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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话剧 ...

  •   自打得胜来了,我抬完伤员抬完死人,只要有空就会去找他。
      如今想来,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外加一封信,要说熟悉绝没有太熟,而且我们背景经历不同,说话也没几句投机的,可那时我仿佛吓断了翅膀的小雀,看见巢穴就想钻进去,养伤的得胜,就变成了我的巢穴。
      得胜很幸运,他就像个福星。通常手术室外面排着长长的队,医生们日夜不休的拯救生命,连饭都在顾不上吃,就这样还有人在等待的时候死去,而得胜刚来就做上了手术,不止如此,自他以后,伤员越来越少,死人也越来越少,医生们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吃口饭,我也有时间去找姐姐互相安慰。
      他来了,一切都在变好。
      得胜做完手术,休息了一天半就恢复了往常面目,与路过的护士和临床的伤员聊起来,也不知从哪弄来了香烟四处分发,抽的他们那乌烟瘴气。
      我闲下来去问他;“你的伤不疼?”
      “抽上烟就不疼了,”他歪叼烟卷儿道,底气还有些不足。
      “你怎么伤的?”我忍不住问。
      他笑着撩开单子,给我展示绷带,那绷带有些发黄,在肚脐眼的位置隐隐有血液渗出。
      “不记得咋伤的了,一个炮弹下来,吱扭扭的响,然后嘣的一声!我就觉得自己飞起来了!之后就啥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在车上,完了就瞧见你,给我搞得都蒙了,还以为你也上战场了,追我来了,”得胜嘿嘿的笑。
      “你还笑得出来?”我难以置信,怎么有人这样乐观,或者说没心没肺;“你知道吗,你肠子都流出来了!要不是手术及时你就死掉了!”
      “老子没那么容易死,你看往上断骨头,往下伤老二,结果不上不下就在中间,伤一好啥也不耽误,”说完得胜呸呸呸吐了几口,是烟灰掉嘴里了。
      我心里有些嫌弃,去给他接了一杠子水漱口,谁知他咕咚咕咚都喝了,我更嫌弃了。
      可嫌弃归嫌弃,我还是忍不住去找他聊天,他的伤势一点点好起来,逗趣的话越来越多。
      他实在健壮如野人,没几天就能披着军装四处闲走,有时候撞见我忙,他还要伸手帮忙,我哪敢让伤员忙,我还记得他那如火锅的伤口,肠子皮肉都在里面,红彤彤的,可他不跟我客气,给我撞开就抬担架,结果跑了两趟他蹲在墙角不动了,是线崩开了。
      之后我和他都被医生大骂一顿,我心里可委屈,他的线崩开还怨我?
      等他伤口没事了,又开始闲不住,在医院前后院转,一个拐弯我们二人碰面,他摸了我头一下,然后嘻嘻哈哈的走了,我心中莫名,一摸脑袋,他不知从哪里揪了朵花插在我发间。
      给男人戴花,他真是头一个,我又好气又好笑。
      等到得胜能快步走了,他开始闹着要回战场。
      “你伤刚见好,不能回去!”我拦着得胜。
      “我兄弟们都在战场上,我也歇够了,干啥不回去,”得胜少见的没有嬉笑。
      “你回去能干什么?跑两步伤口又崩开了!”我生气。
      “这绷带这么紧,开不了,没事!”得胜很固执,他穿好了军服,打了绑腿,上衣处还有个大洞,上面是已经黑红的血迹,他是真的要走。
      我当时铁了心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挡在他面前,可他比我半头,人也比我宽,推一下我就能摔个屁股蹲,怎么是我能挡住的。
      可他只是将手放在我肩膀上,软软的不用力,妄图让我知难而退;“你不懂,我必须回去!我歇的这段时间够我立功好几回了!”
      “你受伤了还想立功!?”我蹬鼻子上脸,张开双臂不让,还喊来医生。
      结果医生没来,来了辆军车。
      那军车上的人穿着华达呢的军服和及膝的皮靴。
      我和得胜立刻停下拉扯看向他。
      那军官下了车直奔医院内,四处呼喊一个人名,恰巧我知道,便指给他,那军官过去,郑重递给他一封信一个纸卷还有两枚肩章,我看懂了,是晋升了!
      这军官是来颁布晋升状的!得到晋升的伤病又是敬礼又是握手,笑得合不拢嘴。
      得胜极羡慕的看着他,那渴望的眼神我至今难忘,我忽然有些理解他为何要着急立功。
      “赵得胜是哪位啊?”那军官回头问我。
      “我!!”得胜一下子站直了。
      那军官露出得体笑容,双手将信,纸卷,还有肩章双手递过去,得胜敬礼,握手,激动的脸都红了。
      “恭喜荣升副连长。”
      得胜在第二次长沙会战,晋升为副连长。
      得胜高兴坏了,他哪里想到自己养伤的时候还能得到晋升;“来得正好,我正要回战场呢,你顺路不带我一程?”
      “回什么,结束啦,”军官意外道;“你不知道吗?你们都不知道?”
      我也摇头;“什么完了?”
      “昨天打完了,赢啦!”军官眼睛笑成月牙;“我们又赢啦!”
      医院里爆出震耳的欢呼,全是眼泪和喜悦,所有人的病痛在这瞬间一扫而光,一切血泪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得胜与我抱在一起欢呼,姐姐从手术室跑出来也抱着我,我们笑着笑着就哭了,哭了还继续笑。
      当时我觉得,最残忍最血腥的也不过如此,可殊不知,更残酷的还在后面等我。

      第二次会战胜利后,医院的伤兵就开始转移,有的去长沙市里,有的跟队伍走,我与姐姐也要走了。
      “你们要回去了?”得胜知道消息,面上竟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们要在这待到最后呢。”
      “我只是志愿来抬担架,明天学校复课,当然要回去,你呢?”
      “你们学校可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这啥时候能毕业?”得胜说完抓了抓脑袋;“还不知道呢,应该也是长沙,长官司令部在那呢。”
      “那……我先走了,”我不得已来跟得胜道别。
      得胜因为升了官,心最近开始注意形象,又刮胡子又洗脸,人看着顺眼许多。我是彻底对他没有嫌弃之心了。
      “上学好啊,我就没上过几天,就会写自己名,你……回去好好学吧,”得胜多能说话多爽朗的性子,该道别了,却口齿不清了,他不擅长说再见。
      我讨厌离别,再见也没说转身就走。
      “哎!蛋羹少爷!!”得胜忽然叫住我。
      这几日的相处,我已然对这个绰号习惯了,下意识回头;“做什么!”
      “内什么……你还……演话剧吗?”得胜没话找话。
      我想了想;“可能会吧。”
      “没事,那你继续演吧,”得胜笑了;“挺有趣儿的。”

      下午,我便与姐姐回了家。
      父母见了我们没有伤病欣慰许多,于是我俩又跪倒列祖列宗前上香,拜谢祖宗庇护,翌日,我和姐姐便回了学校。
      这短暂的和平期间,我发觉了家里的变化,父亲母亲的关系变糟了。
      吃饭时不见母亲,有时候还不见弟弟,父亲和祖父母板着脸,我奓着胆子问,却被祖父一眼瞪回去,夜晚我趴在案头写剧本,总能听见父母那屋的争吵,有一次母亲还夺门而出带着哭声,我吓的就要出房查看,等我下了楼,母亲却不知去处,第二天一家人完好无损,仿佛昨夜我听见的只是个梦。
      我悄悄的问过弟弟,弟弟不对我撒谎,他说近来长沙各项物资紧俏,最严重的时候饭桌上都没什么可吃,母亲总劝说大家去衡阳避一避,可父亲他们不愿意,他们不甘心在外祖父面前露怯,说去亲家避难算怎么回事!也不许母亲去,母亲日益受不了,闹的越来越厉害,还提起了她女中辍学的事。
      我心里隐隐担心,怕日军还没来,我们家就先自己破碎了。
      然而好事不显灵,坏事不能念。
      在我的话剧投入排练的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睡眼惺忪推开窗,看见院子里面,祖父,父亲,和仆人四处奔走,喊着母亲和弟弟的名字,我知道,母亲终究是离开,回了衡阳老家,还带走了弟弟。
      她为何偏偏带走弟弟,扔下我和姐姐呢?她不爱我们吗?还是我们都已长大,她觉得我们和她不亲近了。
      这让我很伤心,我和姐姐被母亲抛弃了。

      母亲走了,日子还要过,我每天照常上学,在学校排练话剧。
      这次我吸取了教训,不再敢对男女主角耍脾气,以鼓励为主,恰巧这次的同学特别有派头,他通过父亲的关系,为我们求得了在俱乐部演出的机会。
      这是难得的好事,如果在俱乐部演出,我们就能收门票了!付出这么久总算有了收入。
      每个人有两张家属票,我想父亲和祖父母没兴趣看,便将其中一张给了姐姐,另一张给得胜。
      我赶去医院碰运气,得胜居然还在,他留下帮助转移最后的伤员。
      我将门票掏出来给他;“还记得上次的地方吗?那个俱乐部,这次我们进去演出了。”
      得胜将门票塞进口袋;“可以啊蛋羹少爷,有出息了,你以后要当影星呀!”
      “什么影星,话剧和电影两回事,”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大评论家要不要亲临指导?”
      得胜有些不好意思;“这……那天我可能就归队了,还没地方买花篮,空着手怪不好意思的,我就……不去了。”
      我听了,心里一沉,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凉水,板起脸道;“哦……那你就送给别人吧。”
      “生气啦?这么想我去?”得胜又笑。
      “爱去不去,”我转身就走;“我还要排练呢。”

      对于得胜不能来这件事,我耿耿于怀,心里骂他不知好歹,一个丘八不来也罢,他一定看不懂,这票还不如问问父亲和祖父母呢,给家里仆人阿宽也好,让得胜看?牛啃牡丹,野猪吃不了细糠。
      到了演出的日子,我作为编导在后台。
      这是我第一次见专业舞台,舞台真高,座位真近,黑压压的一大片望不到边,还有二楼,这就算了,头上大灯一开,热烘烘的烤人,那紧张感立刻就上来了,演员们都是学生,还是经验丰富的“演员”,遇到这种情况也全都紧张起来。
      我不由得庆幸,还好上台的不是我。
      演出开始后,也就来了一半的人,其中多少是亲属也未可知,但我很满足,躲在侧幕后面看看观众,看看演员,同时记下每个人的优缺点,还有思考赚来的钱去哪里聚餐好。
      演出过程中,观众席总有几个人来来去去,我心里非常生气,就不到1小时的演出走什么走?眼看就要结束了,就这么沉不住气?
      正在我盯着男女主时,一阵蹬蹬蹬的跑步在观众席响起,声音由远及近。
      是皮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很吵。
      是个军官。
      这些丘八,真是一点素质都没有!
      我一眼瞪过去,竟然看到了得胜。
      得胜换了套干净军装,华达呢的,脚上穿着及膝皮靴,黝黑锃亮,他抱着一个大花篮,张着嘴眯着眼往台上看,样子特别傻。
      我几乎呆住了,胸口迅速发热发胀,盛开了一束鲜花。
      他怎么来了?他不是不能来吗?不是买不到花篮吗?
      因为他的高个子和大花篮挡视线,引起周围人侧目,我赶紧从台上下来奔过去。
      得胜看到我,眼中全是意外,笑的比台上的大灯都要亮;“哎?你没演啊!我说怎么哪个看着都不像你!呐,这个给你。”
      我楞楞地接过花篮,一时间大脑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你不是说买不到花篮子吗?”
      “这算个啥,想想办法总能解决问题,”得胜笑的酒窝都出来了,我看得出,他也高兴;“那什么……演的挺好,比上次好,嗓门挺大。”
      “那……”我还想说什么,可得胜抢了话。
      “我要走了。”
      这一句话又把我浇灭了。
      “我……是请假来的,我们要去别处了,外面车还等着呢……”得胜正正军帽。
      “去哪啊?你不是说司令长官部还在长沙吗?”我追问。
      “迁走了,我们也要跟着走。”
      “那还回长沙吗?”
      “回,肯定回,”得胜很笃定的点头;“不能回我就请假。”
      我的喉咙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霎那间开放的花,也只用霎那便枯萎。
      得胜不擅长告别,他不笑强笑,笨拙地跟我摆手,转身走了,脚步声蹬蹬蹬的,由近及远。
      我抱着花篮站在原地,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口,忽然间,掌声雷动,我的话剧谢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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