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之欢》鱼芋

18、18

　　方梓桑和杜鸣离婚后，凌欢就解散了“中年学习小组”的群。他们约饭的格局就变成了方梓桑、李榆、凌欢，加时有时无的林一诺。
　　林一诺他们公司新组建了民生新闻的部门，他有记者证，有做新闻的经验，顺理成章地被领导抓了壮丁。
　　凌欢私心里不太希望他再去做新闻，尤其是调查类新闻，虽然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但照相机毕竟不是武器，而且，人心最不可测。
　　可她也明白，林一诺是愿意，甚至渴望做回新闻记者的，他有才华，也有胆识，他已经把自己的伤痛掩饰得很好了，他愿意在凌欢面前剖开自己，是出于爱和信任，在其他人眼里，在工作中，他都像是无懈可击的战士。
　　林一诺因此忙碌起来，有时四十八小时连轴转，有时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
　　好的方面，他们的婚事因此有了“工作太忙”这块挡箭牌，双方父母虽然希望他们尽快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但两名当事人态度散漫，也当真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除了生气只有心疼，其他无能为力。
　　不好的方面，那可太多了，林一诺的工作安排对于凌欢来说，简直就是令人发指、罄竹难书，她已经好久没有完整地占有他一天了，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要去处理，因为组里新同学比较多，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所以他就成了救火队长，大到选题、与当地政府联系对接、实地采访、隐蔽调查，小到这个设备怎么用、那个词语恰不恰当，都少不了林一诺同志的身影。

　　火热七月，凌欢去上海参加动漫节活动，林一诺正好在临市采访，他们拥有了一个短暂的夜晚。
　　凌欢像天气一样火热，林一诺却显得很疲惫。
　　可想而知，双向需求不对等，两人都不尽兴。
　　凌欢去洗了澡，吹干头发，对躺在床上看手机的林一诺说：“去吧，冲个凉，早点儿睡。”
　　林一诺鼻子里“嗯”了一声，却仍在盯着手机回消息，眉头拧着，嘴唇紧抿，连个余光也不肯瞟过来。
　　凌欢有些生气，戴上隔音耳机和遮光眼罩，用力地掀起被子，兀自躺下。
　　林一诺却无动于衷。
　　凌欢赌气，打定主意不管他的反应。
　　没想到又过了几分钟，她感觉到一只手抚上她的脸，温温的，有些粗糙，紧接着，唇上落下一个吻，没有辗转，只略作停留。
　　“宝贝，我们团队准备连夜进山，我得马上赶回去，对不起，回去再补偿你，好不好？”
　　他一说软话，凌欢就不生气了，但又觉得自己必须把这股莫名发起的脾气发到底，发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没有理他，假装熟睡。
　　林一诺很快离开了房间，门被轻轻关上。

　　参加了两天的活动，凌欢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上次肺炎康复之后，她总觉得自己气短，跑个一百来米就喘得不行，话说多了就容易失声。
　　第二天结束后，高阳让她先回酒店休息，她却买了高铁票，赶回了家。
　　夜里，推开家门，凌欢感觉到一股幽幽冷冷的空气，充斥着整个房子，慢慢将她包裹。
　　分明是盛夏，她却觉得发冷。
　　她迅速地把各个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检查了一遍边边角角，确定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然后冲了个热水澡，给自己泡了碗面。
　　继续拨打林一诺的手机，仍是关机。
　　她开始心慌。

　　林一诺离开当晚，她赌气没有联系他，从活动第一天早上开始，他的电话就打不通了，先是无人接听，再是不在服务区，最后是关机。
　　两天一夜的关机，从未有过，也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凌欢稳了稳心神，查到他公司的电话，公开的三个号码都没有人接。
　　快夜里两点了，办公室当然已经没有了人。她看着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也跟着暗了下去。
　　她把手机插上充电线，在视频网站上打开《蜡笔小新》，随便点进一集开始看，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是无效，她的心剧烈地撞击着胸骨，快要跳出来似的。
　　她想了想，并没有什么别的途径可以联系到林一诺的同事。
　　程昱呢？他会知道什么情况吗？可是半夜两点，她该不该去打扰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呢？
　　正不知所措，电话震动起来，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凌欢被惊得一激灵，慌忙抓起手机，接通这个陌生来电，“喂？我是凌欢。”
　　“凌小姐，我是林老师的同事，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您。我们领导让我问问您，31号之后，也就是昨天开始，林老师和您联系过吗？”
　　凌欢的声音冷得出奇，带着一丝颤抖，“没有，我也在找他，但是联系不上。”
　　对方沉默，好像在向旁边的人转述凌欢的话，又在得到指示之后对凌欢说：“凌小姐，您能来公司一趟吗？我们可能需要一起想想办法。”

　　凌晨两点半的街道上，凌欢把车开得疾驰如飞，差点闯了红灯。
　　她按照电话的指引直接坐电梯上了十五楼，这座市中心CBD的写字楼里，只有十五、十六两层的租用权属于这家公司，而其中属于林一诺的办公室，只有不到十平米。
　　她被带进了一间会议室，带她进来，也是给她打电话的，是人力资源部主管，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姓张。张主管给她介绍了坐在会议室里的十来个人，大小老板和各部门主管，还有一些员工家属，凌欢胡乱点头应付，她心乱如麻，一个人也没记住。
　　会议继续，凌欢坐在旁边，从只言片语里大致厘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林一诺他们这次要调查的目标，是一家连锁奶茶店，有卧底调查记者发现了这家奶茶店十分严重的食品安全问题。
　　在进一步调查过程中，阻碍层层显现。
　　给这家奶茶店所属某餐饮企业生产一次性餐具、饮具的公司是当地政府招商引资的重要成果，也是财政纳税大户。
　　记者牵一发，动了整个县的全身。而后，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谈话、阻挠、威胁、肢体冲突叠浪而来。
　　林一诺在七月三十日夜里跟着调查组进了那家公司工厂所在的镇子，然后便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公司报了警，从司法和媒体两条途径寻找突破口。
　　他们把涉及此事的员工家属都找到公司来，一则为了加快信息同步速度，二则为了防止从小道消息散播恐慌，给其他媒体和平台制造话题。
　　但是，纸包不住火，各大社交平台上很快有了“据称”、“据悉”、“知情人士称”、“疑似失踪记者的某某亲属爆料”一类的消息，五花八门，真假莫辨。
　　公司公关部连夜扑火，人力资源部和行政部协助公安摸排线索，开展调查。
　　会议室内像埋了定时炸弹，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一触即断。

　　凌欢觉得快喘不上来气了。
　　她走出会议室，看见林一诺办公室的门还开着，便走了进去，把门关上。
　　他的办公室，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凌欢熟悉的，觉得安心的气息。
　　凌欢再一次强迫自己冷静一些，尽量有条理地处理“善后”的事情。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真的到了最坏的那步，她想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他。
　　她给高阳发了请假短信，理由是觉得肺部不舒服，要去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顺便休养一段时间。
　　她在三个人的群里报备了自己线上、线下的账户信息，电脑密码和网盘密码，理由是打算和林一诺进藏旅游，有备无患。
　　她给父母发了同样的信息，说他们这次跟着房车队伍进藏，时间可能比较长，让父母有事就去找表姐和李榆。
　　她甚至找了一张以前在候机室拍的照片，发了条朋友圈：要进藏啦！勿念！
　　全套戏码做足，凌欢脱力地靠在沙发上，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办公室隔音并不好，隔着两扇门和一截过道，凌欢听到了来自会议室的声音，从争论，到争吵，声浪一层压过一层，最终演变为谩骂和嚎啕。
　　太无力了，他们现在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凌欢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期间，人力资源部张主管敲开门，为她送来一杯热水和一盒泡面，向她同步了事件的进展——当地警方已经展开搜救，涉事人员部分被控制，少数几人逃跑了，警方也在全力抓捕。
　　凌欢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几近失语，她只问了两个字：“他呢？”
　　张主管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林老师一定会没事的。”
　　明知是安慰的客套话，凌欢却愿意听，现在的她太需要这种平和的客套了，哪怕是假话。
　　她的头开始疼，右侧神经，一抽一抽的，像有人抡着锤子敲打她的右脑。
　　胃也疼，大概是太久没有吃东西了，开始一股一股地反酸。
　　她感觉得到身上各处细小零碎的疼痛，唯独感觉不到饿。
　　装在纸杯里的热水很快变凉了，泡在红油里的面饼逐渐变软，和汤水一起化成糊糊，最终也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