懂的文字仿佛带上了某种玄妙的韵律,一次次涤荡心灵,一遍遍洗礼灵魂。

      激荡咆哮的阴风渐渐放缓,扭曲狰狞的骷髅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郭放深深凝视着这一刻庄严神圣如菩萨显像的少女,神色极为复杂,似惶惑,似渴求。

      回过神时,少女已然抬眸起身,他缓缓上前,“我第一次听你诵经,比之令师毫不逊色。”

      专注虔诚,悦耳清心。

      阿舍心平气和答道:“我没有师父的智慧,也没有阿得的悟性,就只剩笃志了,所以在领悟金刚经的真义之前,我没有去研读别的经书,如今也不过略知皮毛。”

      郭放原也只是一时感慨,见她俨然怒气消平,想起了刚才的约定,斟酌开口:“我更好奇的是,你究竟从何得知那是通往血玉观音练功密室的暗道?石惊天绝不可能会告诉你。”

      阿舍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我们伏击血玉观音的次日,我去无痕山庄找石惊天求证,就在离开山庄之时,我隐约感受到怨灵的异动,之后进入了密室。”

      没想到竟是冤魂带她找到了密室,郭放着实是大吃一惊,因为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你的疑惑,既然我明知怨灵即将现世,为何没有提前防备阻止,也没有向师父和无痕山庄示警,对吧?”

      阿舍看出他欲言又止的疑问,苦笑道:“一来我曾受到怨灵的冲击,以致中途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直到你与血玉观音对掌,怨灵现世,我才恢复。二则,我没有想到,除了血玉观音,你竟然也在修炼九冥玄功,这直接加快了怨灵形成的速度,也破坏了我设下的封印。他们原本应该是在中元节才会爆发,那时我的六甲秘祝已然大成,万事俱备不足为虑。”

      只可惜,功亏一篑。今晚子时过后才至七夕,距离中元足足还有七日。

      郭放有些不敢与她对视,但又不得不坚持:“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这回轮到阿舍移开了视线,她迟疑答道:“这个问题···我现在无法给你答案。”

      “···我明白了。”郭放自嘲一笑,显然已经从她的回答中得到了某些潜藏的讯息。

      阿舍瞥见他自嘲苦笑的神情,双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至嘴边又悄然咽了回去,她转眸遥望密道出口:“我以为你会问我执意找尸骨的原因,或者如何才能出去。”

      “对我而言,这些并不算最重要的。”郭放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外面仍旧是漆黑一片,“当然如果你愿意说,我自是求之不得。”

      “我只是想补偿那第三个问题而已,毕竟我暂时无法回答你。”

      阿舍轻哼一声,敛容正色道:“你听说过逢魔时刻吗?黄昏时分光暗交替,阴暗会滋养怨气,在夜尽天明之际如果没有人以精血将之度化,这些怨灵趁机吸收足够的阴阳混沌之气,便会彻底爆发,并且全然失去理智,堕为嗜血恶灵。”

      郭放下意识回避了精血这个最关键的讯息:“也就是说,黄昏和黎明皆为逢魔时刻,黄昏时分你已打断了一次它们的蓄势,怨灵并未真正势成,现在敌我双方都在等夜尽天明。”

      “不错。”阿舍神色凝重,“一旦怨灵势成,无痕山庄将沦为人间地狱,我绝不允许!”

      “既然如此,那至少在黎明之前是暂时安全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郭放很快接口,这句话没有带任何称谓,也不知究竟是说给阿舍还是他自己听的。

      但无论如何,两人也算暂时达成共识,有了片刻喘息休憩之机。

      阿舍显然也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再次盘膝而坐,右手支颐不知道在想什么。

      未几,她忽然看向郭放:“说起来,刚才似乎一直都是我在解答你的疑惑。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我几个问题?”

      郭放摊手耸肩,有些无奈道:“我最大的秘密就是与石惊天的赌约和修炼九冥玄功,你不是全都知道了吗。”

      “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些,”

      阿舍轻轻摩挲腰间玉笛,心中的疑惑不解自然而然流露出来:“你为什么不离开?”

      “什么?”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句话,郭放心头猛地一跳,紧接着又迎来她的一通诘问。

      “我不明白,小时候是因为没有能力反抗所以你无法逃离,但你如今一身武艺,为何不一走了之,甚至凭你的本事想要反杀血玉观音也并非不可能,又何必留在她身边助纣为虐?”

      阿舍的神色平和自然,看起来是真的心存不解。

      但恰恰就是这种轻飘飘的语气,听在郭放耳中却是一股无名火从心中起。

      “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是个多么可怕的女魔头!”

      郭放眼中迸发出刻骨恨意:“她平日里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只要表现得稍微有一点不称她心意,等待我的就是各种惩罚,斥责和禁足不过是最轻的,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还有宋青云这条帮她善后的走狗!即便换作石惊天,你以为他就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阿舍怔忡时许,目光明暗交错,轻声说:“我曾结识一位姑娘,她不懂武功弱质纤纤,她天真单纯几番遭人算计,她什么都不如你,面对的还是执掌兵权的奸佞侯爷,那个侯爷身边甚至还有石惊天作为护卫。可她忍辱负重待时而动,最终亲自手刃仇人为她父母报了仇。”

      “没有人相信她能成功,也没有人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

      “——你不如她。”

      少女的语气平平淡淡,郭放却仿佛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圣人用自以为公正的态度判他有罪。

      他只觉整个人气得连指尖都在颤抖,怒极反笑道:“对,我就是这般懦弱不堪!可是阿舍,你又高尚到哪里去?你明知道度化冤魂需要人的精血,只因为血玉观音是石惊天的母亲,所以你就放过了她而选择牺牲我!明明她才是罪魁祸首,最应该被放血至死的人是她!”

      “···我说过,怨灵会标记识别修炼过九冥玄功的人。”

      阿舍没有否认强拉他卷进来确实是出于某种私心,缓声继续解释:“师父参佛多年邪魔不敢近身,石惊天身上有我曾佩戴多年的平安符,他们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师娘身边,所以她不会有事。可你呢?怨气的威力你已经体会过了,若留在外面你只有死路一条。”

      闻言,郭放心头一震,低垂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抱歉,是我误会了。”

      他像是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平静的。

      “你似乎很在意别人对你的选择,比如你师傅,比如我,尤其是与石惊天相较的时候。”

      阿舍回想他刚才的反应,表情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被人坚定地选择过?”

      “我是没有,难道你就有吗?阿舍,你该不会认为那个人是石惊天吧。”

      郭放嗤笑一声,半嘲半讽:“我以为你早该清楚,在你和他母亲之间,他会选择谁!”

      阿舍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只是抱膝而坐,下颌轻轻抵在膝头,淡淡开口:“如果将来有机会,或许你可以去塞外走一走,那是我成长的地方。我并不是说那里的人活得比你更悲惨,而是你可以看看在这乱世,选择与被选择,何其之多。”

      她的声音如同此刻放空的眼神,带了几分缥缈悠远:“于其心有不甘地等待被他人选择,为什么不能主动去做出自己的选择呢?你觉得主动放弃与被人舍弃之间,哪个会更痛?”

      郭放心中莫名有些惊疑不定:不知为何,找到埋骨之处的阿舍仿佛是有某个决定尘埃落地,他的连番挑衅发作都再难激起她的情绪,整个人一扫以往的冲动鲁莽,变得敏锐且冷静。

      这样的阿舍,对此时的他而言有另一种致命的吸引,想要倾诉心绪的欲望几乎达到顶峰。

      “···我被她抓走以后,其实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和嫉妒之中。或许她也曾施舍过我一点点母爱,但我感觉更多的是漠视与禁锢,我的想法是什么不重要,只需要乖乖听话就可以了。如果这样也算爱的话,那我早已被这可悲的爱腐蚀成千疮百孔,丑陋不堪。”

      “可我原本也是一张白纸啊!也可以长成跟石惊天那样,甚至是比他更加优秀的男人!”

      郭放胸腔剧烈起伏,连鼻息都粗了几分。

      阿舍听懂了他的话。看似答非所问,其实是在向她诉说他所有的执念、迷茫和不甘。

      “——你渴望被选择,被关注以及被爱,却忘了如果不是她把你抓走,其实这些都是你本可以拥有的。你把自己困在了与血玉观音的师徒母子孽缘之中,这些少得可怜的情分遮蔽了你的双眼,以至于你从未想过,抛开种种强求和执念以外,还有别的出路可以走。”

      明澈星眸直直望入他眼底,少女一针见血道破迷津:“用佛家的话来说,你着相了。”

      如同一记闷雷惊醒梦中人,郭放喃喃自语:“···我着相了?”

      阿舍语声转而清缓柔和,抚慰人心:“其实与那位姑娘相比,你也并非懦弱,你只是···不如她勇敢。可如果换做我是你,我或许根本忍不到长大成人,这些年你一定活得很艰难。”

      你一定活得很艰难。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道尽了他压抑十几年无处言说的委屈辛酸。

      郭放低头垂眸,藏起湿润发红的眼眶。

      四下一片寂静,阿舍见对方低垂着头,明显是在消化某些情绪,她体贴地保持沉默,任由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在阿舍看来,郭放无疑是聪明的,只不过这些聪明用错了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男子紧绷的脊背体躯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周身气息就像是刺猬身上竖起的尖锐长刺被温水软化,隐约之中已少了几分阴戾,多了几分平和。

      郭放单腿微屈垂下手掌,姿态颇为肆意洒然,慨叹道:“在苦竹精舍养伤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所以,我才会更恨她。”

      因为,他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他不曾见过阳光。

      未及弱冠的少年笑容温和清朗,看起来平易近人,这是苦竹精舍众人最初认识的郭放。

      阿舍怅然若失地轻叹:“我也很怀念···最初和阿得跟随师父一起入住精舍的日子。”

      “有时候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不知情爱为何物的我。”

      郭放挑了挑眉,唇角微勾:“你要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当作你后悔遇上石惊天了?”

      眼见少女先是愕然怔住,随即怒目回视,郭放朗声而笑,笑声是前所未有的开怀。

      其实,能跟阿舍这样单独相处,能得到她的一丝温柔眷顾,是他从来都不敢想的。

      所以哪怕是争吵对立,哪怕生死难卜,他也觉得很好,好到他只想将这份幸福珍□□占。

      阿舍面带薄愠之色忍了一会,见郭放仍是一派乐不可支,不知不觉间她也抛开了纷繁芜杂的离绪愁思,缓缓舒展了眉眼。

      这个笑容既有往昔的明媚又带着如沐春风的柔和,犹如春阳融雪,无声消弭冰墙隔阂。

      两人偶然对视,不约而同地莞尔一笑,俨然生出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

      夜渐深,子时前后,游荡的怨气又发生了几次小小的暴动,好在对郭放而言有惊无险。

      郭放留意到阿舍略显急促的呼吸,知道她连番出手必然疲惫,心疼之余又暗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阿舍,你要不先休息一会?我在这里给你守着,一但出现任何异动就叫醒你。”

      阿舍正侧着身不着痕迹地轻按左肩,郭放的提议正中她下怀:“好,那就拜托你了。”

      她的眸中染了几许暖色,眼底流露出对他的信任。

      郭放毫不犹豫地颔首应诺,只觉得有股暖流在胸腔激荡,整颗心都在发烫。

      半晌,听着身旁渐渐均匀的呼吸,他知道阿舍已安然入睡,这才慢慢侧过身来打量她。

      克制又贪婪的目光流连在少女精致的眉眼之间,郭放终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阿舍秀眉微蹙,往日似红樱初绽的饱满唇色近乎发白,青丝如绸柔软披散,几根细长发辫从鬓边颈间随意垂落,蓝色半臂外衣不见踪影,护腕束袖已然解开,展露出与鹅黄裙裾同色的宽袖外衫。这般松懈泛散稍显狼狈的模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脆弱破碎之感。

      这是郭放从未见过的阿舍,从未预料到的情形,就像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金色束发丝带会缠在他的腕间,松紧适宜地包裹着伤口,宛若牵系风筝的丝线,无形撕扯他的心。

      他拧紧眉锋,缓缓凑身过去,迟疑着拂开阿舍左肩处垂落的长发,借着她脖颈处那只蝴蝶流转的浅蓝珠光,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早已干涸的斑斑血迹,也嗅到了浅淡而熟悉的药香。

      从衣衫破损的尺寸痕迹来看,这是一道剑伤,能在无痕山庄并且是石头和尚面前用剑刺伤了她,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郭放攥紧拳头,眼底有怒火开始燃烧,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怔住。

      一颗晶莹泪珠从少女的眼角沁出,沿着雪白面颊缓缓滑落,水痕碎芒晕染出隐隐的悲伤。

      在他喊破与石惊天的赌约时,她没有哭;他几次质疑石惊天对她的感情时,她无悲怨。那么此刻阿舍究竟梦见了什么,才会让如此坚强的她无声落泪?

      年轻男子抬手想要为她拭泪,少女细碎的梦呓却令他的动作骤然一僵。

      “···郭大哥···对不起···”

      有什么事,能让阿舍连梦中都在跟他道歉?

      郭放苦涩一笑,似悲似喜,空荡荡的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记忆分割线(梦中梦)···

      阿舍四顾茫然,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无痕山庄后山。

      此时,距离她拔剑质问石惊天助纣为虐帮助血玉观音逃走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而这一整夜发现的真相足以碾碎她先前所有的认知。

      少女浑浑噩噩地走在街道上,周围人声熙攘,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跌跌撞撞地前行。

      一路上似乎绊倒了什么人,阿舍随手扔出一些银钱;又似乎被什么人拦路,她准备拔剑却听到几声惨叫痛呼;接着,有人拉住她的衣袖带着她一路奔跑,似乎还笑着说了句‘喝酒’。

      “好心的姑娘,该回神了!”

      男子略带调侃笑意的声音传入耳中,阿舍恍惚的神智终于清醒,入目就是一只男人的宽厚手掌在眼前来回晃动。她下意识抬手,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还有一声轻嘶。

      阿舍一怔,眨了眨眼才彻底反应过来,面露愧色,连忙道:“抱歉!在下失礼了。”

      “无妨。”那男子满不在意地揉了揉被拍红的手背,举起手中酒坛,戏谑笑道:“姑娘的赔礼我既然已经提前收了,自然得多担待些。”

      这是一个乞丐装扮的男子,扑面的灰尘看不出本来样貌,但他五官线条流畅,轮廓俊朗,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疏阔飞扬,再加上言语风趣坦荡,阿舍直觉对方应是个率性洒脱的江湖人士,心中顿生些许好感。

      话虽如此,她却故意刁难陡然翻脸:“什么赔礼!我可不记得曾给过你银钱,分明是你偷了我的银子!你这小贼,我非得好生打一顿出出气才行!”

      少女嘴上说着得寸进尺的蛮横话语,眼中却是笑意隐隐,存了几分看好戏的逗弄之意。

      “叫花子可没有受虐的习惯。”乞丐装扮的男子察言观色功夫极佳,自然也看出来了,戳穿她的同时还不忘揶揄道:“好心的姑娘,说谎话骗人一定不是你所擅长的吧?”

      阿舍已经回想起了街道上发生的事,眼眸灵动一转,佯怒道:“阁下倒是擅长得很,这副乞丐面孔伪装得真好,不仅哄骗了围观的人,还戏耍得我主动赔钱给你买酒喝!”

      “相逢既是缘,幸得姑娘慷慨解囊,叫花子这才得以与姑娘对饮啊!”

      那男子见阿舍气愤地背过身去,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虚,不由摸了摸鼻梁,“真生气了?”

      “好心的姑娘,被叫花子骗钱总好过被那些地痞流氓劫色害命吧?我不过是看你魂不守舍地在街上游荡,多半是受了什么打击,即便有武艺在身也难防小人,你这样不留神很容易被不轨之人尾随啊。”

      阿舍原本是故意板着脸忍笑在听,不知被哪一句话戳中了心事,笑容忽然收敛得干干净净,冷哼一声道:“我正手痒着呢,哪个不怕死的,只管来!”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坛。

      那俊朗男子也不阻拦,只是含笑看着眼前的姑娘毫不扭捏地抬手仰头,一口气灌下大半坛烈酒仍面不改色,他的眼中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欣赏。

      “爽快了?”猜到她是在借酒浇愁,那男子斟酌着语句关切道:“心情好些了吗?”

      对方如此大度,倒叫阿舍开始反省是否过分迁怒了,于是她拍开另一坛酒的泥封递过去。

      见他接过,阿舍又主动与他碰了碰坛身以示赔礼,对饮一口后才闷声问道:“阁下方才说我不擅长骗人,那···如果我想要骗过对我十分熟悉的人,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男子诧异地看她一眼,惊觉这姑娘神情不似作伪,竟真是在烦恼如何才能骗过身边的人。

      他举坛浅浅啜了一口,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缓缓答道:“说谎的最高境界有两种。一种是每句皆为真话合成却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另一种则是每句话都半真半假,却能得出一个足以让人信服并且真实存在的结论,就看你想用哪种。”

      迎着少女似懂非懂的星眸,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眼角,意味深长道:“另外,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会说话?你所思所想它都替你说出来了。”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准备撒谎,首先要控制好你这双眼睛,什么时候该游移,什么时候该真诚。眼神清澈是你最大的破绽,但也是最好的伪装,尤其是···骗最熟悉的人。”

      阿舍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一番话语,似有所悟,一时眼眸越来越亮,但很快又转而黯淡。

      那男子默不作声地饮酒,余光依旧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状心中微动,越发肯定了最初的猜测:这是一个直率坦诚并且几乎从不撒谎的姑娘,有种近乎天真的纯粹。

      “多谢指教。”被他判定为‘天真纯粹’的姑娘很快回神,并且火速送上了一份‘惊喜’诘问:“阁下乔装打扮成乞丐来到长安,又借解围之际顺势引我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男子动作微滞:“长安乃国都,名字也吉利,叫花子顺道来此,参佛拜神求个心安。”

      阿舍直觉此人对自己并无恶意,又承了他的相助解惑之情,因此即便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你的心不诚,神佛不拜也罢。”

      “···好吧。”那男子无奈地笑了笑,“听闻长安有一位霹雳菩萨,佛法高深武艺高强,我心有一惑想向这位大师请教。姑娘久居长安,又是习武之人,不知可曾听说过?”

      “自然听过。”阿舍不动声色答道:“不过大师行踪飘忽不定,在下曾蒙大师指点,阁下有何疑惑不妨说来听听,也许我可以尝试解答一二。”

      那男子显然有些意动,沉吟片刻低声道:“如果有一个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却一直要你为他卖命,甚至···为非作歹,你会不会觉得此人行事矛盾古怪,难以理解?”

      “——倘若他只是将你视为卖命工具,当初又怎可能大发善心,除非他本就另有目的。”

      说时,阿舍仿佛也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眼眸如浸寒冰,语声压抑着怒火:“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表面看起来温柔贤淑,谦谦君子,实际上却是罪恶滔天,满手血腥。”

      那男子思绪飞速转动,心底隐约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曾经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浮现的困惑仿佛也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他又问道:“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人,并且明知不敌,你会怎么做?”

      是拼死相搏,还是心存侥幸?是大义灭亲,还是成全私情?

      这也是阿舍曾经茫然苦恼过的事,但此刻她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答案:“在不伤及无辜的前提下,放手去做我该做和想做的事,不愧于心,不留遗憾,虽九死犹未悔。”

      她的声线极轻似低喃自语,却带着一股坚定的信念,一腔孤勇的无畏。

      那男子定定凝望她许久,似震撼又似钦佩,最后高举酒坛致谢:“多谢姑娘为我解惑。”

      阿舍嫣然一笑,举坛回敬。或许正因为双方都是陌生人,各怀心事的两人反而可以无所顾忌地吐露彼此的难解心结,甚至颇有些意犹未尽、志同道合之感。

      那男子仰头饮尽坛中酒水,抱拳一礼:“今日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见他利落转身往外走去,阿舍并未挽留,只是扬声道:“朋友!我叫阿舍,你呢?”

      男子侧身回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有风的地方就有我。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阿舍听着这话有趣,不由得也笑道:“追逐风和自由?”

      “哈哈,正是!”

      随着俊朗青年的身形逐渐淡去,破庙中光雾渐起,阿舍一阵头疼欲裂。

      她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只隐约记得要隐瞒所有人,包括师父和阿得···

      ···梦醒分割线···

      阿舍陡然睁开眼,如梦初醒。

      察觉到身侧的动静,郭放的注意力从虚空转移到她身上,含笑道:“阿舍,你醒了?”

      “嗯···”阿舍看了他一眼,似随意玩笑道:“我应该没说什么梦话吧?”

      郭放神色如常,唇边笑意加深:“没有,你还有说梦话的习惯?那你的秘密可得藏好了。”

      “那是当然!”阿舍心下一宽,轻快应答。

      她活动了一下并拢斜横的双膝,忽然忆起了什么似的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巧瓷瓶,拔开瓶塞倒出几颗药丸,往郭放面前递过去:“差点忘了,你应该也饿了。”

      “这是什么?”

      阿舍随手取了一颗塞入口中,含糊说道:“我和阿得跟随师父在外行走的时候,偶尔也需要忍饥挨饿,所以阿得特意制了一些归元丹给我随身携带,以便及时补充体力缓解饥饿。”

      郭放当即接过,刚入口便尝到了一丝甘甜:“甜的?”

      “是啊,”阿舍腮边鼓动,眉眼弯弯:“我最近比较喜欢吃蜂王蜜,口感还不错,所以叫阿得加了些进去。我记得你和惊天一样,也喜欢甜口。”

      白玉时常会给石惊天做莲子羹,这种好事自然是轮不到郭放的。

      但就连宋青云都不知道,他其实也是嗜甜之人。

      阿舍却知道。

      郭放含住那颗药丸,仔细品味着缓缓沁入喉间的丝丝甘甜。他甚至舍不得用舌去舔用牙去咬,只敢一点点地小心吮吸,生怕裹了糖浆的丸药融化得太快,可以感受甜蜜的时间太短。

      他攥紧了掌中剩余的药丸,右手手背忽然重重地盖在泛红的眼眸上,久久不曾移开。

      又吃了几颗之后,郭放暗觉气血精力稍稍有些恢复。

      不知是否因为饥饿得到了缓解,倦意开始慢慢涌上来。

      阿舍的声音也变得悠远:“···困了的话就睡一会,黎明前我会喊你起来。”

      眼皮越发沉重,郭放强撑着疲惫低声道:“阿舍···做你想做的事···”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在心里苦笑:——我会如你所愿。

      少女隐于黑暗中,静静看他昏迷过去,而后伸手探入他怀里,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

      且不论外面的人如何呼喊,丝毫传不入这层层黑云屏障。

      当东边隐约泛起丝丝银灰色的光,天际微露鱼肚白,密道外的黑云腥风开始往岩洞聚拢,凄厉哀嚎声阵阵回响,叫嚣着撕扯!嗜血!吞噬!

      郭放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再次平躺在地面,不同的是这次他被点了穴道四肢动弹不得。

      阿舍并未走远,就站在他身旁仰头望着白骨山堆上空不断旋转扩大的黑色漩涡。

      岩洞的光线似乎变亮了,即便阿舍背对着,郭放也能清晰地看到她迎风飞舞的衣袂青丝。

      “时辰快到了,你准备好了吗?”阿舍转过身来,屈膝半蹲,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郭放神色有些黯然,嗓音低哑微颤:“···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努力勾唇,勉强笑了笑:“阿舍,其实你不用点我的穴道···血债血偿,我知道的。”

      阿舍回避了他的视线,突兀开口问道:“寒气螺旋入,收发当自如下一句是什么?”

      这句心法口诀太过熟悉,郭放几乎是冲口而出:“合和汇丹···”田。

      他遽尔回神敛声,怀里空空如也的体感宣告他‘精心’为石惊天准备的抄本已不翼而飞。

      九冥玄功大成之后,郭放原本是打算将秘笈毁去的,可他转念一想发现似乎还有更大的用处:那就是在杀死白玉之后趁机将这份秘笈送到石惊天面前。

      郭放实在太清楚技不如人被打压的滋味,在杀母之仇和屈居人下的双重打击之下,他就不信以石惊天那高傲的个性能忍受得了——尤其这个人还是他。

      只要石惊天修炼此功,必然免不了吸取幼童精血,届时以阿舍嫉恶如仇的品性,他二人便再无半分可能!

      而这也仅仅只是开始,当石惊天失去一切才发现最后一层功法是被篡改过的,他根本练不成···郭放只需简单设想一下那般情形,都会有种难以言说的畅快之感!

      可是现在,这本秘笈在阿舍手上。

      “阿舍,你要做什么?”郭放终于意识到她的打算似乎并非他所预料的那般,颤声低吼。

      他的心底莫名开始发慌,“阿舍!我知道度化冤魂需要修炼过九冥玄功之人的精血,我来,让我来!这本秘笈的关窍被我动过手脚,那是我想用来算计石惊天的,你绝对不可以练!”

      谁都可以练,谁都无所谓,唯独阿舍不行!

      她是他最后的光明啊,是他仅存的一丝善念,唯一的救赎。

      阿舍终于动了。

      她解开缠在他右腕伤口上的丝带,纤细左手握住短笛尾端按入他刚刚结痂的伤口,然后用空着的右手将短笛迅速拔出,尖锐玉刃同时刺破他的右腕和她的左掌。

      郭放原以为阿舍是想吸取他的精血练功,但从手腕伤口淌入并缓缓逆流而上的热液却给他带来了截然不同的体验,所到之处非但没有激发血毒,反而像是在化解···嗯?

      年轻男子睁大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在用自己的精血帮他压制清理淤积体内的血毒!

      “阿舍···别做傻事,别···”

      少女轻轻呼出一口气,颤抖的指尖重新帮他包扎伤口。

      阿舍的脸色近乎雪白,唇角却漾起一抹浅淡如莲的笑:“别作声···听我说。”

      “惊天善箫,你才是擅吹笛的,对吗?一寸短一寸险,就像你一直游走在悬崖边缘。”

      她解下一根蓝色丝绦,穿过玉笛最下方的洞孔,然后系在郭放腰间,打了个繁复的结络。

      “这个样式是我独创的,我送给惊天的平安符也打了这种结络,只要他看见了就会明白,这短笛便是我给你的‘平安符’,所以他不会杀你。”

      顿了顿,阿舍深吸一口气拢紧发颤的指尖,继续道:“师父也已不再犯杀戒,师娘又有愧于你,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第三个问题了——你还能活七年。”

      “你给过我三次生的机会,如今我也还你三次。”

      因对她心软险些被反杀的那一掌、摔落时以身作垫的保护,还有···甘愿替她赴死。

      而她还他的则是:解他血毒,保他平安,以及···予他新生。

      “去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看你想看的风景。如果你实在不知道做什么,那就替我去找一朵花吧。风暴后荒漠里摇曳的一朵红花,曾是我的最爱,你会喜欢的。”

      “我也希望你能记住,这一次···有人坚定地选择了你。”

      阿舍眼底浮起一层浅碧水纹,摇曳的碎光比她的笑容更璀璨:“阿得总说我藏不住心事连撒个谎都编不齐全,可我第一次真正骗人就成功了。你也一直以为我打算舍弃你对不对?”

      这些话于郭放而言,几乎是句句诛心。他曾经多么希望身边有人能真诚地对他说出其中任何一句,哪怕就只一句,也足以温暖他渐渐冰冷的心,但···始终都没有。

      可就在刚才,他爱的姑娘不仅说了,她还拼了命想要把他从地狱救出来并且送往光明。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怎么可以这样!

      眼泪早已无法克制地夺眶而出,郭放死死咬紧牙关,不惜拼着经脉尽断的危险全力运功冲击被封的穴道。可他没想到,阿舍接下来说的话还能更‘残忍’,更让他绝望崩溃。

      “你与血玉观音即便自裁也只能平息冤魂的怨气,而我希望的并不止于此。我希望他们可以转世轮回,希望他们的至亲可以释怀解脱,我想要的太多,所以要付出的代价很大。”

      “今日是我十八岁生辰,当年有人曾说我可以活到八十八,前提是我不能‘回头’。”

      “那天选择回头跟随怨灵踏进密室,我其实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去···昨天也是如此。”

      黑雾不断收缩的结果就是天光渐亮,随之而来的还有越发清晰急促的匆匆脚步声。

      阿舍起身迎风俏立,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暗运内力开始逆行运转九冥玄功。

      手腕翻转,十指相扣,随着一个个手印结成,赤金色的光芒悬浮半空,越聚越多。

      指尖开始泛冷,眼前突然发黑,阵阵晕眩袭来,阿舍恍若未觉,语声清越,字字千钧:

      “十祀遁一,愿以七十年寿元与一身精血,换冤魂安息,换生者安宁,换亲友安存。”

      话音刚落,少女纵身跃起,鹅黄裙袂飘飘,犹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团悬于累累白骨上方幻化成人形虚影的黑雾。

      赤金光芒骤然转盛,炽烈如骄阳灼目耀眼,刹那间驱散了岩洞四周的阴霾黑暗。

      片片血花当空喷撒,滴答声落,累累白骨悄然化为灰烬,孩童天真欢乐的嬉笑声仿佛萦绕耳畔,裹挟着赤金碎芒渐渐飘远,最终化作一道道流光星子四散撒落,去往该去的地方。

      其中有两道则分别飞向了躺在地上的郭放和尚未踏进岩洞的白玉。

      原来···她说的‘亲友安存’竟是指他和白玉!

      “阿舍——”一远一近两道男声几乎同时响起。

      郭放死死盯着悬空漂浮的少女,身体甫一恢复知觉立刻飞身而起,朝着半空飞扑过去。

      一道白色身影比他更快,疾扑而至的石惊天稳稳接住轻飘飘的软躯揽入怀中,旋身坠落。

      石惊天面色苍白,凤眸赤红欲裂。他强忍着心口剧痛,小心翼翼地颤声唤道:“阿舍?”

      少女静静地躺在他怀里,血色尽失的脸庞有种近乎透明的虚无,缥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轻烟,随风散去。

      郭放目眦欲裂,踉跄着扑到阿舍身旁,不由分说地扯过石惊天的右手,短笛玉刃在他掌中狠狠划出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紧接着将阿舍的左掌死死按入他右掌中,然后冲站在石惊天身后的白玉嘶声怒吼:“快!逆行运转九冥玄功!”

      不明就里的白玉下意识逆行运转九冥玄功,眼见郭放抬手按在石惊天后背,她立刻会意紧随其后,师徒二人同时将内力倾注石惊天体内。

      石惊天只觉有一股精气血液从右掌淌出,经由交握的掌心缓缓涌向阿舍。他很快反应过来,沿着背后功力的游走路径加速调动内力,催使自己的精血源源不断地迅速涌入阿舍体内。

      阿舍几乎气息全无,灰白面容像是明珠蒙尘,细润光泽不再,唯有偶尔微弱跳动一下的脉搏证明三人并非在做无用之功。

      纤细脖颈处悬挂的蓝色珠子微不可察地闪了闪,细看才能发现中心那粒米珠大小的蝴蝶。

      ···时空分割线···

      陆离交错的光影隔着遥远时空穿梭而至。

      年轻男子身上浅浅落了一层微黄枫叶,身畔那丛红色彼岸花依旧摇曳。

      郭放眉头紧皱,额间汗珠密布,当他睁开眼时,晶莹水珠从泛红的眼角缓缓滑入鬓边。

      陡然从梦中惊醒,郭放猛地伸手揪住衣袍领口,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一边蜷缩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颤抖着手去摸索那一朵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红花。

      梦境历历在目,与现实渐渐重叠,究竟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郭放已无从分辨。

      他只知道,他现在要去找那个人,那个他今世还没来得及认识的,素未蒙面的姑娘。

      携一朵昨日红花,赴一场隔世夙约。

      “阿舍!”

      绿衣掀翻满身黄叶,策马扬鞭的身形犹如风驰电掣,单骑绝尘,一路直奔长安。

      数日后,长安城外。

      十五圆月轻撒银辉,这一夜的苦竹精舍没有石头和尚坐镇,所以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二人显然都是飞奔而至,呼吸急促不止,气息起伏不定。

      郭放抬眸冷睨白衣如雪的石惊天,只需一个眼神对视就已明了:对方也拥有了前世记忆。

      近乡情怯,二人都不敢继续靠近,唯恐惊扰了里面那位被两个男人共同喜爱的姑娘。

      两厢无声对峙,苦竹精舍的大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只蓝色蝴蝶翩跹而出。

      紧随其后的阿舍身形轻盈,一袭月白色裙裾随风微漾,行走间宛如步步生莲。

      然而即便这两个男人已近在咫尺,触目可及,她的眸中依旧只有蓝蝶的倒影,别无其他。

      浅蓝色的月光,浅蓝色的蝴蝶,浅蓝裙袂的少女,美好得仿佛梦幻泡影。

      一吹即散,一触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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