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朵朵的六零年代》苏惠

2、新家

　　程英是被咕噜咕噜响的肚子叫醒的，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头痛欲裂，鼻尖还充斥着一股消毒水儿味儿。

　　‘难道已经被送医院了！市政效率挺高啊！’程英这么想着就挣扎着想起身，‘真是流年不利，路面塌方这种万年难遇的事都能被我碰上，等出院了，这次一定得去庙里拜拜，最近肯定水逆！’

　　姑且不说水逆在不在佛祖的业务范围内，程英刚把手放在床上准备撑起身子就立刻察觉出不对。

　　粗糙的架子床，发黄的墙壁，充满历史痕迹的木质床头柜。

　　最重要的是视野！程英觉得自己好像变矮了！

　　不是好像，程英看看自己瘦小的手掌，她真的变小了！

　　“126床的小朋友醒啦，”孙护士拿着输液瓶进了病房，麻利的给程英扎上针，插上输液管，笑着说：“你爸昨儿在这儿守了你一夜，医生说你上午就能醒，怕你饿着刚去给你打饭了。”

　　“你再躺下歇会，可不兴随便乱动，要不然会回水的，”孙护士扶着程英让她重新躺下，又给她掖了掖被子叮嘱道：“回水就流血了，可不敢乱动啊。”说着拿着剩下的药瓶往对面病房去了，这雨一下，天气陡然转凉，感冒发烧的小病号特别多。

　　程英木着脸缓缓拉起被子盖过头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放声尖叫的冲动，认真开始翻找脑子里的记忆。

　　李朵儿，女，1959年生，豫省山南县小庄村人，父亲早亡，母亲即将改嫁，两天前被送往养父顾怀山家中，淋雨加惊悸高烧入院，早夭而亡，享年6岁。

　　程英烦躁的抓抓头发，短短两行字就是一个小女孩儿的一生，这对程英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朵儿醒了，”一道暗哑的男声自头顶传来，随即蒙在头上的被子被掀了起来，出现在程英面前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这是李朵儿的养父苏怀山。

　　顾怀山把手上的搪瓷饭缸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拉了把椅子坐下。

　　程英注意到他的右脚好似不太灵便。

　　“醒了就吃点东西，想是也饿了，”顾怀山扶着程英坐起来，细心的把枕头给她塞在腰后面靠着，“今儿食堂有肉粥，我特意让大师傅给留了一大碗，”说着拿起勺子盛了一勺，吹了吹，小心的送到程英嘴边。

　　一个一米七八的大汉小心翼翼端着勺子的样子实在有些违和，程英抿着唇，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张开嘴喝了一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接过勺子，小声嗫喏道：“那个......我自己来吧......”张张嘴巴想道谢，又不知道叫什么好，索性闭上嘴巴，专心喝粥，毕竟真是饿了。

　　只见白底红花的搪瓷缸里，粥底细腻绵软,米粒颗颗分明,绿色的蔬菜粒混着细碎的肉糜，略微凑近一点，鼻腔里就满是那浓郁诱人的咸香味道，程英本来就饿，这一下更是胃口大开，老大一缸肉粥不一会儿就下了一半。

　　肚子实在装不下了，程英才反应过来，美味当前真是太不矜持，随即苦中作乐的想‘至少现在的食材都是真材实料，连猪肉都比饲料猪好吃。’

　　把手里的搪瓷缸重新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程英讪讪的笑了笑说到：“我吃饱了.......”

　　顾怀山看了看程英鼓鼓的小肚子，确定她真吃好了才端起桌子上的剩饭，呼呼噜噜三两口喝了个干净，然后从身上的布兜里掏出一个小苹果塞到程英手里，温和地说：“吃吧！”

　　程英接过这个带着体温的小苹果，七十年代物资库匮乏，买什么都要凭票，水果在这时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再看看苏怀山憔悴的脸色和眼下的一片青黑，忍不住眼眶发酸。

　　程英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爸爸给她抱回来了一个弟弟 ，妈妈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求也求了都抵不过传宗接代对男人的诱惑 。等到小学六年级，俩人终于办了离婚手续，各自再婚。作为拖油瓶的程英，最后被扔给了独居的奶奶。大三那年，奶奶也走了，这些年独自一人，很久没被人这么真心实意的关心过了。

　　“妮子别哭，”顾怀山粗糙的大手抹去程英脸上的泪珠，轻声安慰道：“要是不想叫爹也没事儿，就叫大伯（bai），你娘也是遇到难处了，不是不要你。这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许是你们母女缘浅，咱们父女情深呢。”说着自己又笑起来，“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别心思这么深，等挂完这瓶水儿，就能出院了，到时候大伯给你买烧肉吃，别哭了啊。”

　　程英别别扭扭的“嗯”的一声算是答应了。

　　顾怀山最后摸了摸程英的头发，端着搪瓷缸出门了。“我去刷碗，你赶紧把果子吃了，甜的！”

　　‘朵儿的娘也不算是全然不顾女儿，找的这个养父确实是个好人，看起来对这个养女也挺上心的，机械厂在现在这个年代也是吃香单位，做顾家的女儿可比留在老李家做小丫鬟强了。’程英听着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盯着输液管里滴滴答答的药水怔怔出神，‘就是可怜小孩子心思重想不开，身子也弱，没扛过去，不然以后的日子差不了！’

　　又想到自己银行里还没花完的大几十万存款和没有装修完的200平大house，真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去环球旅行呢，做什么996007啊！

　　人死了,钱没花，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如此！

　　“到了，这就是咱家！”顾怀山把手里拎着的大袋子放在地上，摸出钥匙开门。

　　“怀山回来啦，”隔壁阿婆提着菜篮子刚走到巷子口，看到顾怀山身边站着个陌生的小姑娘好奇的问：“这小姑娘哪里的，平日没见过的啊。”

　　“这是我闺女，”推开院门，顾怀山提着袋子，拉着程英进了院子，把身后探头探脑的八卦阿婆们的视线关在门外。

　　这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子，院子里三间平房坐北朝南，院子东边有一间小瓦房，看屋子里的煤炉应该是灶房，邻着灶房是两洼菜地，许是这两天刚下过雨的缘故，小白菜和萝卜缨油亮油亮的。篱笆边有一个小小的压井，水泥修葺的石台上放着一个大红牡丹花纹的搪瓷盆。

　　在院子最西边的墙角，有三棵树一字排开，一棵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树干有环抱粗，看样子应是棵枣树；第二颗树上结满金黄色的钱荚，风一吹总要落几个下来，程英瞧不出是什么；最后一棵树细细的树干上撑着两根光秃秃的枝丫，看样子像是刚刚移栽过来不久，也不知是什么。

　　程英后来才知道那两颗树一颗是榆钱，另一颗是香椿，春天的榆钱饭和香椿酱再好吃不过了。

　　枣树边修了一个简易的窝棚，放着一些煤球、栅板一样的杂物。

　　从院门到屋子用青石铺了条小路，程英小心的踩在还带着湿润水汽的小路上，觉得一切都新奇极了。

　　顾怀山引着程英走进靠西侧的偏房，抬手掀开门帘让程英进去。

　　正对着屋门是一张架子床，床头边儿是一张敦实的矮柜，看样子都是新打的，泛着木材特有的纹理和清香；床尾靠墙壁放着两个大大的红木箱子，应是装衣裳棉被用的；窗台下有一张小小的书桌，边角有些磕碰的痕迹，像是从谁家里淘到的旧物件。

　　床上被褥枕头一应俱全，床单和被罩是这个年代特有粉色牡丹花床单，床下还有个搪瓷缸的痰盂，应该是让程英晚上起夜用的。

　　顾怀山边归置从医院拿回来的东西，边温声说道：“这是我给你收拾的屋子，看看有什么不喜欢、不方便的自管给大伯说，我再给你淘换。”

　　七十年代住房分配制度紧张，物资缺乏，大多数人都挤在筒子楼里，人口多、住房面积小、三代同居一室可不要太多，一到吃饭时间楼道里就油盐飞溅、人声鼎沸。

　　现在能有个小小的院子，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对一个小女孩子来说不仅仅是喜欢，简直可以说是太好了。更不要说这套几乎全新的家具了，要知道这个时候家具都是凭票购买，很多小年轻结婚的时候一大家子出了才能凑够36条腿。要凑够这些家具，顾怀山铁定废了大劲儿了，用心可见一斑。

　　“都挺好的，谢谢大伯，”程英接过顾怀山手里的衣裳，帮忙一起往木箱子里放。箱子里放着一床新棉被和一条小毛毯，还有几件细棉布做的新衣裳，程英默默的把王母给朵儿准备的衣裳鞋子放进去，又再次说了声：“谢谢大伯了。”

　　“唉，谢啥谢，我给自己闺女置办东西有啥可谢的，”顾怀山把兜里的搪瓷缸给程英放在书桌上，“忙叨半晌，你躺床上歇会，伯去做饭。”说着往灶房去了。

　　程英答应着，加紧收拾手里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几双鞋袜，几件衣裳，朵儿原来的衣裳破旧的不成样子，明显是女人的衣裳改的。往箱子里装的时候，程英摸到一叠硬硬的东西，翻出来一看，一张十元的纸币和几张毛票，这大概是王芳背着婆婆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一点私房钱，最后全留给了女儿。

　　程英看着这些纸钞沉默了片刻，重新卷好，放在了旧衣服里。

　　“大伯，我帮你吧，”麻利的收拾好东西，程英就到灶房去帮忙，毕竟不好看着人忙活，自己等着白吃白喝。

　　顾怀山看到程英主动出来帮忙，似乎很高兴，笑着交给她一把长豆角说：“妮子去帮伯伯洗洗豆角，我去给老宋头家给你买点烧肉，咱爷俩也庆祝庆祝。”

　　“不用了，大伯，咱们吃豆角就成，”置办家具、医院看病肯定花了不少钱，程英实在不好意思让顾怀山再破费。

　　“那哪儿成，你等着啊，大伯马上一会儿就回来，旁人叫门不理他啊。”说着顾怀山已经一瘸一拐的出门了。

　　程英没拦住，只好先把豆角洗了摘出来，炉子上的水已经开了，程英看到角落里有两个米缸，想了想抓了一把玉米糁切了两块红薯放锅里。

　　不一会儿，顾怀山拎着一大块烧肉回来了，还没走进灶房程英就闻到味儿了，偷偷咽了咽口水，这具身子真是馋肉馋的厉害，记忆力只有过年的时候朵儿才能吃上一口肉，平日里杂粮窝窝能吃饱就不错了。

　　“呦，咱闺女真是能干，稀饭都熬上啦，”顾怀山把肉放在案板上，掀开锅盖看到锅里的玉米糁跟红薯笑着夸赞道。

　　“书桌里我给你放了几本小人书，快出去玩儿，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说着把程英推出了灶房。

　　晚上的烧肉很好吃，玉米糁稀饭也很香，顾怀山一个劲儿给程英夹菜吃，就怕她吃不饱。

　　夜深了，窗外满天星斗闪烁，耳畔是嗡嗡的蝉鸣声，陷入黑沉的梦乡前程英模糊的想着：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