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南山骨

39、第三十八章

　　于是他继续爆料：“顾紫音与陆晏廷是同一个师父教的，差不多与我同时入山。然而与陆晏廷的正统修仙之路相比，顾紫音可算不务正业到了极点，枉费了极好的资质，整日被二师叔祖揍得满玄元山跑。陆晏廷当时还没现在这么不是人，常帮着顾紫音周旋一二，对他也是处处照顾。可能就是照顾太过，终于照顾出事了。”

　　娄关山倾身向前，手中筷子不知何时也搁下了，双眼专注地看着裴沐之，追问道：“出了何事？”

　　裴沐之正欲开口，忽闻江畔传来一阵仿佛直抵耳畔的铃音，空灵深邃地荡入人脑海。岸上众人接连发出阵阵喝彩呼叫，仿佛看到什么稀释珍宝。

　　这铃音不对头。裴沐之立即捏了个静心诀，看了眼娄关山发现他神色如常并未受什么影响，而后才凝眸向江心处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江面上那一艘艘被花灯彩绸装扮得美轮美奂的画舫上方，赫然凌空悬着一个浅色人影。那人影背着月光，舞姿艳绝，身材玲珑有致，黑发如瀑随身形变换摇曳生姿。合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空灵铃音一舞，宛如月下妖精。即便远得看不清容貌，只那举手投足的风情便已让人心生向往，忍不住想靠近些一探究竟。有些意志不坚的看客脚下一滑，真的从桥头岸边栽了下去。

　　见此狂热情景，裴沐之却皱了眉头，面色沉了下来。

　　“师兄，”娄关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何不妥？”

　　“嗯。”裴沐之想了想，似乎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坦然道：“是鬼修。”

　　娄关山沉默了片刻，才道：“鬼修，不多见。”

　　裴沐之这才想起，东岳大帝本质上是鬼王，鬼修一道于幽冥界来说才是正统。难怪娄关山的神色转瞬又成了那清冷孤寂的模样。得，之前的八卦都白讲了。

　　“与咱们无关，吃饭。”裴沐之拿起筷子夹了菜去娄关山碗中。

　　娄关山的目光却依然落在窗外，淡淡地说道：“仙门不是有普世之责？遇鬼杀鬼遇魔除魔，怎会无关。”

　　“你想得有点多。”裴沐之继续喝酒吃花生米，“不少仙门确实如此，整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傻逼样子，玄元派没这种传统。众生万物皆有生存之道，玄元一门数千年皆奉行有教无类。只要不行伤天害理之事，各行其道便是。”

　　闻言，娄关山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看着裴沐之的眼神带了些揶揄。

　　裴沐之顿了顿，想起娄关山的看家本领，补了一句：“我说的是玄元派，与我自己无关。”

　　当年夕霏便是死于鬼修之手，裴沐之虽并未对鬼修产生赶尽杀绝之念，但绝谈不上什么平等待之。至少若有鬼修和魔修同时站前面需要他砍，他必然先砍鬼修。之所以如此说，不过为宽娄关山的心罢了。

　　这番心意，娄关山如何能不懂。

　　“多谢。”

　　“好说。”

　　两人心照不宣，并未提及裴沐之这段刺骨之痛，相视之下一齐举杯同饮。

　　不远处的江心，正在凌空而舞的曼妙身影朝着他二人所在的方向倾了倾身，手腕及脚踝处的铃音一顿，停了下来。一舞已毕。顿时船间、岸边和桥头掌声雷动，喝彩不断。众人纷纷将手中提着的各色彩灯掷入水中，层层荡开的涟漪乱了一江春水。

　　并未理会窗外的热闹，裴沐之拎起酒壶往酒杯里倒酒。

　　“不过有一事你还需注意着些，轻易不要招惹鬼修。”裴沐之一边倒酒一边说道，“人身修炼分三途，仙道、魔道和鬼道。虽有明确划分，但这三道其实紧密相连并非不可逾越。修仙修心，修魔修欲，修鬼修魂。心乱则易生魔，欲重则易出鬼。这三途中，修为功力最易增长的便是鬼修，因世道艰难生魂死魄到处都是。随便插个招阴幡招鬼气比聚天地灵气容易得多。但鬼修依旧寥寥可数，甚少有人去修。你道是为何？”

　　娄关山摇摇头。

　　“以人身入鬼道，是折阳寿的。仙道和魔道均是每突破一个境界便能延续一段阳寿。鬼修相反，每跨一个大境界反而会减些阳寿。所以，修为越高的鬼修，越接近真正的鬼。”裴沐之抿了一口酒润润喉咙，接着说道：“绝大部分鬼修都是带着不死不休的执念在修，图的便是一日千里的功法修为，故而大多为复仇。”

　　“师兄。”娄关山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明白了。”

　　裴沐之顿了顿，瞥他一眼没吭声。

　　“修仙的最弱，修鬼的最强。所以轻易不要招惹鬼修，对吗？”

　　裴沐之：“……”

　　说白了他确实是这个意思，但之所以啰嗦这么多就是不想说这么白好吧！

　　这小鬼越来越不可爱了，裴沐之翻他一个白眼，不答话，仰头喝酒。

　　若非鬼修这么强，四十年前他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夕霏香消玉殒，即便临阵破境入元婴都未能留住她一丝一毫的神魂。最后若非叶风烟及时赶到，连他怕是都要死在那一战。

　　越想越郁闷，又不想在眼前这个越发不可爱的小鬼面前直抒胸臆，唯有喝酒。

　　然后裴沐之就喝高了。以他的酒量其实不至如此易醉，到底还是对四十年前的事难以释怀。一杯接一杯下去，很快便去会了周公。

　　娄关山看着眼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裴沐之，略叹了口气。他师兄酒品一向不错，醉了只管睡倒是不生事。而他托叶风烟的福，近些年倒是很少能喝醉了。

　　江面依旧画舫连排，一艘接着一艘迎来送往地上下着寻芳客，艳曲小调不绝于耳。

　　那鬼修却没了踪影，娄关山略放了神识探查了一番，并未察觉什么异常，便起身搀扶着裴沐之上二楼客房。

　　将熟睡的裴沐之安置在床上，娄关山下楼端了热水上楼，拧了张帕子替他净面。指尖隔着巾帕擦过裴沐之的眉眼、鼻梁、脸颊，薄薄的帕子下传来阵阵暖意，娄关山的手指在碰触到那略薄的唇时突然顿了顿。

　　他静静看着裴沐之毫无防备的睡脸。净白的面颊因酒而染上一袭烟霞，眉色如黛，睫毛长而直，鼻梁俊挺，略薄的红唇微张，有淡淡酒香自那唇齿之间溢出。悠悠酒香如牵了线般将娄关山的身子拉低了些，更低了些。他背后的长发因他前倾了身而滑落肩膀，发丝缓缓抚过裴沐之的鬓边。许是感到了痒，裴沐之侧过头抬手挠了挠耳朵。

　　娄关山直起身，微蹙了眉看着那被他挠出微红的耳垂，以及耳垂之下瓷白的脖颈。想起十年前在追踪被魔修掳走的水灵根女修时，他曾在某间客栈的厨房门前意外地吻过这耳垂。忽觉胸口一阵悸动，娄关山有些不适地抓了一把自己额前垂落的发，缓缓抚去脑后，然后将巾帕丢入铜盆中，缓而用力地揉搓起来，也不知揉的是巾帕，还是心中那莫名的悸动。

　　赤明峰上几乎朝夕相对，陪叶风烟喝酒喝得烂醉的时候也不少，以往也是他这般照顾喝醉了的裴沐之。为何独今日的感觉，有些不同……好似自心底苏醒了什么，拽着他扯着他去放肆。

　　正捏着巾帕出神，突然身后一阵疾风袭来，娄关山未及转身便见裴沐之已持剑与他错身而过刺向窗口方向。仿佛为了迎合他的剑风，原本紧闭的窗猛地被一道力向内冲开，断了的窗棱带着不小的力道四散飞溅开来，裴沐之全力催动剑气飞速划出三尺剑围尽数挡下对方的攻击。

　　窗外一个玲珑有致的身影虚坐于空，那交叠的双腿虽隐于纱裙下，依旧看得出修长形状，隐隐勾勒出诱人的弧线。

　　一声轻笑，艳艳红唇弯出妩媚的弧度，带着令人酥麻的娇俏，夜色中女子双眼仿佛带了光，能勾魂魄一般慑人。

　　“竟是元婴大能，钟老鬼这次倒舍得下血本。”女子微眯了眼看向裴沐之身后的娄关山，在看清他容貌时缓缓睁大了眼，舔了舔唇说道：“呀，这般俊的公子哥可不多见，只可惜修为差了些。”

　　“你误会了，我们纯路过。”

　　裴沐之状似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收了剑。他酒劲还未彻底退去，若非这鬼修先放了一丝神识试探惊醒了他，只方才那一击他和娄关山现在应该已经一起上路了。

　　那女子杏眼微眯，艳红的唇边笑意不减，微晃荡着的指尖好似勾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线，隐隐在月光下透着一闪而逝的光。那眼神，仿佛在估量着什么。

　　“当真？”她朱唇轻启，含娇带俏地上下打量了裴沐之和娄关山几眼，一脸甚是满意的样子。

　　“劝你当真。”裴沐之也勾起嘴角笑，双手按在剑柄上，剑尖抵着地面，戳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似是衡量完毕，那女子慢慢隐了身形，声音远远飘来：“也罢，暂且放你一马。”

　　这话他就不爱听了，本就瞧这些鬼修不顺眼，若不是饮了酒有些懒得动弹，他根本不废这些话，何况真起动起手来指不定谁放谁。裴沐之拎着剑就要去追，打算把“谁放谁”这件事好好理论一下。

　　娄关山自然清楚依他这狗脾气脑子里会想些什么，伸手便扯了他回来。裴沐之不防娄关山突然这一扯，加上眼下酒未全醒步子还有些飘，愣是被扯得整个人跌入他怀中。娄关山稳稳接住他，鼻尖晃过一阵带着暖意的淡淡酒香，感到裴沐之的手重重落在了他的肩上。若不是另一手倒提着剑，估计此刻已将娄关山捅了个对穿。

　　这醉鬼！

　　娄关山蹙了眉，侧过头将裴沐之拉起来站好。

　　裴沐之满脸不悦，“你阻我做什么，区区一介鬼修如此嚣张的气焰。不教教她做人岂不辜负了她！”

　　醉鬼说着便用力甩开娄关山的手，扭头就要往窗口冲。

　　娄关山恼了，一手猛拽了裴沐之的衣领迫他转身，另一手捞起身旁水盆中的巾帕，直接盖去了他脸上。

　　寂静在此刻蔓延开来。

　　裴沐之静默了片刻，感到脸上铺着一水冰凉，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娄关山，你想死？”

　　巾帕一点一点从他脸上滑下，啪唧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朵水花。

　　裴沐之双眼如焠了火般瞪着他。一时间，那脸上沾着的水珠纷纷顺着脸颊、鼻梁、下颚一路滑下去，直沿着净白的脖颈滚入被扯开的凌乱衣领中，停在阴影分明的锁骨弯处，再汇成一缕水线从半敞的前襟钻了进去。

　　娄关山：“……”

　　他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