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凌草夏

2、宫女三七

　　和朝42年，春节刚过，元宵将至，雨水乍来。
　　南京张灯结彩，数万民众手执花束游走街头，猜灯谜，游柳湖，热闹异常。紫云皇城的宫女们心情像柳枝上飞腾的几只莺儿，盼着元宵那日一年一度的外游。
　　但宫女三七的心情更像是那某个山头还藏着的几块冰雪——生怕被春日和煦阳光照到——但春天来了，冰雪终究是要融化的。就像是三七隆起的腹部，那腹中的婴孩，终究是要出世的。
　　好在三七是和朝紫金城里的一个宫女，若换在其他任何朝代，她那隆起的肚子早就引来了各种灾祸了吧？也有那么点可能，是能平步青云，成为皇帝名正言顺的后宫妃嫔，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
　　身为和朝紫金皇城三七四六院的宫女，她的脑子里只有个简单的想法，把腹中的孩子生出来便是好的。

　　这一朝之前，西域蛮族和北方狼族入侵，中凉大地四分五裂近百年。和朝开国皇帝苏景一介武夫，得天道人助，驱走蛮族和狼族之后，一统中凉大地，建国号为“和”，以求天下和顺，万物和谐，世代和平。
　　虽起了这么个文气十足的国号，依然改变不了开国景皇帝的武夫本质。和朝开国至今，虽然不能说重武轻文——景皇帝也充分明白治国要靠文人——但那百年之前的各类礼仪各种教化都弱了不少。比如这后宫，自和朝以来，就没了太监的存在。
　　景皇帝实在见不得那些阴阳人——景皇帝不喜欢的还有那些各种各样琐碎的礼仪祭祀，但凡是他不喜欢的，都给取消了——故而整个后宫，除了皇族，就再没有任何男性。
　　但千年皇城的紫云城内琐事甚多，为了解决后宫劳动力的问题，除了那些掌细作、礼仪、文书等轻巧精细事务的宫女，以及出入深宫——能被皇族看到的宫女，需要严格选拔之外。那些负责脏活累活的宫女，多是从民间选的忠厚淳朴又身体健壮的姑娘。
　　景皇帝在和朝32年驾崩，继位的是十六岁的太子平，平皇帝继承了景皇帝的不拘泥于礼数的风格，对皇城之内的管理依旧不上心，对那传统的礼仪教化，更是视若无睹。但在治国之道上，他却颇为了得，文武百官在景皇帝时期积累下来的各种怨气不和，在他的手下全都被化解。
　　景皇帝虽然对国事不多过问，几乎全权交给了几位文官圣贤，但他却忽视了文官本身之间的各种内耗，在平皇帝继位之时，国家机器几乎处于崩毁的边缘。和朝在经历了开国前十年的上升期后，近二十年来，又日渐式微，好在平皇帝止住了这股颓势。
　　既然皇帝能稳定江山，那皇帝的家务事，文武百官也懒得进谏。至于要做给天下百姓看的那些礼教，就由文官首领代为执行吧。
　　所以紫云皇城内一切照旧。

　　宫女三七就是在平皇帝继位的第二年，从民间选来的这么一位忠厚淳朴又身体健壮的姑娘，她和同村来的四六一起，在紫云城偏之又偏的一个角落里，负责看守整理祭祀所要用的器物。
　　这祭祀所用之物，历朝历代都是极为重要的，可到了和朝，景皇帝不喜，平皇帝压根就当这些事情不存在。所以文官们上奏平皇帝得到同意后，便把重要的器物搬到了皇城五里外的祈和坛，以后的各类祭祀典礼，便在皇帝不出现的情况下，由文官们在祈和坛自娱自乐。
　　所以，剩在紫云皇城内的器物，也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被堆在了紫云皇城的三七四六院，宫女三七和四六的名字也是这样来的。
　　关于这宫内的各个地方名称，也是景皇帝的杰作，他嫌历代传承的什么云霄殿、紫金殿、坤和殿、福隆宫……这类的名字不好记，就干脆把宫内的三千九百八十院全都按照军队编号那样，给编了数字。从1号紫金殿开始，数字越大，说明这个地方越不重要。
　　在这个很不重要的地方看管一些永远都不会有人过问的很不重要的器具，三七和四六自然也是这皇城里最不重要的两名宫女。

　　她们入宫的时候才八岁，入宫之前，是乡下的两个野丫头，祖辈都面朝黄土背朝天，若不是不幸遭遇大旱，饿殍千里，亲人悉数亡故。她们的生命可能会重复她们的母亲那样，混混沌沌地长大，稀里糊涂地嫁人，拼死拼活地生娃做事，最终简单悠然地完结一生。
　　亲人亡故之后，她们和其他的孤儿万幸地被官府的人集中到了一处，男孩或是分到了其他地方学习耕种，或是被交到了义学读书识字，而女儿大多都被送到了京城——又是三年一次的选秀之时。
　　这是平皇帝继位之后的第一次选秀，自然是要为平皇帝尚不充裕的后宫选上那么几个佳丽。同时也要补充近千名新的宫女入宫，填补到各个位置之上。
　　三七和四六长得不美，一点都不俊秀可爱，甚至有点木讷不明世事——她们在吃饱之后，甚至很快就忘了自己亲人悉数亡故的事儿，在院子里都能打闹起来。
　　这样的两个女娃，就算是选到宫里倒夜香，也略显拙笨了一些。
　　“看上去倒是颇有力气。”来挑人的戚夫人却看中了她们俩，“丑是丑了点，看着倒是老实，但跟着去搬点器物，守点东西，倒也是不错的。”
　　于是她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入宫了。

　　她们到三七四六院时，那里只有一个老妇人看守着。
　　或许是长年累月没有人谈话，老妇人说起话来暗哑难听，三七和四六只明白了她给自己起了新的名字，叫“三七”和“四六”。
　　两个小妮子看着老妇人写下来的四个字，颇为好奇，看上去也不是很复杂，或许以后自己还能写名字呢！在她们看来，这是甚好的事情。
　　在地里的时候，那已经记不清的父母，哪给自己起过什么名字啊……更别说写出来是什么样了。
　　于是三七和四六开始了她们的宫廷生活。老妇人没有教导她们太多，只是简单而明确地讲了几条规则：“见到任何人，都要弯腰低头侧让，别人没问话之前，不得说话；平素在院中说话也不可大声，除了去领日常用度物品，决不可乱走；任何人都是比你们金贵的，至于平皇帝……那是皇城内现在唯一的男人，你们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吧……”
　　三七和四六牢牢记住了老妇人的话，只是在老妇人说到平皇帝的时候，三七俏俏抬头看了一眼老妇人，看上去，这个平时面如死灰的可怕女人，脸上倒是有了一丝色彩。
　　那一瞬间让三七想到了早就忘记的父母——蹲在院里吃饭的时候，娘给爹爹递辣子时，脸上就是这样红扑扑的。
　　宫里生活让三七和四六觉得很满足，虽然三七四六院是相当小的一个院子，但是三七和四六都觉得，就算用一辈子的时间，这院子里的东西也是看不够的。
　　那时候，她们哪知道一辈子是那么长的。

　　老妇人过了两年就去世了，戚夫人来处理了这个无名宫女的后事，让三七成为了三七四六院的主管，此后六年时间，三七四六院只来过八次外人。有六次是每年春节前，大宫女们到各个院里发放春节赏赐，这春节赏赐是由皇帝直接下令的，故而显得非凡。平时节气的赏赐，三七只需要去固定的地方领取便是。
　　还有一次是戚夫人来查院。
　　那时三七和四六都十四岁了，可她们觉得戚夫人还是和第一次见到时那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她们以为戚夫人已经忘记了这个地方，没想到戚夫人在简短的查院时间里，还提到了当年她把三七四六从数千人中挑出的事儿，让三七和四六分外感动。
　　“你们两个丫头，倒是一如既往地憨实。”戚夫人的话也说不清是赞美还是讽刺，不过，三七和四六的确也称得上憨实，最多只是娇憨而已。

　　自此，直到和朝41年的春季，那第八个人才出现。
　　三七和四六都十六岁了，三七倒是出落得白白净净，虽然比较胖，但整个眉目也算是眉清目秀，要她还是在乡下，只怕是提亲的媒人会踏破家门。只是在这紫云城里，她什么都算不上。甚至她还有点羡慕四六，虽然四六脸上有难看的麻子，而且比较黑，但是四六比她要高壮许多，在每个月打扫那院中陈旧的大型祭祀器物时，四六的优势就出来了。
　　四六还是小姑娘心性，可三七却在这个春天有种奇怪的感觉。
　　有时候觉得一阵风吹过，都好像在拨撩着心头的什么东西似的，她想找个合适的方式来发泄，却又找不到，甚至想用一句话来讲出心中的感受，也讲不出来。就算她讲出来了，四六也未必能懂得三七心头的感觉。四六还没到时候，三七已经到了。
　　三七这辈子最幸运或者不幸的事情，就在这个四月末发生了。
　　月圆的夜里，四六睡得很香，可心中燥热的三七却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她起身到了后院的亭子里。
　　三七四六院不大，但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据说在成为堆积这些无用的祭祀用品之前，这个院子是属于景皇帝的一个宠妃的。但那个宠妃，最终还是失宠了，甚至那个宠妃的下场到底是如何，也没有人知道。
　　所以三七四六院的花园亭子，也算得上精美雅致。三七和四六这些年种下的花草也长得甚好，这个春夜里，那些花好像都开了似的，香气浓得化不开，月影西斜，阵阵微热，三七觉得天上的月亮就像一面明镜似的，照得她心里的感觉无处遁形。那记忆中的爹娘形象又出现了，这时，是她幼时不慎看到的，爹娘床弟之事的残影。
　　正当意乱情迷，三七打算去打桶井水来降温时，这花丛中出现了一个让三七觉得像神仙一样的男子。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三七有点发懵，世界只剩下了那些花香和月影，还有眼前的这个男人。
　　自己是在做梦吧？
　　她想着。
　　下一秒就被眼前的男人给抱住了。
　　他身上有股酒味，还有一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好闻味道，三七觉得自己在做梦，在梦中不小心踏入了某个仙人的仙境，才能有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会发生。
　　院子里有个书房，三七找人学了认字，四六却怎么也学不来，三七看了那些书房的书，就讲给四六听。但有些故事，三七却怎么都没讲过，那些故事里，男人和女人……是要像爹娘一样，睡到一起的。
　　就像她现在和这位仙人所做的事情一样。

作者有话说

　　唔。真有趣。请多支持，不要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