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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约 (圩年•上阕) ...

  •   [1.]
      她站在云崖的一侧,身下是暗潮涌动的大片水域。空气中潮湿的气息一阵接一阵打在她身上,洇了鞋,寒气从脚底侵入皮肤,然后顺着血液一直溧冽到骨髓。
      她踮起脚努力让视线拉长,因为她想崖的对岸或许会有那么一盏灯,不刺眼,却能照亮灯后思绪已久的面容;她想他会为她掌灯,用一种清冷却温湿的眼神。
      但是她错了。彼岸如同崖尖一般的寂静而黑暗。她甚至无法在一片茫茫的夜色中摸索到确切彼岸的位置。那样子在熄灭一盏指明的灯后,她不知该向哪里踏出一步。
      她要去彼岸,却无路可寻。

      [彼处]
      朽木露琪亚的生辰在睦月十四。平常的日子,不易记得也不易忘却。
      这个日子是朽木家给的,她不置可否撇撇嘴。很久以前生辰二字对于她来说还是模糊的概念,直到上了真央,她和恋次凭添了解到许多吊戍所不存在的片段,臂如贵族,臂如生日。
      那一日恋次挠着头跑来找她拉家常,拉到最后她大打出手一掌劈下去你小样儿别装模作样有话直说,一口气摔得无比女王。结果红发生物破天荒没还手而是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纠结着发色问她:
      “露琪亚……你……你生日是哪天呐?”
      ……啊?
      七十八区的孩子所在意的事情:不被食摊老板发现的偷来的煎饼,冬至时裹在身上衣料的厚度,以及同伴的一句“我们去做死神吧”。在这其中没有任何空白可以插入“生日”的概念。流魂街的生活就算是贫困甚至窘迫,但总是充实的。
      于是她也不记得是怎样回答他的,无非是瞪眼或是挥拳二选一。现在想起来多少有点讽刺。
      在那之后的两年她便得了这个日子,只是连同很多一起再无缘告诉他。她的世界突然袭来一阵风,连同他被吹得一丝一毫都不剩。
      日子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起来。

      冠上朽木姓氏后的一段时间她的生活空得难以想象,又不能随处乱逛打发百般无聊的时间。她只得从那个雕花的窗口望那片有些不再熟悉的天,被庭院中央的樱花树切割得一片一片。
      一如那谁的眼神。

      露琪亚一直要想弄明白所谓朽木二字她所抱有的感情,有顺从,有违迕,有感激,有怨恨,有过企盼,有过压抑,有过愤懑,有过无奈。
      她想无论如何她得对这个家族摆一个敬奉的眼神,这不是时常想着的“收养证明上填的收养人名字明明是四个字她为什么非得从了这两个字的抽象概念”这么简单的问题。面对衣食父母想不低头也难。然后破罐子破摔这样子也好,至少她不用再为一天的口粮只有一个馒头不知是做早餐午餐还是晚餐之类的事操心,而交换条件是她被迫丢掉了她的朋友,以及自由。
      她用她的自由换取了生存下去的权利,。于是她突然间笑得讽刺起来。
      这和她名义上的那位亲人,是何其的相似。

      [2.]
      她在崖端闭上眼。脚下成片的浪拍打着岸尖。身后是大段灯火未眠的喧嚣。有特意拉长的叫卖声,混合着俗世的气息在她耳后缭绕,旋叠。
      扑面触及一片潮湿,空气中浮起蒸腾的雾气,伸手像是能捉到雨。
      她站在华灯初上的夜晚之前,独自面对黑暗。

      [对岸]
      下雨了。
      露琪亚从教室走出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天色晦暗下来,有大块的云在天空游走着,肌肤纹理被透明液体折射的光线所覆盖。
      井上侧头温柔地问她要不要伞,橘色雨伞上的花投在女孩恬静的脸上。她怔神看着那一片暖色,随即笑起来摇了摇头,甩掉耳后不小心沾上的水滴。
      她径直走入雨中。
      雨势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凶猛,她暂时没有回一护家的打算,于是慢慢地走在街道上。奶茶铺,首饰,寿司店。一家一家在街边排得分明。她沿着人行道走过去,半边身子淋着雨,遮在屋檐下的另一半便用手在玻璃窗上一蹭一蹭地滑过去。
      一下。两下。三下。一个停顿。雨大了起来。
      眼前开始浮现延绵不断的丝线,发梢滴滴坠下水来。脖颈凉意滋生。于是她随处躲进身旁的一家店面。半个身子已经湿透,校服耷拉着向光洁的地板砸出她的倒影。她环顾四周。绯红。绛紫。沉湘。水墨。她一时间被满世界的色彩胀得有些眼慌。然后她低头看自己,湿透的校服,裙摆在室内空调的冷风中随着双腿一起瑟瑟发抖。
      这是一家和服的店铺。看似是私人的,面积不大却很整洁。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店主从柜台后抬起头,才发现她似的走过来。
      “小姐您需要什么?”

      露琪亚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表示着“随便看看”的同时走向一排排的衣架。头顶开湘色的光。两侧分呈着各式各样的小纹和振袖。店铺修饰得颇有些古典的味道,桃木檀香。于是她也渐次平息了下来。身侧的每件衣服里都缫了精致,她顺势看过去。
      一件,又一件。

      这里是适合乱菊逛的店。她想到这里在拐角的衣镜中看见店主身上的和服,皊白中略偏亚麻色的底,上边渲着大片大片的桃花,一朵一朵砸满了才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无可竭止想起这句话。是如此年轻而又精致的一张脸,银色的细簪从脖颈处深入将半长的发松松垮垮挽在耳后。带一点工笔画的感觉。露琪亚痴一般看着她,着迷地,贪恋地。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穿上那样的衣服。她的青春和年华早在跨进朽木家大门的那刻起便如朝阳下的水气般散得无影无踪。她用了五十年的时间来练习沉默,练习如何燃烧时间回收消遣。这个宅子,这个套上的姓氏并不是可以像当初点个头就进来般的出去。假面和自我摧残。到了最后近乎自虐的行为如同染上毒瘾般想戒也戒不了。她便是一边挣扎着一边滑向更深的暗处,冰冷的水淹了她全身,再也看不见天。
      沉默到了最后她真的哑了嗓子。说不出,应不到,唤不得。

      她也想毫不顾忌地盯着他的眼叫他的名,但她每次望向他都没有回应,徒留一色的黑发,或是无表情的侧脸。她也想在他的视线以内颦蹙随性落落大方,但身体却都会在下一秒无法自主。空白和溺感布满全身,一个女孩在角落渐渐僵硬了影子,刘海下垂看不清表情。
      所以她只能在一转古旧的廊前一步一步燃烧自己的生命。没有火,甚至看不见光。她想她最后走到最后一定会是那种散了满地的儡偶碎片,一俟生命存存活过的迹象都没有。
      ——鲜活么?脉搏么?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回头,眼角瞥见女孩踉跄在天的一界,再也不敢向前。

      于是露琪亚也只能贪恋地,并且着迷地盯着那样的一大片桃花砸在年轻鲜活的身体上。店主回了头,正巧望见她。于是笑了笑走过来。
      只是走过来。她看着那个女子伸手从身侧的一排小纹中抽出一件。明黄色的底纹上缀着亮紫色的花梗,一时间空气也明媚起来。她将这一件递与露琪亚,抿了嘴不语。
      露琪亚有些僵愣地伫在那里。她既不好意思将手中的衣服归位,也不想就着湿淋淋的校服去更衣。半晌却只听见她略带羡季的声音,因为衔接不当而多少听得有些突兀。
      “你真年轻。”
      她看见店主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尔后便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在是空座町十五岁女中学中一名。哪有中学生说成年人“年轻”的呢。她一时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对方并不在意,只是兀自拉扯出嘴角生涩的弧度,回她的话。
      “我啊,早就和年轻绝缘了。”
      她便像找到知己般,拉着露琪亚说话。曾经干了什么想要去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件一件都是“我以前……”或是“原来的时候……”。说她如何逃学,如何学会抽烟,如何被赶出家门,如何自立为生开了这样一家店。这样听着露琪亚也为她惋惜起来,还是那一张精致的脸,感觉却和先前大不一样了。
      女子看上去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对于她来说微渺到忽略不计的时间。她一生数来也有过近十个二三十年,却平淡无奇,丝毫没有那般惊心动魄的味道。
      ——她宁可灿烂一时。露琪亚想着。对方是这样的人,对于她却永远也不可能。
      “你家……你有家么?”
      她不知为何,却固执地想要这么问。像是广告中“有家就有爱”的那种透明心境。她看见对方轻轻地笑起来,笑容中含了她一生也不可能拥有的云淡风清,然后应她的话。“像我这一种天天靠香奈尔和雅诗兰黛过日的人,又何谈有家呢?”
      “天涯海角,我只是其中的游魂罢了。”

      ——何为天涯,又何为海角呢?
      露琪亚走出店铺的时候回想起她随口报出的那些价格不菲的名牌,心下了然。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3.]
      她听闻耳后柔软衣料的摩擦声,脚下的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细细簌簌。但她没有睁开眼。她从不会相信那是他,连丁点的幻想都没有。身前还是那样一片的黑暗,一切的喧嚣重新归为寂静。“他不会来了。”她这样想着,竟有那么一丝的绝望。雨汽扑在脸上,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唱着歌,咿咿呀呀。
      她慢慢回过头去。

      [指间]
      她在一个阴沉的夜晚回到尸魂界,成片的云堆在头顶,像是要随时淋她全身。
      踏入朽木家门的时候些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她无端感到一阵烦闷。于是她并没有立即回房以勉强符合大家闺秀的作息时间早早就寝,而是敛了灵压,换了便服,一步一个脚印踢踏在迷宫一般的回廊水榭。
      踯躅。徜徉。迤逦而行。亦步亦趋。
      她自己甚至也不清楚想去哪里,只是固执的重复曾经无数次经过的路,踱着碎步在那串没有温度的他的足迹上覆盖她的痕印。低着头,摆一张乖戾的脸。

      她记得刚进家门的时候自己还不认路,活像一个新招进府的丫头。而领头的侍女语气严厉从来不允许她抬头四处张望。于是她只得紧跟着一双跨步距离一小格一小格量得精准的精致薄木屐,心里不由得气恼起来,走路愈发没有形象。
      直到眼前换成另一双脚,她抬头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眼深处闪微弱的光。他身后的管家表情生硬像是在努力掩盖些什么,蹙着眉对她说:“小姐,请有点贵族女子应有的仪态。”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阵委屈覆着将呼出口的白雾涌上心头。
      那时她还惶恐迷惘得紧,每日每夜逼自己一遍遍在心里哭诉着“我是谁呢”“她是谁呢”“我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呢”之类的话。翻来覆去揉她那一颗心。而面对这些自顾自尖锐的提问她却从未掉过一滴泪,只是咬紧牙关把头深埋进膝间,默默红了眼眶。
      日子便也这样一步步过去。直到她麻木了,踩着他的影子也能牵出讽刺的笑——呵。你又是谁呢。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什么时候这般的日子也近要结束。而她沉淀下一身夜魇后全世界都静下来的时光。

      在转一个廊就是他的房间,她却停下脚步没有向前。主屋位于宅北,视角甚好。她的脚边伸了一束铃铛草,触及皮肤会感觉细微的摩擦。于是她半蹲下去用手拨弄那一小片细长的叶。夏季的花都隐去了,只有几株晚樱耷拉着花瓣,风一吹就散一地。有半壁的垂枝垂在她头顶,她顺着叶片的弧度从下而上望天。尔后她站起身来。眼前是一小片平铺在木质廊板上的光,脚踏上去就会有黑影随行。她再一次抬头,望了望并不明暖的月亮。
      已经是,亥时光景了。

      她拐过长廊的时候天上串过一大片的黑云。于是她就着这机会转至他窗前。从这个角度恰巧可以看见他背影,在灯盏边影影绰绰。她站了许久,但他没有回头。身后的月光明朗起来,她拉长的影子在一地昏黄中渐次清晰。而他却依旧伏案于他的三尺公文。她的期望有些落空了,但她还是躲在窗棂边,侧一点头小心翼翼望里边。
      她的双脚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麻。她感受到风割过脚踝的凉意,抬直了小腿前后踢了踢,却不经意间蹭着了廊下□□间的碎石。有几粒就顺着长廊的斜纹叮叮咚咚滚下去,最后落入溪间“扑通”一声。

      她吓得紧忙蹲下身,细微的声响在这里竟能扰出如此乱。半晌周身又恢复一片静寂,偶尔有几声夏的蛙鸣,疏乱了她的心思。她原先守在窗边时心存的那微弱的一捧的希望,又浅浅地熄灭了。
      她再次起身,换了位置,侧靠在古旧的木门上。
      门内他忙碌的身影不经意间停顿了一下。

      ——你自是不知道,我等候在你窗前时百般无赖的神情,手指腹在楠木窗下一顿一点,像是不经意抵住了时间。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等待,我的企盼。你只知道你永远批不完的公文,就算你批足了两个时辰它还是三尺高。
      ——我后悔了,从第一眼看见你的影子沉在窗下就深深地,后悔了。我根本就不应该答应你,什么“家主中意你”,什么“做朽木家的养女”,这些本都适合我毫无牵连的存在。在你眼里的我应该是露琪亚——而不是朽木,更不是那已经过去的谁谁。
      ——而你又在想什么呢。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听闻而后轻微的声响,然后从木门支起身。几乎是同一时刻门被人从里边推开,昏黄的光泻出来,灯盏上浮着的火苗在夏末的风中来回摆着回纹。
      ——天的褶皱。云的褶皱。风的褶皱.
      少女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却罕见地没有转身就逃。他的手扶在门上,低头望着她。
      ——空气的褶皱。浮烟的褶皱。呼吸的褶皱。
      谁都没有移开视线。她依旧是那般微微不知所措的表情,而他似乎是屈服于女孩不为人知的倔强,低垂下眼。
      ——距离的褶皱。门内外的褶皱。只要跨一步就能够到对方的褶皱。
      他缓缓抬起手。她僵着身子站在那里,身边像是失掉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晨雾一般的安静。这似乎已经是她一生中所有的寂静了。
      ——蛙鸣的褶皱。影子的褶皱。你衣角的褶皱。像是一直都没有被抚平过。
      他的手拂在她肩头,片刻后顺着刘海的方向下滑。她感着一种踌躇的温度。那一种温度停留在她右肩。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倦怠了。她撇过头去,肩头蔓延着迟到的关怀。
      ——你眉心的褶皱。看不清的眼神的褶皱。诺言的谎言的褶皱。
      然后松手。
      ——心一颤一颤的褶皱。希望的褶皱。失落的褶皱。叠在一起正如廊上投下的他和她的影。
      他抬起的手半悬在空中像是找不到落点,最终他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静静将手放下。
      接下来的两句话逆着风送到她耳中时,像是间隔了百年。
      ——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睡吧。
      ——以后别再只套件单衣站在窗口了,会着凉。

      那些褶皱,那些褶皱忽然间就平铺开去,盛大而无涯。
      而你终是让我明白,有些事情其实并不单是我想的那样。就譬如此时不经意触及了一切的我,就譬如一直一直看着我的你,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一直看着我的你。

      她窝在自己屋子的角落里,头抵着膝盖,望了一夜的星空。
      眼泪一直一直流。

      [4.]
      身后是崖尖弥漫着的大片水雾,而她的视线却是清晰的。他站在她的身后,不知有多久了,就那样看着她。辗转着,反复着。
      如同长时间盲目信仰的轰然倒塌。她在一瞬间失却了重心,身体几欲跌倒。
      如同切换着慢镜头般。他向着她,慢慢伸出手。

      她一直以来都混淆了彼岸位置,不是她苦苦等待却毫无音讯的水域的对岸。
      是他在的位置,是在她心里。

      他一直都在那里。而她却不敢也不愿相信。直到自身固执地锁闭了五感,不听,不看,也不觉疑。
      Who was it that was unwilling to look back ?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长约 (圩年•上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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