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映骠骑》裁舟

38、第 38 章

　　放下刀，呼云昌又对着呼云烈说了些刀法上的细节。
　　呼云烈一一听了，他脸上的笑容虽然淡了不少，但是比起刚才的苦闷已经多了几分生气。
　　演武场西边的角落有一张石桌，石桌围着四个石凳，边上植着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垂下来的树荫恰好遮蔽住了阳光，是个供人休息的好地方。

　　谢婧婉在呼云昌和呼云烈比试的时候，命丫鬟在石桌上摆放好茶点，见这父子二人停下来在原地说起了话，谢婧婉道：“你们爷俩过来休息会吧，有什么话坐着说。站着也都不嫌累。”
　　“我还好，不累。”呼云烈走到谢婧婉身边，将刀立在树旁道。

　　“都出汗了。”谢婧婉怜惜地拿着手帕给呼云烈擦拭额角的汗水，“我听翎儿说你写完字就过来练功了，歇着练你着什么急。”
　　“我就是之前太过于懒散了。”呼云烈没有阻拦谢婧婉的动作，还低下头让谢婧婉更轻松些。
　　等谢婧婉擦完汗，呼云烈坐在石凳上，喝了一大口茶水解渴。
　　他的脸颊泛着红，手心也被刀柄磨红，他怎么可能不累呢？只是累的是身体，他的心还能坚持下去。
　　“娘，这几日用功起来，三日练完了临风刀法，我才知道我之前拖着怠着，硬是一年都没练下来有多么不像话。”呼云烈脸上的稚气还没有脱落完毕，可是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坚毅的神色，像是要承担些什么。

　　“你啊。”谢婧婉眉眼柔和，她之前觉得呼云烈怎么总是个孩子模样，怎么总是长不大。那个时候谢婧婉想要呼云烈可以支撑起来，但是现在这孩子真的成长了，谢婧婉又开始心疼起来。
　　他分明还可以再多做几年小孩子的。
　　不过呼云烈自己有了担当，这也算是好事，谢婧婉收敛起自己眸中不合时宜的神色，举起茶壶给呼云烈手中的茶杯重新续满水，把茶点也往他面前推了推，“烈儿，好生歇一会。”

　　在一旁坐着的呼云昌，默不作声，他看着谢婧婉给呼云烈擦汗保持沉默，看到谢婧婉心疼呼云烈依旧保持沉默。
　　为人父人母的，先心疼孩子这是正常的。
　　可是当谢婧婉又是端起茶壶给呼云烈斟茶、又是给呼云烈投喂茶点的，呼云昌面前空空的茶杯谢婧婉看都不看一眼。
　　呼云昌看谢婧婉，没忍住情绪，轻咳了一声。

　　谢婧婉听到呼云昌的轻咳声并没有什么反应，呼云昌再接再厉，又咳了一声。谢婧婉这才后知后觉到呼云昌的咳嗽可能是在拉自己的注意力。
　　侧头看向呼云昌，只见呼云昌端坐着，面上有几分不自然，眼睛也在盯着谢婧婉，接着他看了看呼云烈斟满茶水的茶杯，又示意了一下自己空了的茶杯。

　　呼云昌暗示的很是明显，谢婧婉瞬间就明白了这位是什么意思，她笑了起来。
　　都多大年纪了，还想着跟儿子争宠。
　　心里是这样想，谢婧婉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她端起茶壶走到呼云昌身边，呼云昌见谢婧婉走过来脸上的笑意越发压抑不住，但是谢婧婉却轻飘飘地放下茶壶，“喏，自己斟吧。”
　　听到谢婧婉的话，呼云昌一下子泄了气，流露出了一丝可怜意味的表情。

　　呼云烈就坐在呼云昌的对面，他爹娘的互动轻易地可以尽收眼底。
　　看到记忆里一向英明神武的呼云昌少见的露出示弱的表情，呼云烈预防不及，被一口茶水呛住，险些喷了出来。
　　他娘是怎么忍下他爹这番表情的？呼云烈不堪直视的移开视线，觉得自己格外多余。

　　谢婧婉最后还是给呼云昌斟了一杯茶水，倒不是因为呼云昌的表情，她本来就只是逗着自家老爷玩罢了。
　　心满意足的喝到夫人给倒的茶，呼云昌又变回了之前人前的严肃模样，开始给呼云烈讲起了他刚才刀法中暴露出来的破绽。
　　呼云烈听得很是认真，谢婧婉见他们父子俩说的热闹，又待了会，便轻声慢步地离开了。

　　呼云昌注意到谢婧婉的离开，他也不是真的想让谢婧婉在演武场一直陪同下去。
　　把该说的都对呼云烈说完，见呼云烈歇的也差不多了，呼云昌出声道：“你把临风刀法再练一遍给我看。”
　　“好。”呼云烈知道呼云昌是要验收刚才讲课的成果，他也没拖延，拿起树边的刀，往空旷的地方走了走，从第一势开始出招。

　　呼云昌看着呼云烈的招式。
　　呼云烈明显把呼云昌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听进去了，但是他习武时的小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呼云昌便又从旁出声提醒，让呼云烈有所注意。
　　再把临风刀法练了两边，呼云昌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呼云烈可以停下来了。
　　“不错，进步颇大。”

　　呼云烈练完刀，呼云昌顿了顿，“你这几天都看了些什么书？”
　　“……之前、之前没看完的书。”呼云烈的语气有一瞬间迟疑。
　　他和呼云昌心照不宣，太傅离开之后，呼云烈所有看的书几乎都是裴湛拿来的，裴湛给呼云烈的书不少，但是他过于不懂事爱玩爱闹，没问过他师兄几个问题，现如今裴湛快要和呼云家老死不相往来了，呼云烈才慢悠悠的把书都看完。
　　“哦。”呼云昌没多言语，又问了几本书的书名，呼云烈一一作答。

　　呼云烈的底子比呼云昌想的要好，裴湛给他的几本书都是有用处的。
　　裴湛是真的把……可惜……
　　呼云昌没有让自己再深想下去，他道：“行，我知道了。今日你刀法练得差不多了，演武场炎热，咱们换个地方。”
　　“嗯？”呼云昌的语气和态度转换的都很自然，呼云烈一时没有跟上，他又回忆了一下呼云昌刚才的话语，脑海一里面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爹，你……”

　　呼云昌看着呼云烈惊讶的表情有些自责，他给呼云烈画的饼太多了，多到如今想要实现这孩子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真的假的”，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和你说了那么久要教你兵法、教你用兵应战，结果拖来拖去今日才兑现。阿烈可还愿意听？”呼云昌问道。
　　“当然愿意。”呼云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就这样呼云昌和呼云烈转道换了地方，呼云烈练了半天的刀，身上灰尘汗水都有，加之他还要把刀放回卧房。便和呼云昌打了个招呼，回屋放刀顺路洗澡换身衣裳。
　　呼云昌到不用，他不打算同呼云烈在自己的书房学习，于是就也跟着呼云烈走到了院子。
　　呼云昌径直走进了呼云烈的书房，想要看看他书房里还有些什么书。

　　在呼云烈书房里待了没多久，谢婧婉走了过来，她看到呼云昌也不觉得意外，“我算着时间你们应该是练完武了，去你书房没见到人，我就又来了阿烈这。”
　　谢婧婉说着，没在书房里见到呼云烈，她又问道：“烈儿呢？”
　　“去换衣裳了。”呼云昌说着，起身扶着谢婧婉坐好，“夫人是过来陪读的？”
　　“我也想听听忠国公是怎么给人教书的，我能坐在这里吗？”谢婧婉笑着反问。
　　“自然可以，免得我误人子弟了。夫人在此一坐，这间屋子都显得蓬荜生辉起来。”呼云昌说。
　　“这可是阿烈的书房，莫要胡言乱语。”谢婧婉轻拍了呼云昌的手背一下。

　　他们说话的时候，呼云烈也洗刷完毕、换了衣裳过来。
　　呼云烈年纪不大，还未至加冠，他随意的把头发束了起来，又换了一身短打，他脸上满是朝气的走到书房，兴致勃勃的，宛若中天正悬挂的太阳。
　　见谢婧婉也在，呼云烈先对着谢婧婉行了礼，然后才入座。

　　呼云昌之前虽然说得是一脸局促，生怕自己不会传道受业解惑，但是如今正儿八经的讲起兵法来，他手里也不要什么书籍，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呼云烈原本专心致志听着，随着呼云昌讲的越发深入，光听已经不足够了，他拿起笔开始随着呼云昌的讲述记录。
　　不多时，呼云烈记录的东西就写了满满一张纸。
　　呼云昌适时停止，他看了眼呼云烈记的东西，“今天就到这里，你自己思索思索，有什么问题明天一起问我。”
　　“好。”呼云烈点点头。

　　胡家被抄之后，呼云昌有了短暂的歇息时间，往后三天他都待在府里，跟着呼云烈一起练练刀法、讲讲兵法。

　　三日后朝堂。
　　虽然皇帝胡家的意见已经颇深，但是念及曾经的种种和情面，皇帝并没有草率盖章，而是抄了胡家之后一条条、一项项的核对证据，免得有所冤枉。
　　用了几天才彻底把胡家的事情清算干净，皇帝又过了一遍折子，把涉及裴家的删去，然后让来喜拿着折子回头递给隋靖棋，让隋靖棋在上朝的时候念给诸位大臣听。

　　裴家的事情皇帝至今没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他早就忌惮裴家，才会顺着胡文昭递来的梯子顺势而为，这事处理的不错，他还趁机收回了呼云昌手中的兵权。
　　对于呼云昌，皇帝知道这是个忠心卫国的人，因此他只怕呼云昌手中的兵权，却不想杀他。

　　若是因为掀翻了胡家，就要替裴氏翻案……皇帝才不会做这种自打脸的事情。

　　之前几天，朝廷里也有官员在上朝的时候询问皇帝要如何处理胡氏，说“此时不能再拖，以防生变”，皇帝都四两拨千斤敷衍过去。
　　今日，堂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再做那个第一位问询胡家事情的人了。
　　皇帝知道这堆大臣心里都打着什么主意，他没再敷衍，低头看向隋靖棋道：“靖棋，胡家的事都是你和忠国公查的，如今胡氏皆已被抄家。你们说说吧。”

　　“陛下，臣只是从旁协助，三殿下公正严谨、心细如尘，加之臣笨嘴拙舌，不如让三殿下来说。”呼云昌早在上朝之前就跟皇帝通好了气，这个场景，他是万万不会和隋靖棋争锋的。
　　“既然忠国公都这么说了，靖棋，你来。”皇帝从善如流。
　　隋靖棋看了看呼云昌，又看了看皇帝，他从袖中取出之前来喜递给他的折子，上前一步，“启禀父皇，经儿臣和忠国公探查，胡氏犯了如下大罪……”

　　隋靖棋的声音不大，但是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听见，“……有证人罗平、自胡氏内院搜出来的账本、城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遗迹，皆可作为佐证。儿臣禀告完毕。”
　　“好！”随着隋靖棋的话音落下，皇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之词，“不愧是我儿，有子如此，我湘国定能世代繁荣昌盛。”
　　皇帝的话说完，在场的众位大臣也看出来了，今日这一出，是皇帝拿来给三皇子立威的。
　　看来朝廷局势真的要有变化了。

　　底下的人各有心里各有各的想法，面上他们不约而同的应和着皇帝说的话，唱起了号。
　　呼云昌低垂着头，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皇帝递给隋靖棋的折子中，竟让一丝一毫都没有提到裴家。
　　那他……呼云昌闭了闭眼睛，皇帝竟然如此狠心、如此无情。在某些方面，裴湛看的要比他清晰许多。
　　呼云昌的眼中闪过一抹自嘲，隐于宽大衣袖中的双手缓缓捏紧。

　　龙椅之上，皇帝清了清嗓子，就要顺势处置胡氏。
　　然而皇帝还没出声，大臣之中，有人道：“陛下，臣有本奏。”出声的是京兆尹方来。
　　皇帝的话语骤然被人抢去，他皱了下眉，神色有些不爽，不过皇帝没有发作，只是声音闷闷地说：“奏。”
　　“禀陛下，臣昨日按时去问询金陵城中驿馆，问询至左宁堂驿馆时，驿馆掌事语气吞吐，明显有所隐瞒，在臣追问之下，掌事才说明他们驿馆收到了一封不一般的信。”方来说着，从怀中拿出信递交给一旁站着的太监。
　　太监将信给来喜，来喜再交由给皇帝。

　　皇帝看着信封上的字迹，眯起眼睛。
　　方来接着道：“这信是发给胡大人的，按理若是寻常，就算胡大人在天牢有信也是该完好无损的给他。但是臣想到胡大人被抓的缘由，心底不免有些多想，便从驿馆掌事手中拿过了这封信，提前拆开看了。这信是连兴知州龚正坤写给胡大人的。”
　　听着方来的话，皇帝也拆开了信件。

　　信件不长，皇帝两三眼就扫完了信件的全部内容，他捏着信的手猛一用力，信纸被他捏皱。
　　耳边是方来复述信件的声音，“胡兄，连兴事发。知州府与守城府被围，刁民胆大竟活活打死范本。北方灾情怕是无法隐瞒，特来信万望胡兄定夺。”
　　“万望胡兄定夺？”皇帝缓慢地吸气呼气，他冷笑一声，压抑着怒火，“他龚正坤是把胡文昭当皇帝了吗！”
　　皇帝把信团成一团丢在地上，大臣们纷纷变色，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方来，薛竟申。”皇帝点出两个人名。
　　方来本就走出了大臣们原本的队列，他没动，身边另有一个人走了出来，“陛下。”
　　“你们二人，速速去查北方连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灾情，持续了多久，波及了北方多少城池。一一给我查明白。”
　　“是。”

　　“东方恒。”皇帝又叫出一个人。
　　“臣在。”
　　“你统领吏部，立刻清算出救灾所需物资、银钱，最快的速度发往连兴安抚百姓。”皇帝说着，头已经有些隐隐作痛，他的手肘支在龙椅上，手指按住前额。
　　“宋孟。”
　　“陛下。”
　　听到皇帝念出宋孟这个名字的时候，呼云昌的眼睛动了一下。
　　宋孟是个武将，虽然对外作战不多，但也是个骁勇善战的英雄，且年轻。

　　皇帝把宋孟叫出来……也是应该的。呼云昌想。
　　连兴百姓都敢把朝廷命官打死，想来已经是乱的不成样子了，皇帝不坐视不理。
　　只是……呼云昌心里有些想不明白，皇帝仔细到要把朝中大臣的一举一动都把握在手中，如今连兴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就算有胡文昭从中遮蔽，皇帝又怎么会一点消息都不知？
　　呼云昌想到的事情，皇帝自然也想到了，他甚至想的比呼云昌更明白，他不信胡家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那么便只能是他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皇帝身边的探子不少，得他信任的不多。这几年皇帝只重用孙逸斌一个，孙逸斌办事牢靠，从未出过差错，皇帝没有想到孙逸斌办的错事竟然如此不可弥补！
　　他竟真的信错了人。皇帝紧紧地皱起眉头，他的头痛欲裂，头痛牵连着他的心都在发颤。
　　皇帝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但是他的命令还没吩咐完毕，他咬着牙关，看向宋孟，“你带一队精兵去连兴，接收连兴的驻兵，镇压叛乱的乱臣贼子。若是百姓见兵来，心情有所收敛，便小惩大诫一番放他们回去。
　　“若是有人见兵不缴械，依旧要和朝廷作对，朕给你权利，杀无赦！”

　　宋孟看着皇帝狠厉的神色，心下一凛，他低下头抱拳躬身，“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