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揽星辰》慕思在远道

1、1

　　2020年的冬天，武汉突然爆发疫情。
　　起初的几天，整座城市陷入迷茫，恐慌，混乱。各家医院门口站满排队等治疗的市民，超市药店里全像疯了一样堆积抢购食品，朋友圈微信群里到处都在求口罩问链接。
　　像是场没有任何准备的仗，把所有人轰的一声推上战场。

　　夏礼坐在电脑前，不停地刷着新闻和群消息，有些茫然无措。
　　想出门购物，没有口罩。
　　点外卖上门，都不送了。
　　网上买口罩，不能发货。
　　新年的第一天，朋友圈和微博都在抢口罩、谈病情，负面新闻满天飞，确诊的数字在快速增加。
　　焦虑和不安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压得夏礼快喘不过气来。

　　陈恙这时突然打电话过来。
　　他的语气很焦急，问夏礼实习结束了没有，是不是在家里，先前有没有出去。
　　夏礼说已经结束了，现在在家。
　　他说那就好，反复叮嘱她不要出门，说外面现在很乱，特别是她家旁边，有不少确诊的病人。
　　夏礼听他这口吻好像亲眼目睹一样，不由得问：“你现在在哪啊？”
　　他说：“我在武汉。”
　　夏礼蹙起眉：“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不久。”
　　“你是不是傻啊。”她有点恼火，“别人听到有疫情
　　都住外跑，就你巴巴的跑回来，你回来干嘛啊！”
　　他没有回答。
　　夏礼又问：“你有没有口罩？现在住在哪里？你周围怎么这么吵？你不会在外面吧？”
　　他仍然不回答，只是再次叮嘱夏礼千万不要出门，哪怕只能吃泡面，喝白粥都不要出门。
　　夏礼沉默了几秒钟，低声道：“阿恙，我出去过。”

　　12月底，她去了中心医院看病，没有戴口罩。1月中旬，她和朋友一起出去吃海鲜，餐厅离华南市场很近。上周，她去了湖北博物馆看展，全都是游客。
　　昨天，夏礼坐地铁了，也经过了最热闹的市中心步行街。
　　她其实是害怕的。
　　怕这种无力的感觉，怕等待死亡的过程。

　　陈恙轻声安抚着，说没事的，不是出去过就会被感染。
　　他说，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他说，我把我的运气借给你。
　　他说，阿礼，你肯定会平安无恙的。
　　他好像比夏礼更紧张。
　　夏礼说：“我才不要你的运气，你身体不好，自己多注意。”
　　陈恙轻轻嗯了声：“新年快乐，阿礼。”
　　夏礼愣了愣，回了一句：“新年快乐。”

　　又过去一个星期。
　　夏礼没有任何症状，她是安全的。
　　邻居这两天总是进进出出，传来不小的动静，夏礼又听见声音后，戴着手套，用衣服紧紧地捂住嘴巴，打开门缝往外面看。
　　对面门是开着的，邻居家的小女孩戴着白色口罩，站在纱门后，正眼巴巴地望着楼梯下面。
　　“妹妹。”夏礼唤了声。
　　小女孩看过来，软声软气地问：“姐姐，你有没有生病呀？”
　　夏礼说：“没有，你呢？”
　　“我没有生病，但是妈妈身上好烫，爸爸又带她去医院了。”
　　夏礼愣了愣，鼻子有点酸。
　　那位长得很漂亮，讲话很温柔的阿姨，也被感染了吗。
　　小女孩似乎是察觉到低压的气氛，闷闷道：“姐姐，我不想戴口罩，好不舒服，稀饭和面条也不好吃。”
　　夏礼努力挤出笑容，耐心的哄着：“妹妹乖，再忍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妈妈也会好吗？”
　　“会的，都会好的。”
　　小女孩还是高兴不起来，睁着大眼睛问她：“姐姐，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上天惩罚呀？”夏礼的眼眶瞬间红了，摇揺脑袋：“不是，不是的。
　　她们没有错，不是她们的错。

　　群里有同学说自己亲戚一家都被感染了，有同学说她看见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把邻居抬走了，有同学说她的小区里来了辆殡仪馆的车。
　　夏礼的朋友圈也有人确诊了。
　　先是朋友，再是家里，最后是自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网上充斥着荒谬和骂声，身边全是生离死别。
　　她仿佛活在一个乱炖的真实世界里。
　　夏礼躲在被子里，手脚冰冷，身子微微颤着，泪流不止。

　　不知哭了多久，手机铃声悠悠响起，她划屏接通，放在耳边。
　　“阿礼？”
　　对面传来轻柔的声音，她应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怎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虛弱，语气却十分焦急：“阿礼，你怎么了？”
　　夏礼听见熟悉的嗓音，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阿恙，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啊，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我什么都做不了......”
　　崩溃痛哭的声音，争吵谩骂的声音，求助嘶喊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每天都循环回荡在她的耳边。
　　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不想再经历这些。
　　武汉的冬天真的好冷啊。

　　陈恙不言不语，默默地听着她痛哭，听着她骂人，听着她抱怨，听着她发泄过后情绪慢慢归于平静。
　　他的语气像往常那样温柔：“阿礼，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夏礼抽泣着说好。
　　陈恙给她唱了《开不了口》，他的声音很轻柔，有些沙哑，缓缓入耳，仿佛能抚平所有的焦虑和不安。
　　“怎么唱这首歌啊。”夏礼抹掉眼泪，嘟囔着：“怪怪的。”
　　“你不喜欢？”他问。
　　“哪有，我是说怪好听的。”
　　陈恙低笑出声。
　　夏礼说：“我记得毕聚会你也唱的这首呢，大家都夸你唱的好听。”
　　陈恙嗯了声：“你也夸了。”
　　“是啊，你唱歌就是很好听嘛。”夏礼吸了吸鼻子，叮嘱他：“你的声音听起来好疲惫啊，你也要多休息，少刷点网上的新闻。现在去不了医院，你不能生病的知道吗。”
　　“我知道。”他笑着说。

　　又过去两天，小区都封闭了，社区开始组织团购生活用品。
　　夏礼看着确诊数字飞快地增加，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求助微博，感觉快要麻木了。
　　她只能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麻木，不要忘记。
　　下楼拿菜时，夏礼看见小区外趴着几只小狗，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原来寒冬真正来临时，天地万物都无可躲避。
　　夏礼把买的火腿肠袋子撕开，从围栏上方丢出去，看见它们低头吃东西的模样，弯唇笑了。
　　陈恙也有只小狗，是他两年前在路边捡的，名字是她给取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回家后，夏礼告诉了陈恙这件事，问他坨坨的近况。
　　他说：坨坨不在我身边。
　　夏礼有些奇怪，又问一遍：你现在住在哪里啊？是在你亲戚家吗？
　　陈恙：嗯。
　　夏礼：真的吗？不许骗我。
　　陈恙说：我不在亲戚家。
　　夏礼急了：那你到底住在哪里啊？
　　他大三就去到外地实习，没有在武汉租房，只有亲戚家可以借住。
　　陈恙：你别担心，我在酒店。
　　夏礼不信，打视频通话过去，他不肯接，她又打，他挂了。
　　陈恙：我没事，照顾好自己。

　　夏礼觉得陈恙肯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她给陈恙发消息，他没有再回复，打电话也显示无人接听。
　　她询问陈恙的大学朋友，他说不清楚，她问陈恙的亲戚，他们也不知道。
　　夏礼心里很焦急，坐立不安，在客厅里踱步。抬头的瞬间，她的目光落在了客厅角落里的花束上。
　　那是陈恙送给她的。
　　是他亲手包的。

　　夏礼曾经也送过陈恙花束，在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她当时很俗套就要讲祝福话：“阿恙，祝你顺心顺意，前程......”
　　“不要前程似锦。＂陈恙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前程似锦是再也不见的意思，所以我们不要前程似锦。”
　　夏礼怔了一瞬，笑着点头：“好，我们不要前程似锦。”
　　她作出思索的样子：“那我祝你什么呢......”
　　陈恙定定地望着她，接过话：“无恙无憾吧。”
　　夏礼觉得这四个字很好。
　　他就该顺心顺意，无恙无憾的活着。
　　她拿笔在包装纸上写下这八个字，然后在前面加上“祝阿恙”。
　　【祝阿恙顺心顺意，无恙无憾。】

　　夏礼收回思绪，走过去擦干净花束周围的灰尘。
　　花束里面包的是满天星和樱花。
　　他们最喜欢的两种花。
　　夏礼弯弯唇，正打算清理花瓣和枯枝时，感觉手机震动了两下。
　　她连忙滑开屏幕，看到了陈恙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五个字一ー
　　【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