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南山骨

71、第七十章

　　临行前，东岳托了些事给叶风烟。

　　叶风烟老大不愿意，两个徒弟都被他一人祸祸了，还好意思叫她帮忙做事，这脸皮也是厚得城墙带拐弯一般了。

　　原本以为是自家猪要拱自家白菜，谁料想白菜摇身一变跑去拱了自家猪。叶风烟一看见他就满脸的一言难尽，尤其瞥见裴沐之颈间那衣领都盖不住的红痕时，更是一肚子怨气无处说。

　　掂量着手中巴掌大的一方印，叶风烟左看右看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印上无雕花，若非底部阴刻“驭魂”二字，大约同一块打磨好的方形青墨玉石并无区别。

　　“我怎么觉得你在坑爹呢？”叶风烟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将方印抛了又接，接了又抛。

　　东岳静了片刻，一时犹豫该不该告诉她这么同他讲话容易遭天谴。天上地下九界众生，能当他爹的只有天界界主天君。自比天君这种事，若是没有遭雷劈的打算轻易还是不要做的好。

　　“驭魂印的气息在幽冥界只会越来越强大，这十几日过去已有些难以压制，再带过去有被青冥察觉的风险。”东岳说道。

　　叶风烟将印放在桌上，指尖在那尖锐棱角上划着。

　　“不能挖个坑埋了？”

　　“……”叶风烟这思路广得让他有些跟不上，“若只为藏起它，大可直接封印了事。我还需要靠它的气息将青冥从幽冥界引走，以便我带本体出来。”东岳解释道。

　　闻言，叶风烟被他气笑了。

　　“不把我们师徒三人全坑死你不罢休，留我一个活口难受是么？”叶风烟说着便将驭魂印扔回给他，“拿走。”

　　“他已向沧溟递了信，届时驭魂印气息一出沧溟神君就会过来。有人去动东岳本体，且有沧溟抵挡，青冥不会在此处纠缠太久。我们也只需要这短短片刻就够。”裴沐之解释道。

　　叶风烟看了看裴沐之，又看看东岳，感慨道：“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啊……”

　　裴沐之坐在桌前面不改色，道：“不嫁，我娶回来给你。”

　　东岳立在他身侧垂了眸看他，眼中便含了笑意，下一刻朝着叶风烟弯腰拱手道：“见过姑嫜大人。”

　　“呸。滚！”叶风烟被这俩没脸没皮的刺激到了，一把收了驭魂印就赶这两只狐狸精出门。

　　“东岳。”叶风烟叫住他。

　　东岳回头，看着叶风烟。

　　“若你负他。”

　　“神魂俱灭，万劫不复。”东岳笑着，答得理所当然，似是早已备好了答案，“界主有言出法随之责，我不扯谎。”

　　叶风烟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谁知道究竟是不是言出法随，哪怕这句也是在扯谎呢。然而叶风烟又能做什么，讨他一句不知真假的承诺已是极限。若她能抉择，她是不愿裴沐之趟东岳这趟浑水的，危险不说还易伤着心。

　　但这是裴沐之自己择的路，前程万千，他只愿走有东岳的这一条。如此便是坦途也好荆棘也罢，只能在尘埃落定之前去奋力一博。

　　东岳并未急着回幽冥界，他去了一趟陵乌城。

　　时隔千年，他真正苏醒的地方，以及苦山君出现过的地方。东岳相信，与苦山君的因果尚未了结，否则他不会成为令他苏醒的契机。

　　在东岳身前御剑而行的裴沐之听见他如此解释，歪着头想了片刻，忆起当时两人见面时的情景。

　　“我记得苦山仙君在堕天前不久还在幽冥界，成为堕仙后你便亲手杀了他。”裴沐之说道。

　　“可还记得他是因何堕天的？”东岳环着他的腰，由裴沐之带着御剑以免露了行踪。

　　“不记得了。”裴沐之答道。

　　彼时他虽然已到幽冥界数千年，但却始终灵智不全只隐约有些印象。

　　“连这都不记得，那必然也不记得他为何会在幽冥界了。”东岳有些惊讶，“我以为当时你灵智已全了，那怎么知道要喷火烧我呢？”

　　裴沐之便冷冷清清地说道：“可见你有多讨人厌，灵智不全的傻子都想弄死你。”

　　闻言东岳便顿了顿，竟觉得此言在理，但双手还是在他腰间捏了一把以示不满。

　　“苦山得道已久，位列仙班后修为在太清境停留了数千年未得突破，便来幽冥界寻我，想知道他机缘在何方。天机岂是那般轻易就告知他的，我便留他在幽冥界教授青冥九界诸事……这大约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个决定，比创造青冥还蠢。彼时青冥才造好没多久，对一切都懵懂好奇，我不耐烦应付她，就将她交给苦山去教。”

　　听东岳在耳边缓缓说着，不知为何裴沐之总觉得这又会是个他自作孽的一段过往。

　　“我当时留他也是为他好，因为他的机缘就在幽冥界。只是与我和青冥有关，所以当时参不透。本以为最多是个心魔劫，毕竟他已修至太清境……不料竟是情劫。”东岳说道此处顿了顿，似是依旧有恨意。

　　裴沐之不出声，只静静等他下文。

　　东岳顿了片刻才道：“他爱上青冥，并且……强要了青冥。”

　　裴沐之呼吸一滞，脚下飞剑都停了下来，悬在空中惊讶地回头看他。

　　东岳脸上带着几分恨意和懊恼，眼中有深深的悔意和愧疚。虽然青冥做了如此多伤他害他的事，东岳依旧对这件事感到后悔。

　　“已修至太清境界，竟还做得出这种事？”裴沐之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难以置信对么？若是听旁人说，我大抵也会觉得是无稽之谈。太清境已是克己复礼的极限，再动心动情对自己欲望的控制也是不会弱的。呵……罢了，现在说这些都像在寻借口。总之就是我眼瞎，将懵懂少女扔给了一只狼。”

　　东岳说着便将脑袋埋去裴沐之肩颈处，去嗅他的气息。

　　“我甚至不知此事发生在何时，青冥不曾说，苦山也装作若无其事。直到青冥眉目间有了妩媚神色，我才去看了苦山的记忆。青冥有我一半修为，我看不到她的记忆。”东岳继续说着。

　　“我当即便想取了苦山性命，但青冥不想他死。她恨他，却又离不开他。我不懂她到底怎么想。之后没多久苦山便成了堕仙，他败给了情劫。堕仙与魔只一步之差，他没救了。我便亲手了结了他，也算偿我夙愿。”东岳说着，从裴沐之颈间抬起头，眼中寒意翻涌，“只没想到，他还留了一丝神魂在人间界。竟能瞒过我这双判生死的眼，不知他如何做到的。”

　　“所以你这次去，是为了叫他彻底魂飞魄散的？”裴沐之问道。

　　“还有疑惑要他解。”东岳说着便勾起唇角笑得冷酷，“此番动不得驭魂印，否则倒是可以送他一程。可惜。”

　　裴沐之一边听着一边继续御剑前行，心中却有些不解。

　　“倒是有些巧。”裴沐之垂了眸思考着。

　　“什么巧？”东岳的手臂环在他腰际，低了头将下巴搁在裴沐之肩上。

　　“时间。”裴沐之道：“苦山刚被你杀了，青冥便开始在你笔墨中下毒。这两件事，说不定是有关系的。”

　　东岳诧异地转了脖子看向裴沐之的侧脸，道：“你是说青冥为了给苦山报仇？”

　　裴沐之摇头，“可能性不大。堕仙本就没活路，除非成魔。况且青冥钟情与你，并非苦山。她可能在借你的手灭口。”

　　东岳皱了眉思考着。

　　“按时间来看，苦山死在先，青冥毒杀你在后，他不该知道后来的事。可彼时在陵乌城，他却叫你去向青冥讨债。会如此说，证明他知道青冥在他死后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经裴沐之这么一提醒，东岳也想起来了，苦山确实如此说过。

　　“不过也都是猜测，还得寻苦山确认。你要如何寻他？”裴沐之微侧了头问道。

　　“我自有办法。”东岳说着便继续将头靠在他肩上，懒懒的模样。

　　裴沐之便笑了笑，抬手捏了捏他毛茸茸的黑色狐狸耳朵。

　　“你就打算这幅样子去见苦山？”

　　“无妨。能看到东岳大帝的狐狸精扮相，他没白活。”

　　这话实在太不要脸了，裴沐之拒绝搭腔。

　　似是猜到裴沐之此刻在怎样腹诽，东岳便双臂一收将他紧揽在身前，贴在他耳边喃喃道：“能看到你的狐狸精扮相，我没白活。”

　　裴沐之不动声色，淡然御剑前行，只那被他吐息喷热了的耳廓有些隐隐发烫，便微侧了头离那气息远一些。

　　记忆中的东岳大帝虽狂放不羁没多少正经时候，但也不是骚话说来就来的吧……还是他记错了？裴沐之不是很确定自己记得对不对，毕竟彼时他灵智还不全。

　　他是从何时开始灵智全了的呢？

　　如今想来，记忆能连贯起来是从他发现青冥下毒开始的。自那时起，他便什么都没有再忘记过。欢喜事没记得几件，痛苦事却历历在目半点没漏。果然不到苦处不成长。几千年灵智不全，是因活得太安逸。成长何须光阴，只需入揪心之局品刻骨之痛，在尝无能为力的瞬间便能全了灵智。

　　思及此，裴沐之唇边淡淡一笑。

　　这就是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