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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年·夜唱仙 ...

  •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素来早寒的江北更是入冬便大雪连绵,六出冰花滚似银锦,上天入地几乎找不到半点儿其他色泽,简直的。

      积雪几乎埋没了足下的台阶,靠在亭栏边的男子穿着一袭月白的及地提花长衫,外罩一件宽袖的墨绿色锦袍,那极长的下摆蜿蜒到了雪地里,像是雄孔雀的尾翎。

      陆景蒙靠着栏杆,漫不经心地抚弄那只紫金小手炉,眯着眼睛遥遥眺望几百步开外雾气朦胧的松林,一片不安的银灰色的影。

      有兔爰爰,稚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寐无吪……

      寐无吪……

      风声夹着清冷的琴歌,隐隐约约,似有还无。

      陆景蒙手里的小炉一倾,滚落在亭下,炭火扑扑地灭了,两缕轻烟缭上来,立刻被风吹散。散落炭火的地方,积雪稍微化了一小块,即刻开出一朵莲花,莹白如雪,连花蕊都是白的。

      有兔爰爰,稚离于罿,
      我生之初尚无庸。

      尚无庸……

      他揉了揉额角,闭上眼睛,蹙起了眉头。
      侍立在阶下的小僮缓步上来,问道:主人可有何吩咐,可是要拿手炉么。
      小僮手持白莲,一袭素衣,肤白若无色,不动的时候,几乎要融到那雪景中去。

      陆景蒙看那小僮一眼,没有搭话,手指懒懒地抬起来,向远处的松林一划。
      莲生,你听……他说:可听到那歌了。

      小僮侧耳。

      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尚寐无聪,寐无聪……

      寐无聪……

      主人,莲生没听到。小僮拢起袍袖,敛眉答道。
      陆景蒙笑了笑,问:那你听到什么。
      莲生:似有鹤鸣罢了。
      陆景蒙:鹤鸣?
      莲生:许是的。
      陆景蒙:哦……真没有歌声?你可听仔细了?
      莲生屏息一阵,答:真没有。
      陆景蒙:那便是没有罢。
      莲生:主人您又戏弄莲生。
      陆景蒙:那便算是戏弄你罢。

      有兔爰爰,稚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尚无为……

      陆景蒙靠回亭子里,手搭在栏杆上,随着琴歌轻轻地合着拍子。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寐无吪……

      寐无吪……

      雾微微地散了,雪又开始下。
      雪光映着越来越灰暗的天色,松林前的影子反而渐渐明晰。
      坐在那雪地中的,竟是两个相拥的人。——太过远了看不清面貌,依稀是个年轻男子抱着一个尚梳着童髻的少女。两人都穿着素底的长衣,袖摆上泼墨丹青一般的花纹在淡雾里影影绰绰,宛若仙姿。

      少女年岁尚幼,身量未足,静静蜷缩在那人怀里,宽大的袍袖几乎将她整个人遮住,只看到几鬓头发,和衣裙下摆上刺目的一抹红。

      歌声微顿,隐隐便有那少女的哭声传来,低而断续。
      男子便安抚般地拍着她。

      一下,一下轻拍,逐渐成了拍子,男子的歌声又在风里幽幽响起。

      陆景蒙霍地站起身,把一旁的莲生吓了一跳。
      莲生抬头偷瞄主人的脸色,只见陆景蒙方才还懒懒作笑的脸上一片阴霾。

      走吧。陆景蒙说。转身下亭,入了轿子。

      三日之后,大雪霁。
      天字茶楼里生意又像往日一样好了起来。来自各地的食客,闲人,歇脚的小商贩,灰扑扑的旅者。说书人的身边还是聚集了一些人。

      这说书的老儿从颍川来了也有些日子了,颇有些见识,常来茶馆儿的人喜欢听他乱磕,却也不大当回事儿。

      要我说,近日子还真有那么件奇事。说书老儿转了转手里茶壶的砂盖,咧开缺牙的嘴,呵呵笑:陆家二公子在西边松林那儿有一处别院不是?呵,说这莲道的人有灵气,真不是假的,住的地方都邪乎着呢。

      围坐的听客们略微提起了兴趣,道:哦?怎么个邪乎法儿?

      嗯,就是前些个日子,在松林附近的观雪亭——对,就是陆家的——亭子对着的坡下,你说前些日,那雪,嗯?多大的雪!这种时候怎么会有鹤呢。老儿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啧啧,可是偏就有,还偏就往陆家那处别苑飞。

      众人不以为然:算得上稀奇——但你看见了?

      唔,可惜啊。老儿这会子喝了口茶,摇起头来:很多人看见了吧,雪停之后。那雪地里,两只泼墨色儿的仙鹤呢。一大一小的,那小的给兽夹夹住了腿了,挣出了一地的血痕呵;那只大的,倒把小的死死护着在翅子下边,一齐冻死了。——啧,可怜,作孽,作孽呵。

      众人小小骚动起来。

      咳,外地人做的吧……有人嘀咕道:鹭庭早几年就放了话了,有陆家和白鹤院在的地方方圆五里之内不能狩猎……咳咳……这兽夹……

      旁的人皱眉的皱眉,摇头的摇头。

      陆景蒙此时正站在顶楼雅间的廊子里望着积满了雪的街市,有些装饰着珠串的马车在人流里前行,车夫呼喝着。
      莲生递给他的主人一杯茶,也递给主人身边那个异族少年一杯茶。
      少年点头表示谢过,朝莲生露齿一笑。莲生不敢看他。这少年看起来不大,却浑身都是媚气,头发是浅黑的,眸子是湖水样的蓝色,竟觉得是空有人的画皮,像猫。

      梅吉,你说那是哪位大人的车队?陆景蒙朝楼下指了指,问身边笑容满面的少年:说对了有赏。
      陆爷,这不是哪位“大人”的。梅吉的蓝眼睛眯了一会,懒洋洋地说:这是外地来的皮草商人的。

      陆景蒙:来做生意么?
      梅吉:不,来订货,不过今年没找到什么好货色哦。
      陆景蒙:哦?他要找什么?
      梅吉:嗯……不是一般皮草,有人向他买一副角骨,别处没有的,所以来了江北。
      陆景蒙:江北才有?莫不是……
      梅吉:江北的夜唱仙人——
      陆景蒙:夜唱仙人!可是“歌鹤”?
      梅吉:正是。

      江北人一直认为歌鹤是神仙,那悠长的鹤鸣,宛如仙乐般,在暮色四合之后唱响。
      江北素来多产珍禽异兽,吸引了不少偷猎者。——陆家世代掌管莲一门,白鹤院则是莲道弟子所在,所到之处水土皆净,有灵气的鸟兽会自然聚集到附近,而莲道不会杀生。于是前几年,江北一霸,鹭庭,放出话来,陆家和白鹤院所在之地五里内不得狩猎,这话在江北,说出来就跟皇帝说的没两样。

      在江北,有人敢猎歌鹤?

      陆景蒙脸色不郁,鼻子里哼了一声:梅吉,你还真的是无所不知,果然名不虚传。
      梅吉笑笑,没搭话。

      车队经过茶楼前方的时候,传出了一声哀号,顿时整个车队骚动起来。接着,前后的马车有车队的随从跑下来,急忙地掀最大的马车厢的帘子,里面立刻有人连滚带爬地跌了出来,在雪地里惨叫着不断滚动。

      随从和仆人都吓坏了,他们不明白刚才还好好地坐着的主子——江北最大的皮草商人——怎么突然就滚在了地上,挣扎着,雪地都被血染红了。
      等人们好容易按住他,惊讶地发现,商人的左腿,从膝盖以下都不见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夹断了一样。

      那人嘴里不清不楚地哭喊着:报应……

      陆景蒙咳嗽了一声,莲生拿来那件墨绿色的外衣,披在他的肩上。
      长长的下摆,像孔雀一样。

      梅吉饶有兴味地望着楼下的一片混乱,笑嘻嘻道:哟,多疼啊,真可怜,谁来唱歌给他听吧。
      陆景蒙瞥了梅吉一眼,不置可否。

      天色渐渐暗了,雪又开始下。
      远远地,似乎是松林的方向,清越的歌声隐隐随着风声,低低徘徊起来。
      隐隐约约,似有还无。

      有兔爰爰,稚离于罿。
      我生之初尚无庸。
      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尚寐无聪。

      有兔爰爰,稚离于罦。
      我生之初尚无造。
      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尚寐无觉,尚寐无觉。

      寐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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