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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神眷野百合 ...

  •   1.
      自德克萨斯坐上门外顾问这个位置以来,她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
      其实这不代表德克萨斯的家族安分守己,只不过她的家族倾向于更残暴也更不留后患的解决方式。叙拉古家族之前的纷争也很少走到需要第三方调停的地步,他们往往通过补偿、交易或者暗杀就可以抹平绝大多数小打小闹的痕迹。而当一起冲突卷进了市议会警察、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和另一个大家族的现任家主的人命的时候,这就不是依靠上述手段就能轻松解决的了。
      德克萨斯把红衬衫的扣子扣到顶,打上领带,最后套上仆人提前熨好的白西装,拎起剑走出去。后座的车门已经为她打开,依照惯例,下属在她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插上一枝野百合。
      德克萨斯被告知她必须佩戴野百合才能进入教堂,因为在教典里,佩戴野百合的人才会受到神主的看顾——那枝百合不怎么新鲜了,根茎发软,花蕊泛黑,花瓣蔫蔫地耷拉下来,边缘发黄蜷曲。
      德克萨斯搞不懂叙拉古的烂账、谋杀、黑吃黑和拉特兰的神主有什么关系,但既然神主在叙拉古的公平正义里也占有一席之地,那便随祂去吧,只要问题能得到解决就好。
      德克萨斯坐车到教堂,她从圣器室那一侧的门进去,她知道谈判的另一方应该是从别的门进去。她往募捐箱里礼节性地扔了几枚钱币,按惯例是搜身、缴械,然后被领到了圣器室里。那些精美的金银器丝毫引不起德克萨斯的兴趣,她在圣器室里转了一圈,顺便确认墙壁里面有没有隐藏的空间或者通道,一无所获后就在一个老旧的箱子上坐下来,端详起墙上挂着的几张圣母像。
      德克萨斯本不喜欢这种场合。即使参加谈判,她也是负责威慑和暗杀,而不是坐在谈判桌上磨嘴皮子。然而,执秤实在是和那些情况都很不同,作为一族的门外顾问她不得不亲自来。
      门开了,发出一声酸掉牙的“吱呀——”。
      风吹了进来,像一把乱舞的扫帚,把灰尘都扬了起来。紧跟着风进来的是四处漫漶的光线,尔后,能天使才从门背后闪进来,手里拨弄玩具似的把玩着几个银色的砝码。她轻快地走近,冲德克萨斯笑笑。
      “你好,德克萨斯,我知道你。”
      “噢,我不知道你。”德克萨斯诚实地说。
      “很正常,我才来这里不久,距离上一任主教下葬也没过去多久嘛——我是能天使。”
      “能天使。”她点了点头,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权当打过招呼。
      “如你所见,我是新上任的七丘主教,所以这次执秤由我来主持。”
      叙拉古的家族早在上个世纪就接受了这种来自拉特兰教廷的调停方式。他们虽然不喜欢拉特兰人,却信任拉特兰人那种刻在基因里的、几乎等同普世真理的诚实和公正,七丘的西西里人都恪守一条准则:如果家族之间出现了难以调和的重大冲突,那么就要让七丘的拉特兰主教来进行调停,也就是执秤;而如果主教主持了执秤,那么所有人都必须遵守执秤的结果。
      “你参加过执秤吗?”能天使看上去很好心地询问。
      “没有。”德克萨斯回答,“不过我知道规则……”她短暂地停顿后又补充道,“知道一些。”
      “噢,那倒也不错。”能天使拂了拂衣袍前襟——她穿红色的法衣,那红红得不正,是深沉又优柔的砖红色;法衣上压着分量不轻的白金饰带,一直垂到脚背上。德克萨斯猜测这意味着能天使在教廷里的级别不低,因为之前她偶尔见到七丘教区里布道的拉特兰人,他们一般穿带白色假领的黑色袍子——能天使在德克萨斯旁边坐下来,在她的手边将那几个克数不一的银色砝码一字排开,又从袖子里抖出几张纸条和一支笔递给德克萨斯,开始介绍规则。
      “这是你的谈判砝码——你可以选择它们其中的几个,也可以全部都要。然后你要在这几张纸上写下砝码对应的条件,一个砝码对应一个条件;你可以做让步,也可以提要求;可以全盘让步,也可以得寸进尺只提要求——总之,随你开心。”
      最后一句她说得理直气壮,让德克萨斯皱起了眉头:“要是所有砝码都是要求没有让步,这样的调停能最终达成吗?”
      能天使咧嘴一笑:“你怎么知道别人是会让步还是会要求?来参加执秤的人都是抱着解决问题的最大诚意来的,只想着占便宜或者搅局的人,”能天使的目光向下滑落,“不配戴上野百合。”
      诡诈的天平为祂所憎恶;公平的砝码为祂所喜悦——执秤开始前,主教都会朗诵箴言的这一节。
      执秤是一个带有很大程度赌博性质的仪式。参加谈判的所有代表在看不见彼此的情况下各自选用砝码、写下条件,最终主教将从所有砝码里拿取一部分放在秤的两端,当秤持平,所有在秤上的砝码所代表的条件都必须得到执行,这是拉特兰神主的意志,代表了世间无出其右的公平公正——这就是德克萨斯所了解的执秤的规则。
      德克萨斯问:“如果最后秤上的砝码所代表的条件存在互斥的情形怎么办?”
      能天使答:“那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我主本身就是自在自为,我主做出的选择必然自洽。”
      德克萨斯无言以对,能天使鼓励似的拍拍她的肩,离开了圣器室,临走前还好心地提醒她“这回好像只有你是第一次参加执秤哦”——留给德克萨斯和虚无对象博弈的时间是两个小时。
      德克萨斯捏着笔和纸,望着墙壁上的玫瑰圣母微垂的双目,陷入沉思。
      神主的意志不可探知亦不可操控,德克萨斯不了解执秤,但德克萨斯了解西西里人。本次执秤牵扯甚多,除了几个家族,代表政府利益的集团也会委托一个家族派人参加。这次的纠纷卷进了两座仓库、一处簿记点、一处地下赌场,连带一条走私线和十几条人命,不仅死了两个警察,还有隆巴蒂的家主——一位教父,以及洛林家的继承人——这可不是普通的利益让渡和补偿就能解决的,按照西西里人的德性和习俗,隆巴迪和洛林家无论如何一定会提出偿命的要求,比起利益,仇恨在叙拉古的大地上享有更多的尊严。
      可是,即便开出了条件,也不能保证偿命的砝码一定会被主教放上秤。德克萨斯蓦地想起,执秤的规则里,没有“不允许开列重复的条件”这一条。
      德克萨斯忽觉神意并没有那么难以捉摸,倘若拉特兰的神主真能做到浑然自洽的公平公正,那么祂在某种程度上也不过就是个可供操控的器物罢了。
      德克萨斯忽然感到背脊上升腾起一股毫无由来的凉意,或许是对她在教堂的圣器室里冒出这种渎神不敬的想法的警告吧。德克萨斯回过神来,墙壁上的玫瑰圣母俯见鲜花、云霞,在那云层之下,也俯见她。
      德克萨斯收回视线,拢过手边全部的砝码,开始斟酌要开列的条件。写完所有纸条时,距离留给德克萨斯的两个小时还剩下不到二十分钟,这时,有人敲响了圣器室的门。
      “谁?”“是我,能天使。”“有事吗?”
      能天使没回答,而是直接推门进来,反正一座教堂的红衣主教出入圣器室压根不需要一个外人的应允,敲门恐怕只是她的一时兴起,或者一种别的趣味。“我的到来让你惊慌了吗?不会吧,你这么年轻,但好歹已经是个门外顾问了呀。”她笑嘻嘻地打量着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并不会被这种无聊的挑衅挑拨,她很客观地说,你也很年轻。
      能天使走上前来,看了一眼刚被德克萨斯关上的圣器匣:“你已经写完了?不错嘛,新人。”
      德克萨斯不说话。能天使又走近了些,弯下腰凑过来,德克萨斯也不退,微微抬眼看她。
      能天使取下德克萨斯胸前那朵发蔫的百合花,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把一枝新鲜带露的野百合插进了德克萨斯的衣袋。
      “不要忧虑,德克萨斯。”能天使说这话时带一点微弱的鼻音,像是自顾自向着渺远的某处轻轻哼着歌,“戴上一枝野百合,祂会看顾你。”
      德克萨斯问:“在祂眼里,野百合也分新摘的和蔫掉的?”
      能天使明显一愣,然后捧腹大笑,笑得肩膀一抽一抽地,最后她揩掉眼角的眼泪,摊了摊手,说:“好吧,戴上一枝新摘的野百合,我会看顾你。”
      能天使认为自己就是可以比神主更挑剔一些的。神主完满无缺,在祂的面前众生平等,而能天使逡巡于森罗万象间,总拦不住自己多少生出些许无伤大雅的偏爱。
      德克萨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那朵带露的野百合。
      能天使摸了摸德克萨斯搁在腿上的圣髑匣,问:“你已经写完了吗?”“写完了。”“表现不错嘛,新人!带上它跟我走吧。”
      德克萨斯跟着能天使走出圣器室,来到教堂祭坛前坐下;看到其他家族顾问和谈判代表手边放着的鼻烟壶、细颈花瓶、火柴盒、香氛盒,德克萨斯意识到自己手里这个圣髑匣恐怕也是能天使随手拿来凑数的——这种轻慢的态度要是被信众知道了搞不好会被扔石头。
      德克萨斯落座后,她的砝码也被摆到能天使的面前,执秤仪式就正式开始了。能天使嘴里嘀嘀咕咕口齿不清地说了一串类似祷词的话,德克萨斯没有刻意去分辨也听见里面明显夹杂了一些“今晚……加餐……苹果派……保质期……”德克萨斯不自觉地摸了一下手边的圣髑匣,不由地分神片刻,想原本里面装着的圣骸被随手扔哪儿去了。
      当然,德克萨斯无从知晓答案。能天使结束了祷告,拿出那架代表七丘家族纷争的终极裁定权的调停秤,放到祭坛上,在五个谈判代表目不转睛的盯视下,开始往秤的两边上砝码。
      这是个漫长反复的过程。依照规则,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干涉执秤人调秤,砝码上上下下,倒换移位,全凭执秤人的心意;同时,在秤持平的那一瞬间到来之前,哪怕宇宙塌陷人类灭绝,调秤也不会停止,这是神主赋予的无上权责。
      事实上,德克萨斯有所耳闻,不久之前,就有主教利用这一规则强逼参与谈判的各个家族做出让步的例子——那次执秤始终没有得出持平结果,主教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调秤进行了四天有余;各个谈判代表也不能离开,下祭坛时个个都熬脱了人形;当谈判各方达成一致,均做出让步,放弃执秤,作为执秤人的主教当场猝死在祭坛上——那也是执秤调停在叙拉古第一次无果而终,人们说,主教身为拉特兰神主的代行者,却没能履行应尽的职责,因此受到了惩罚。
      德克萨斯估算了一下时间,发现也就是那个主教死了之后,能天使作为继任者才来到七丘。
      这次执秤似乎也没有那么顺利。德克萨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能天使起初盘腿坐着,懒懒散散地单手摆弄着那一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砝码反复在秤的两端上下,她正襟危坐,愈发专注,仿佛人事不问,尘世不理。她头顶的光圈洒开的辉光在她周身照出一个明亮的圆环,她置身其中独占天国的恩光,其外均是尘世的蒙昧和黑暗。
      德克萨斯的余光沿着祭坛扫过去。洛林的顾问脸色不太好看,隆巴迪顾问则一边抖腿一边烦躁地抠着戒指上的大颗红宝石。科伦坡家族,政府的代言人——在大运河会议上被人啐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任凭哪个家族的纽扣人都可以趾高气扬地鄙薄他们是政府的走狗——如今倒是看上去更心平气和一些。
      那些涵义各自不同的银色砝码是特制的,用以区分的记号标在砝码底部,本身克数相差甚小,加之被使用了太多次,附着了许多神圣的沉积物,也有许多难以目视的磨损和残缺;因此想要配出持平的秤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能天使显然已经在集中调试洛林和隆巴迪家的砝码,她逐一把它们放上秤,反复调整、组合,然后无一例外将它们取下……渐渐地,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秤上隐约将要形成某种定局:调秤所使用的砝码以德克萨斯和科伦坡家的为主。
      就像有人伸出一只满是汗的手攥住了所有人的呼吸,德克萨斯听到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互相摩擦的声音,有人在抖腿,有人的手指无意义地摩擦着衣物的布料,空气里陡然多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湿重感,这对鲁珀人很不友好。德克萨斯用手指拂过自己胸前的野百合,黏连在花瓣上的几颗透明露珠无声破碎,在边缘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水痕,她想,希望能天使至少在搜身缴械这件事上做到了一视同仁。
      蓦地,能天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兀自笑起来,她的口吻依旧通透亮堂,模仿着某种不言自明的叙述方式,可德克萨斯今天头一回觉得能天使的话语丢失了那份目可视及的明晰。
      “有人在我主的秤上作乱呀。”她自言自语,而没人真的认为那是自言自语。
      秤调平了。
      德克萨斯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四位谈判代表将手边的容器推到能天使的面前,能天使根据砝码底部的标记从四个容器里取出对应的纸条,逐一打开宣读。
      “德克萨斯家族出让城北两个簿记点的抽成。”“德克萨斯家族赔偿洛林家族地下赌场的损失。”“要求洛林家族撤除七丘城区北郊的封锁线。”……
      德克萨斯的砝码大部分上了秤,而在四家谈判代表罗列的条件中,德克萨斯家族提出的赔偿和让步是最多的。德克萨斯能感觉到他人目光里的轻蔑、鄙夷、狐疑、忧虑或更多更复杂的情绪,而她对此无动于衷。
      “要求隆巴迪家族放弃对三港七舶口的控制权。”——能天使念出这一条的时候,德克萨斯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她,或者说家族在本次争端中的唯一诉求已经达成,即便隆巴迪的顾问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她也能泰然自若;执秤主教的宣言视同神主的威权,宣之于口的每一个条件都是必须得到饯行的诺言,任谁都不能反悔。
      诡诈的天平为祂所憎恶;公平的砝码为祂所喜悦——德克萨斯觉得今日的局面稍作思索就能得出结论:隆巴迪和洛林想要血偿,科伦坡家族的背后是政府,正想要借着这次冲突的由头打压七大家族——三家会做出的让步寥寥无几;倘若拉特兰神主做出的选择一定是自洽、公正的,那么能让这次执秤得以完成的只有德克萨斯家族,只有德克萨斯家族做出的赔偿和让步能让执秤人免于上任主教那样的下场。德克萨斯认为自己并非出于一种普世的公德与公义才决定要救能天使一命,也并非是出于对能天使献给她的那朵野百合的感激和报答。德克萨斯只是认为,她有所付出,也必有所得。她做出了那么多让步,那么她所提的唯一的要求也必定得到满足,哪怕和三港七舶口的控制权比起来,赔偿赌场损失以及一两个簿记点的抽成之类根本不算什么——港口运输线和走私线的重新洗牌才符合德克萨斯家族的长远利益。
      德克萨斯面上毫无变化,呼吸轻微地松懈了一瞬——能天使朗声念道:“要求洛林家血债血偿——”她巧妙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声音都雀跃起来,“好的,立即执行!”
      能天使随手掀起厚重的法衣,从袍子下面掏出一把短小的手铳,二话不说扳下击锤对着洛林家族的顾问正脸就是一枪。这一整套流畅自然又精确无疑的动作前后不超过两秒钟,看得德克萨斯眉毛一跳。回过神来时,洛林家族的门外顾问已经带着额头上一个贯穿脑部的血洞直挺挺地躺在了靠背椅里,椅子背后的深色地砖上溅开一滩温热的血迹,像神主低头凝视的倒影。科伦坡的代表凝神屏息,目不斜视;隆巴迪的顾问冷哼一声,放松腰背往椅背上靠了靠;而德克萨斯本来对这些事见怪不怪,只是眼前这个神主代行人判死行刑太过熟练,又一副天真正派不染尘埃的面目,令她禁不住多看了能天使一眼。
      就这一眼,德克萨斯看见能天使又露出了那种雀跃的神情。能天使拿起砝码看了一眼底部的标号,开启圣髑匣,拿起匣子里最后一张字条,她一边调侃德克萨斯“幸运的新人,不错嘛,你的砝码很受我主青睐”,一边神色自若地打开,让纸面的字迹在神的凝视中向她显露。
      “这也是最后一个砝码啦,让我看看……噢,神主作证:要求隆巴迪家血债血偿。嗯,好的,立即执行!”
      德克萨斯一愣,她飞快地去看能天使手边的字条,而枪声已然落下,隆巴迪的顾问上身一挺,和洛林的顾问一眼,直直地倒进了靠背椅,能天使在飞溅的鲜血中冲她眨了眨眼。
      ——德克萨斯立刻明白了。
      至此,这场德克萨斯第一次参与的执秤调停终于出现了德克萨斯意料之外的发展。她死死地盯着能天使,思考接下来的对策,然而她发现她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概念,一时间她竟感到难以置信的手足无措——哪怕她能琢磨执秤的规则、琢磨西西里人的脾性,甚至琢磨拉特兰神主不可探知的意志,她也琢磨不了能天使。
      德克萨斯登时下了一身冷汗。而科伦坡家族的代表已经起身致意,跟着能天使离开教堂去宣布本次执秤的结果。很快有人进来收敛尸体,不管是洛林家族还是隆巴迪家族的干部,他们对此都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在叙拉古,就算只是一场普通的谈判,谈崩了有人血溅当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哪怕死的是一族的门外顾问也没什么稀奇。
      唯有德克萨斯坐在祭坛边一动不动。她的手下在西装口袋里匆忙插上一枝百合也进来问她,被她挥挥手赶出去了,他们只能在教堂外面点支烟,站在炽烈的日头下继续等,直到那枝百合彻底蔫掉。
      德克萨斯枯坐半晌,能天使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德克萨斯?他们都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执秤结束了——不向我主忏悔的话就不要在这儿逗留啦!”
      “忏悔?该忏悔的是我吗?”德克萨斯反问。
      能天使眨眨眼,没有说话。德克萨斯不客气地直接戳穿了她的所作所为:“你换掉了我的字条,我没有要隆巴迪的顾问死,你杀了他,然后嫁祸给我。”
      最后一个砝码要走了隆巴迪顾问的性命,而德克萨斯根本没有写那个要求——是能天使进圣器室和她攀谈的时候动了手脚,这个号称公平公正的执秤主教换掉了她的字条,借主的名义完成了一场谋杀。
      “可你做得不太聪明,我不是西西里人,我不会说‘血债血偿’这种话。”
      能天使嬉皮笑脸道:“你要怎么样?杀了我吗?你没有剑。”“杀人不是非得要有剑才行。”“哇噻,你好吓人啊——”能天使一惊一乍地缩了缩肩膀,接着反手掏出短铳顶在了德克萨斯脑门上,“那你试试?”
      德克萨斯瞳孔骤然缩聚为一个点,呼吸一沉一抬,眨眼间她已经伏低上身屈起双腿,下一步就要冲撞能天使的胸椎逼得她后退,在她踉跄时掐住她的喉咙夺掉她的铳——开玩笑,任凭萨科塔的出枪速度再快,又如何威胁得了鲁珀的野性和生存本能?
      出乎得克萨斯意料的是,能天使的反应也很快,她立马跳开一步举起双手避开了德克萨斯的攻势:“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我跟你闹着玩的嘛!”
      德克萨斯警惕地上下打量能天使,能天使伸手把铳枪搁在身后的祭坛上,掀开法衣里外抖了抖,又摊开双手示意自己真的没有携带别的武器。
      德克萨斯胸口的百合花在刚在的肢体冲突过程中落在地上,被她自己踩碎了。能天使分外殷切地邀请她到教堂后面的山坡上摘一朵新的。

      2.
      教堂后的山坡上,阳光柔和,微风阵阵,德克萨斯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百合花从坡地一直开到山谷深处。能天使没有立刻摘一朵百合交给德克萨斯,而是领着德克萨斯往坡地花丛深处走,她们走一条花田中自然形成的小径,德克萨斯觉得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是一个沉思者日复一日被神的命题折磨而留下的痕迹,它很不好走,但走过的每一步所见所闻都芬芳美丽。
      能天使在一片白百合花丛前停下脚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拉特兰来到叙拉古,来到这里,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答:“上一任主教病逝。”
      “上一任主教是被谋杀的。”
      德克萨斯突然发现,能天使视线低垂、看着脚边时的模样,像极了圣器室墙壁上悬挂的玛利亚。
      “什么?”“隆巴迪的教父想要扩张势力,联合洛林家族意图笼络七丘的主教——他们认为掌控了七丘的执秤人,就可以在重大谈判和利益分割中获得绝对的主导权,事实诚然如此;可他们没能成功,所以想要报复。他们故意制造了一场械斗,请七丘主教执秤调停。参加调停的顾问装模作样选了砝码,对应的字条上却一个字都没有写,全是空白。”
      德克萨斯怔住:“空白的?”——执秤的规则里确实也没有“不能交空白字条”这一条。
      “——全是空白的,德克萨斯,那样的秤怎么可能平得了?看似没区别的空白在神主的面前也并非等重;没有人做出退让,也没有人提出要求——没有人拿出诚意,他们利用执秤逼死了七丘的主教。”
      德克萨斯冷淡地说:“那也是你们定下的规矩有漏洞,才遭人利用。”
      能天使眯了眯眼,笑道:“我主是完满自洽的,规则不存在漏洞——你把它叫做漏洞,德克萨斯,那是因为你并不真正地了解我主。”
      德克萨斯想反驳,但她转念一想,狐疑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拉特兰神主定下这样的规则,就等于默许别人利用执秤反过来杀死执秤的主教吗?”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它没有违背任何既存的规则,那么它就是正当的。”
      德克萨斯毫不客气地诘问:“正当?你做的事情有什么正当可言?你偷换我的字条,借我的手杀人。”
      能天使耸耸肩:“规则里没有说不许换字条呀?”
      德克萨斯为她的理直气壮所震惊:“可你这么做违背了另一条规则:执秤的结果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你偷换了执秤的结果,毁掉了这份受到维护的公平。”
      能天使丝毫不为这指责动摇,坦然地微笑:“不,不——我怎么可能那么做?这也是执秤的结果,是神主的选择。”
      德克萨斯怔住,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这是另一次执秤的结果吗?”
      “没错。执秤的规则有一条不怎么起眼,你记得吗?你肯定记得吧,我知道你记性很好,德克萨斯,是‘先者先行’,先进行的执秤结果优先实现——”能天使笑眯眯道,“我在刚落脚七丘的时候就调过一次秤,询问神主,上一任主教的死需不需要收取代价,以及,向谁收取。”
      德克萨斯无言以对。
      能天使终于选中一朵野百合,它茎枝挺拔、含蓄而秀丽,最重要的是,它恰逢其时地盛开了。能天使弯下腰伸手将那朵花撷来,走到德克萨斯的面前,总结道:“我完整地履行了我的职责,做了我该做的工作,我问心无愧,德克萨斯,无论你怎么想。”
      能天使将野百合轻轻插进了德克萨斯胸前的衣袋,拂了拂德克萨斯的衣襟,感到非常满意。
      “每天都来教堂的后山坡摘一枝野百合吧。”她说。
      “为什么?”“你就当作是我在邀请你日日来见我。”
      德克萨斯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能天使反问:“你凭什么相信太阳明天照常升起?”

      德克萨斯没话可说,告辞离开。满坡的白百合随风摇曳,令她头晕目眩,她觉得没准从远处看,她就是和这片为神主所看顾的野百合长在一起。她踏上那条弯曲狭窄的小径,回溯沉思者走过的道路,试图找到一个源头或者昭示终结的出口。
      突然,能天使叫住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回过头,能天使问,你呢?你在这次执秤里做了什么工作,你扮演什么角色?
      德克萨斯想了想,坦白道,洛林家的少爷是我杀的。
      噢——能天使拖长了音感叹。
      德克萨斯又说,隆巴迪的教父也是我杀的。
      能天使发出了一个音调更高、尾音更长的“噢——”。
      德克萨斯最后说,只不过他们谁也不知道。
      能天使啧啧称奇,赞叹不已,你可真是个坏透了的大坏蛋。
      德克萨斯转身走了。能天使还在她的背后吊着嗓门喊,可是我喜欢你这样的大坏蛋!喂!听到了吗,明天记得过来摘百合,大坏蛋!

      3.
      能天使不大情愿来叙拉古,但是没办法,作为一个萨科塔人,教廷颁布的命令,还是得敷衍一下。莫斯提马正在这一带办事,在叙拉古边境接到她,开车把她送到七丘。
      能天使,要小心,莫斯提马说,她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神情又有几分认真,要小心叙拉古山丘野地里的百合。她用一种接近全知全能的口吻说,要小心,不要为开在野地里的百合所诱惑。
      能天使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表示知道了。
      车子开在泥泞的乡间公路上,外面下着雨,偶尔有闪电照亮灰蒙蒙的山丘。能天使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心里一个劲地嫌弃这个地方一定不适合她生活,没有睡衣派对也没有好吃的苹果派。
      开过一片坑坑洼洼的低地时,车轮陷在了坑里,发动机也熄了,莫斯提马扯了一件雨衣下车,掀开引擎盖修理发动机,说没大问题,要三十分钟。能天使开了一瓶汽水,趴到车窗边。她眼尖,看见一群人在谷地斗殴,能天使撇撇嘴,觉得他们打架毫无章法,也很无聊,一点可供取乐的戏剧性都没有。他们穿清一色的黑色西装——老土得要死,能天使直呼救命,而她有看到一群黑衣人中间有个人特别显眼,她穿白色的西装、红色的衬衫,拎着两把剑杵在人群的中心,周围的人厮打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而她居然拄着剑,漫不经心地点起一根烟。
      她一手端着烟,一手拎起剑就捅穿了一个人的喉咙,鲜血溅到她的白西装上,也溅满了百合花的花冠。能天使咽下一口汽水,无数气泡在喉咙口争先恐后地胀破,爽得她头皮发麻。
      汽水喝完了,莫斯提马从车窗扔进一件雨衣,要能天使下车,发动机修好了,得把车子推出浅坑。
      能天使套上雨衣下车,望见谷地那边事毕,正在打扫战场。那根烟仍在雨里明灭闪烁,一缕烟气袅袅升腾,它从战场上缓缓穿过,来到一片盛开的百合花前,停顿了一下,那个人蹲下来,摘掉手套,抹去白色花冠上泼溅的鲜血。
      能天使看着那个穿一身红白衣服纵横在灰黄谷地中的人,倏忽间心神一动,觉得她也像一朵被血浸染的百合,在晦暗的暴风雨里恰逢其时地盛开。

      那一刻,能天使不禁询问神主,
      我主,你在野地里行过,
      也曾如这般,
      看顾过一朵盛开的百合吗?

      END.
      Sakakima Sora
      2021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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