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陵旧事之茕茕流影》汐魂

3、回忆２

　　这是并不久远的事，而荒影回忆起来，却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几十年，那些过去的画面既鲜艳，又模糊。

　　“影，你认为呢？”

　　荒羽的询问把荒影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坐在旁边的寒萧以手肘碰了碰他。他侧头看见寒萧向自己撇撇嘴，便又抬头，见荒羽一脸想唉声叹气的表情，这才咳嗽一声，把红皮奏折仔细阅读了一遍，做斟酌状道：“臣弟和岳父大人一样，赞同寒尚书的意见。祈莲逆贼，不得不除。”

　　这时门外秦公公躬身进来道：“陛下，成王求见。”

　　“宣。”

　　荒羽话音刚落，成王便面色凝重地快步进了门。秦公公静静退出，把房门关好。

　　成王匆匆行了礼，又草草回了寒萧和申龙的礼，向荒羽递上了一个红皮奏折。荒羽拆开看了，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烈国已控制东北边境幽城互市主导权？我好象记得幽城的主导权在皇兄你的手里。”

　　荒羽不冷不热的语气却使成王脸色变得一片青灰，他心中焦虑愧疚，语速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臣……四年前臣到幽城视察，为提高边境贸易收入，曾与当地一个叫宫夜的富商合作。臣调查过宫夜的背景，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这最初的几年，边境的收益的确是翻了一番的。可是，可是前不久，臣察觉到一些账目不对劲，再一查，竟然发现，发现宫夜早在一个月前就离开了幽城，并将手下所有产业都交给了另一个神秘的商人。臣马上派人去查宫夜的去向和那神秘商人的来历，但是，臣……臣无能，没有查到……”

　　荒羽皱眉道：“你刚才说互市主导权已由烈国控制，这么说，你认为那个神秘的商人是烈国人？”

　　“是的。昨日收到消息后臣立即派人打探，刚刚回报说，从宫夜家中抓来的仆人那儿打听到，那神秘的商人是个烈国贵族，以前就经常到宫夜的府上去，两人一谈就是一整夜。如此看来，宫夜也是受人利用的。现在，幽城大部分的商家都毁掉了与荒陵定下的商品协议，转而与烈国商家签约，如今幽城大部分的货品……都是产自烈国。”

　　说到最后，成王愧疚不已，跪倒在地，道：“臣无能，请陛下赐臣死罪！”

　　荒影静静看着成王，忽然发现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想他青年丧妻，中年丧子，现在又摊上这事儿，头发不白也难。

　　当年的成王是何等风光，当时，在兴王，成王，允王，陵王之中，荒羽独独把幽城的互市主导权交到成王的手中，并不仅仅因为成王是几个王爷中最有经商才能的。荒羽对成王显然极为信任。

　　荒羽疲惫地揉揉额角，喃喃道：“似乎是有人在四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设下了陷阱，如今祈莲昊叛乱，烈国似弱实强，设计的人心计如此之深却在这时候露出他的野心，他所要等的契机，难道已经来临？”

　　抬头见成王还跪着，便道：“皇兄平身吧，这是有人有心设计你，防不胜防，事已至此，罚你也是无用，你先下去吧。”

　　成王起身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说，失落地退下了。

　　待成王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外，寒萧道：“幽城是荒陵的边关要塞，又是与烈国通商的商业重城。如今烈国掌握幽城的互市主导权，就等于掌握了幽城的命脉，完全可以兵不刃血地攻占幽城，再顺着幽水平原长驱直入我荒陵腹地。偏偏这时候祈莲昊称帝，如果这时候对祈莲昊用兵，恐怕烈国会趁虚而入。到时候腹背受敌，极为不利。”

　　申龙道：“自先帝东征，我荒陵与烈国已多年没有战争，如今烈国休养完备，且幼帝新即位，从另一角度看，很容易让我们放松警惕，的确可能再次挑起战事。”

　　荒影轻声道：“幽城那边，是否也该加派兵力驻守？”

　　荒羽叹道：“对祈莲用兵一事暂且搁置，静观其变。至于幽城驻守一事，明日早朝再议。朕有些累了，你们退下吧。”

　　三人站起来行了礼，默默退出了御书房。见到皇上一脸疲惫的样子，申龙心中自是不大好受。一路沉默着走至宫门，见陵王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这才问道：“薰儿身体好些了没？”

　　荒影蹙眉摇摇头，道：“太医说本来毒是解尽了的，可她心有郁积，身体总不见好。”

　　申龙长叹一声，道：“我知道薰儿是对刺死晋王的事感到愧疚，当时她也是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的吧。唉……王爷要多劝劝她才好。你二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可不要因为旧事而再生新的遗憾。”

　　荒影拱手道：“孩儿谨记岳父大人的教诲。”

　　申龙也拱拱手，与荒影寒萧别过，带着一脸愁容离开了。

　　寒萧见荒影望着申龙离去的方向出神，便低声道：“我看流薰是自己不愿好吧。”

　　荒影回过神来，侧头睨了寒萧一眼，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了？”

　　荒影不睬他，转身朝马车走去。寒萧摇头叹气，上前跟在他身边。

　　“是这样，紫认让我传话，说哪天你空闲了，就到枫血山庄去聚一聚。自从去年你带着流薰去了一次后，就再没去过了。”

　　“我看你们不是想我去，而是想残影去吧。”

　　寒萧一脸尴尬，干笑两声：“呃……呵呵，都想，都想啦！”

　　“没空。”

　　寒萧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干笑。“呵呵……呵……什么？！”

　　“我说没空。”

　　寒萧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对着身后空荡荡的街道喊道：“残影，你这是什么老大啊？！简直惨无人道啊！！不放你假期也就算了，连让我们兄弟三个见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太没人性了，太没人性了……”

　　一阵鬼哭狼嚎听得荒影额上黑线直冒。幸好街上无人，否则兵部尚书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的形象就全毁了。

　　空气中传来略带童音的低沉之声：“你是怨妇么？”

　　听见这个声音，寒萧挑了挑眉尖，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紫认那小子时不时在我耳边念，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顺便替他说给你听。”

　　荒影无奈地摇摇头，道：“年前我应该可以去一趟。”

　　寒萧赞同地拍拍他的肩，道：“就这样说定了。”

　　荒影再次无奈地摇摇头，他总觉得和这四个人成为朋友是一种错误。

　　马车不快不慢地行着，车轮“伊伊”的声音引人睡意渐浓。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又看到孩童时候的他。那时候，他还没有自己的王府，奶娘带着他生活在后宫最偏远的千仙殿里，印象中，千仙殿很大，奶娘唤他的声音总是模糊不清，空洞地回荡在长长的昏暗的甬道中，以至于奶娘死后的很多年，他还会梦到奶娘在甬道的另一头，苍老的声音空洞地回荡：“影儿……影儿……影……影……儿……儿……儿……”

　　奶娘从不唤他小王爷，那时她总说他不是小王爷，就算是，也不是荒陵国的小王爷。他也是在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印象中，千仙殿的夏天总是很恐怖，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闷在短小的毯子里，缩进奶娘的怀里，抖着身子听周围“嗡嗡嗡”“嘶嘶嘶”的声音，直至因神经长时间高度紧绷而疲惫的睡去。奶娘说那些发出声音的是蚊子，苍蝇，蜘蛛，还有蛇。她说对不起影儿，她年事已高，很多地方都无法打扫。她说如果再年轻十岁就好了，如果再年轻十岁，她会把千仙殿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可以让影儿在地上打滚，可以让影儿在花园里扑蝴蝶。她抬头看看屋顶上的巨大的蜘蛛网，发出微微的哽咽的声音。她说影儿其实不用怕，他们是仙人派来守护你的，就像奶娘守护你一样，千仙殿里住着一千位仙人，他们都守护着你，就算奶娘不在了，他们都一直守护着你。

　　印象中，千仙殿的冬天特别寒冷。没有宫灯，没有烛火，没有厚厚的棉被，没有暖暖的棉袄。奶娘总是带着他到大殿后面的小树林里捡断掉的枯枝回去放进瓦盆里烧，他们没有办法砍柴，因为没有斧头，也没有力气。他们总是整天整天的蜷缩在毯子里，不动，不吃，也不喝。因为吃饭要到离千仙殿五里远的宫人用的厨房去领食，通常会领到些米饭，有时遇到派饭的太监心情不好，就会连白饭也没有。所以除非实在饿得不行了，他们是不会轻易钻出刚刚有些暖和的毯子去那么远的地方领食的。偶尔会有小鸟冻死在窗边，他和奶娘就会很快乐地把鸟儿烤了吃，这时奶娘就会说影儿你看，就算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抛弃你了，上天也不会抛弃你，每当你觉得再也活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让你看见希望，影儿，不要辜负了上天的好意，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你有资格拥有你想拥有的东西，影儿，你会很幸福的，只要忍下去，总有一天，今天把我们狠狠踩在脚下的人会被你踩在脚下，永不翻身，永不翻身……

　　那一年冬天，苍老的奶娘终于病倒了，总觉得奶娘是从不会生病的，可是那一年，她病了，一病不起。

　　他再也忍不住，提上食盒，从后宫围墙的狗洞钻了出去。他想给奶娘领些吃的，求厨房的宫人帮奶娘请个大夫。两层薄薄的单衣在风雪中紧贴着他的单薄的身躯，他觉得好冷，冷得背上一阵一阵钻心的抽痛，但是很快，他就觉得不那么冷了，他很高兴，他想他一定是适应了这种冷天气了吧，虽然双腿僵僵的，走路不太灵活，但是他还是很高兴，他想奶娘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绕过一个小池塘时，他忽然扑倒在雪地里，身后走出几名穿着锦缎夹袄的小孩。他们指着他哈哈地笑，他回头看他们，大多不认识，只有为首的小孩他见过，那是皇兄的儿子，名叫越。他被他戏弄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他抿着乌青的唇，努力想站起来，但是僵硬的双腿却如何也弯不起来。他再次毫无预警地扑倒在雪里，这次他知道了，是荒越踩在他的背上，周围的小孩兴奋起来，一边大声叫好，一边冲过来踩他的腿，他的背，他抬头狠狠地瞪他们，瞪着他们口鼻里呼出的白气，额角鼻尖细密的汗珠。荒越叫骂着一脚踩在他的脸上，把他冻的发青的脸深深踩进雪里。身上持续着踢打，可是他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周围所有的人事物都似乎被一层膜隔离了，他只是清晰地感觉到骨头被撞击所发出的声音，咚，咚，咚……和着心跳响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