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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   喧嚣的嘶吼哀鸣须臾被卷进深渊。

      一阵突如其来的下坠感,让赵凝猛地吸了口气,身体不受控地往旁坠去。

      接着,一声声车轮辘辘,伴随马儿踢踏越来越清晰地荡进她耳里,整齐规律得如同置身训练有素的兵列之中。

      赵凝慢慢撑开雾浓浓的双眸。

      眼前是丽日暖轩,明窗净几。

      右手虎口处,因她方才坠倒划出的伤痕,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小娘子!”一蓝衣侍女出现在视线中,赵凝抬眸,认出是从小跟在身边的侍女彩英。

      可一年前,彩英已被李宅的刁奴按进西院的盆池水里断了气。

      当下之人却正鼓着尚透纯稚的双颊一面给她的伤口吹气抹药,一面不停地与她絮叨着什么归家,卫国公府……

      慢慢地,赵凝意识到什么,唤了声彩英,问:“我们…这是到哪了?”

      吴侬软语并少女年岁独有的鲜嫩嗓音,开口还浸润着江南水乡萦绕亭台楼阁的烟雨气。

      彩英很自然地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回她乐游原,“等过了西边这段,便进主城了。”

      从长安城郊到城东,是要过乐游原。

      赵凝在长安几乎没出过远门,仅有的一次便是及笄那年弱症频频发病,被当时的宣宁长公主,也就是卫国公府的主母做主,接去了城郊的卫国公府养病一年。

      她伸手打窗帘子,和煦的日照一点点驱走裹在她记忆盒匣上冰冷的、灰败的枯藤缠枝——

      文景三十年夏末秋初,她十六岁,从卫国公府归长信侯府。

      此时的她,还是世人口中未曾出阁的小娘子。

      .

      赵凝想明白了如今之境,眼底忍不住涌上热流。

      一阵抽咽声在车内愈演愈烈。

      彩英抬眼便见貌若仙子的小女娘,眼尾染上淡淡的绯红,浓长的睫毛挂着水雾,颤颤的,马上便要凝作宝珠落下。

      她顷刻间慌了:“呀,这天煞的梦魇……”

      话方出口,便手忙脚乱地又是检查赵凝的手,又是轻拍着她的背安慰,以免她抽咽喘不过气。

      赵凝自小体弱,心思也比常人柔敏。

      彩英自然当赵凝抽泣的罪魁祸首是方才害她跌倒的梦魇,丝毫不知其方实打实经历了比噩梦可怕千倍万倍的一生,更不会明白那种重获新生的喜极而泣。

      安慰话不知翻来覆去多少回,彩英总算意识到徒劳无功,她阖上药罐盖子,将其放入随行箱笼的同时,又忙不迭从里头抽出一沓书信。

      书信封的是卫国公府的印,里头记录的是赵凝与长信侯府的往来。

      这些家书是赵凝在卫国公府惯常拿出来排忧解愁的宝贝。

      说起国公府的一年,外人对赵凝皆艳羡不已。

      毕竟卫国公府是长安城里如天上云般,可望不可及的贵戚权门。

      赵家,一个沾了吴家南下平叛大捷的光而升迁至长安的外来客,其府上女娘能得卫国公府如此照顾,是天大的福气。

      赵凝该是日日雀跃,又何来忧愁。

      然外人到底不了两家在苏州吴县不分你我的往事,也无法感受四年前,不过一个小姑娘的赵凝,初来到森严壁垒的长安,对卫国公府的认知翻了天地后的落寞与惧怕。

      赵凝临去国公府那会儿,赵父还对她耳提面命,与人家往来绝不可再似苏州那般散漫。

      是以寄人篱下一载,赵凝竭力避免与国公府的人接触,常常将自己闷在屋内称病卧榻,过得谨小慎微。

      由此,写阅家书,与熟悉的人在纸笔间啸傲风月成了她最快乐的事。

      彩英特地将署名“时岁”的书信往上面叠置后再递给赵凝,以期如往常般用这些书信平复她的心绪。

      赵凝看着悬在半空的书信歇了泪,紧紧盯着那两个字瞧。

      在这一沓书信里,大半数都署着“时岁”。

      此乃李晏清的表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很适合出现在奏疏议政,祈盼天下太平之地。

      而那笔劲峰回路转,也恰如他的处境。

      不用看,赵凝都能背下来。

      自她将李晏清介绍给阿耶,他的文章总算被人看见,科考更是一举中第,在她走后这一年,他更是来信说他受了她阿耶的举荐入仕,免去三年守选,直得校书郎的位置......

      他从卑微的,从未被人正眼瞧过的门生,一跃站在了无数寒门子弟苦等数年也未必能等到的仕途起点,成了长信侯府的红人。

      甚至,成为她阿耶心中乘龙快婿之选。

      赵家深知赵凝有姑射之貌,却是药罐子身体,长安城里门当户对的人家即便有意也总有所顾忌。

      正好她独独中意李晏清,青年又学富才高,前途无量。

      与其让她嫁入乌衣门第委屈,不若就挑一个家世简单又称心如意的郎君。

      那会儿赵凝深以为然,赵父也正做此打算。

      殊不知在他们这样想之前,若非赵凝一次次替人牵线搭桥,李晏清不过是个无人问津,做着奴仆事的所谓门生罢了。

      而今她回府年岁正当,赵父这一年已逐步告知亲友,准备待她回来张罗她与李晏清的婚事。

      想到这,赵凝攥紧了右手,重生的喜悦一瞬转向悔恨,接着是恐慌。

      若没记错,待会儿到侯府门口,她的准夫君李晏清会是第一个出来接迎她的人。

      而后她便会在下车之际发病,众目睽睽下倒进他怀里,被他抱起一路穿堂过院,惹了不少外人围观。

      至此,他们两人本在侯府内部知晓的关系跟着迅速穿街走巷,致这姻缘没了转圜余地。

      “小娘子,进安邑坊还有些路程,不若拿着这些家书路上消遣。” 彩英将书信又往前递了递。

      赵凝回神,却摇了摇头,并未接手,“我记得出发前,医官嘱咐我定要歇乏缓气,这会儿被梦魇一扰,我觉乏累,你替我熏个安神香,我好闭目静心。”

      国公府隔三差五会让宫中的医官来替赵凝诊脉,今日归家也诊了一次,特地提过她受不得过多车马颠簸,需得充分休息,否则极易发病。

      之前赵凝归家心切,并未将医嘱当回事,如今重来一次,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交代完,赵凝很快以案几做靠,支额闭目。

      彩英一经提醒,立马去准备熏炉,可就在她转身挑选炭火时,被她搁在案几上的书信不知怎地掉落下来,一大半都落进了案几下的炭盆里。

      她慌忙收拾缺角漏洞的书信,扬起的烟雾也弄醒了赵凝。

      赵凝掀开眼皮,稍稍清明后,制止了彩英的连连自责,说道:“无妨,不过几片纸,哪里要逐出侯府这么严重。”

      随即她叹了口气,纤指落在檀木案几上敲了敲,“既是过往,烧便就烧了,你收拾出来扔掉吧。”

      彩英以为自己听错了,怔忪一阵,再抬眼时,赵凝已又阖目养神,显得方才的意外飘飘然的。

      她心有疑虑,却不好打搅赵凝休息,自顾自琢磨着,小娘子马上便能与纸笔间的人团聚,书信倒确实没那么重要了。

      她心宽下来收拾残局,加上不久后有人轻扣车窗,她忙着去应付,这场意外便就这么过去了。

      .

      车马一路行进稳当,甜柔的安神香混着车外不时飘进来的青草气萦绕鼻间,赵凝闭着眼,隔了半生般难得酣睡。

      可惜没睡多久,便有人唤她,“小娘子,我们到了。”

      赵凝半梦半醒间唔了一声,仍支着脑袋混混沌沌。

      棠梨色的披帛早就从肩臂滑落至肘弯,顺带扯下点松垮的绛紫袒领小衫。

      白嫩肩头若隐若现,与前方欺霜赛雪的曲线连绵成浑圆美玉,被车窗帘缝里泄入的春光融成几欲翻涌而出的莹白羊乳。

      羊乳里还掺揉朵飘零的梅花,晃悠悠的,欲坠不坠,是赵凝出门急,往沟壑里随意一塞的梅花结。

      都说人病弱如柳,赵凝却承了八分赵母的珠圆玉润,先前在国公府穿得朴素并未惹人察觉,如今换上时兴的襦裙,女子初成的曼妙被勾勒得一览无余。

      彩英不免吞了吞口水,后知后觉般替赵凝拉整肩头的衣裳。

      动作很快惊扰了赵凝,她浓睫扑闪几下,一双大雾过境后的眼眸见得天日,匆忙地吸收着光亮。

      她瞟了眼车窗外的天色,尚早,蹙起眉问:“竟如此快?”

      “吴小郎君带我们抄了近道,要早到不少。”彩英回道,见赵凝懵然,又解释,“小娘子重新睡下那会儿,吴小郎君注意到我们这的动静,车里又飘出烟雾,便来扣窗问询过。”

      彩英收着车上的物什,继续道:“奴只好把车内敞开来叫他瞧过一眼,与他解释小娘子归家心切,休息不好方点熏香,叫他宽心,结果人竟听进你归心似箭,直接改了道。”

      对于彩英口中提的吴小郎君,赵凝先是略怔,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吴曜。

      她记起上辈子归家,确实有吴曜护送陪行。

      彼时长公主由着进宫抽不出身为她送行,便叫在家的幺子代替照应,后又想到她与吴曜儿时交情颇深,两掌一拊,干脆决定让吴曜直接护送她到家。

      那会儿赵凝一心想快些离开国公府,也不乐意路上还要与皇亲国戚寒暄,于是对吴曜是能躲便躲,最终连人影子都没见着。

      至于那所谓的少小情谊,自曾经一别,大抵已吹散在长安城的岁月凉风里了。

      “说起来,到底是过去守过皇城的人,吴小郎君对长安城的干道当真熟稔在心,看他弯弯绕绕竟比直道还快。” 临下车,彩英嘴里碎碎念着,替赵凝注意外头的指令。

      赵凝也跟着瞄向车外。

      不远处,马背上宽肩窄腰,着一身烟墨祥云纹绣圆领袍的少年背影高大,在队伍前头轻易惹人眼。

      他正半举着一只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松松张开,修长的手指参差次比弯曲。

      昼光一点点透过他白皙的指尖,晕染着衣袖上的银丝,随他臂膀干净一落,撒下晃人眼的光亮。

      赵凝未问那是谁,心底已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好好一个千牛卫备身,被你说成带路的,你可知那职事是多少年少的勋贵子弟挤破头都得不了的?” 赵凝嘴里不经意嗔怪了彩英一句,竟是为那吴曜说起话来。

      这句话也是赵父曾与她说过的,她刚来长安时,吴曜正好被唤去跟在圣人身边,她阿耶便从此处入手教她识官职,她对此记得清楚。

      不过也就仅仅对此清楚,有关吴曜后来的事,没有人再特地与她提了。

      彩英讷讷点头,发觉赵凝一直盯着车外某处,便也追着赵凝所望而去,“对了,那便是吴小郎君。”

      她怕赵凝识不出,又补充:“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跟过去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彩英在一旁将自己得来的情报悉数絮叨出来——
      听说性子不大好相与,看着便冷冰冰的叫人不敢靠近,传言他有次打马过街,生擒盗贼,那面色冷得愣是将准备向他道谢,能言善道的鸿胪寺卿的小女都冻成了结巴。

      冷冰冰?赵凝闻言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是那样黏糊的孩童。

      不过……她又心想,而今吴曜对她来说,是不大一样。

      她回过头交代:“阿耶这会儿应当还未下值,侯府的奴仆大多不识国公府的小郎君,你前后知情,去寻我阿弟出来亲自接迎,快快去。”

      说罢,赵凝自顾戴上帷帽欲要下车。

      由着早到,侯府原先接迎她的人还未得信,再者,托行车安稳,她乖乖歇了个好觉,前世坐车内便充斥全身的晕眩感这会儿也没有袭来。

      是个不错的开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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