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杏花村 ...

  •   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

      二月中才过,杏树已抽出团团粉嫩花苞,性急一些的更忙不迭绽开娇颜,风中抖动衣裙。

      杏林深处,一脸稚气的锦衣少年,轮着一根粗枝,用力抽在杏枝上,杏雨纷纷,眼泪似的黏在站在树下的少妇的乌发罗衫上。

      不远处,衣着轻便的男子冷眼旁观,老僧入定一般。杏枝被春风一拂,难免要颔首还礼,他却仿佛挺拔的青松,纵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亦不为所动。他身后一身戎装的魁梧男子垂手而立,不时对他耳语几句,似在催促什么。

      少妇毫不顾及少年的狂削乱砍,轻移几步,直逼到他身后:“不管你喜不喜欢,他已是你的姐夫,你为什么就是放不开那些旧事?”

      少年收了力道,猛然回身,姐弟俩险些撞在一处,少年向地上狠狠一啐,恨声道:“他是谁的姐夫?杀父大仇,姐姐忘得到快!”他眼珠一转,嘴角狰狞出一个明显与年龄不符的笑容:“姐姐莫不是想当皇后想疯了?”

      少妇登时红了眼圈,下意识去抓少年的肩头,少年轻轻一避,退开几步,尖声道:“早晚……早晚我要叫你的如意郎君死在我手上!你等着瞧!”

      少妇凄然站定,眼泪几尽盈出,最终却生生忍了回去。风起风落,几片花瓣竟像因这狠毒誓言的余威,殒身泥土。

      少年像是察觉到不速之客就在左近,发一声吼,甩开粗枝,撒腿疾奔,转眼不见了踪影。

      少妇目送少年跑远,垂首理一理衣衫,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波平如静,之前的泪水悲切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望向男子站立的方向,略微提高了声音道:“晋王不是约了阿布、 沙加看顾恺之的画,为何还在此耽搁?”

      晋王拨开杏枝走过去,直贴到少妇跟前:“爱妃心里明明不痛快,为何要强颜欢笑?”

      少妇淡淡一笑,道:“今时今日,难道我还会为这种事伤心?此番做作,不过希望米罗看在我的面上,不去跟你为难。我一番苦心,晋王自己也该好好爱惜自己才对!”

      晋王缓缓笑开,眼波一转,一潭寒水顷刻变作满园红杏,他将妻子的指尖用力攥进手心,动情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压低了声音,又补上一句,“有妻如此,何求帝业不成?”海蓝的眸子里,凌厉之气一闪而过,仿佛鱼鹰俯冲到水面,激起些许微澜,便抽身而去 。

      晋王妃亦扣紧丈夫的手:“晋王好,便是晋王府好,便是我好!晋王既有心大位,妾必倾力相助,助殿下赢取天下,荣登九五!”她妩然一笑,推一推晋王,道,“晋王赶紧过去杏花村吧,我去取些方山露芽。”

      晋王点头,别了妻子,往杏花村来。这杏花村是王府杏林中一座挑檐小楼,以杜牧名句“牧童遥指杏花村”命名。晋王将衣裾下摆一提,疾奔上楼。楼上两个少年一立一坐,显然已等候良久。

      站着的少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生得俊秀绝伦,眉目若画,竟比绝色女子还美上几分。这样的美貌生在男子身上,未免显得太过秀气,但少年眉宇间隐约有股刚硬倔强之气,便如玫瑰茎上的尖刺,将那娇艳容颜衬得英气勃勃。他见晋王进门,左手的笛子在右手“啪啪”连敲,忿忿道:“撒加,你和你小舅子的猫鼠游戏玩了三年还没玩够吗?你不腻,我们也要烦了!我是闲人一个,没什么要紧,但你好意思叫沙加大师一起等?”

      旁边坐着的少年年纪更轻,一般的俊美无双,只是身形略显单薄,因穿了件淡黄色外敞,那一头金色长发的光彩不免削减了几分,像是刻意掩藏锋芒,然而眉心那一点朱砂,殷红如血,却是绝艳生情。他一直敛眉低目,面无表情,直听到最后一句,才忍不住蹙一蹙眉,但这下蹙眉也仿佛只是不经意的反应,转瞬即逝,很快又回复为事不关己的冷漠。

      撒加闻言,忍不住失笑,躬身一揖,道:“让二位兄弟久候,小王这厢赔罪!”

      站着的少年哼一声,别过头去,看似余怒未消,实则无可奈何。坐着的少年却主动搭话道:“阿布说话虽直,却总是顾及晋王的感受,将话说得婉转。相同的意思,若是换作我讲,那就是,晋王这番玩命究竟要玩到几时,晋王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难道也不在乎追随晋王的人寒心?”

      阿布面壁而立,冷笑道:“人家是郎舅之亲,怎是你我能比的!小舅子若然说一声‘我要你立时死在我面前’,你当这个做姐夫的‘忍心’拒绝?”

      坐着的少年抬起头来,盯住撒加道:“同样的话,鸾镜表姐想必刚刚也和晋王说过,晋王和表姐新婚燕尔,一旦有失,表姐夹在中间,你叫她情何以堪?”

      撒加听他将平时“二哥”、“二嫂”的称呼变作了“晋王”、“鸾镜表姐”,知他和阿布都动了真怒。方才他在杏林中与晋王妃姐弟的冲突,二人在楼上居高临下,自然是瞧见了,纵然中间细节瞧不真切,以两人的才智,也能猜出八九分。何况他与米罗的恩怨,由来已久,近到王府远到朝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问题在于他能怎么做?三年时间,他处处忍让,用尽各种方法,始终无法消除米罗对他的敌意,他的忍让被米罗视为心中有鬼,对他的憎恶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撒加生母,故顺德皇后的外甥;一个是当朝天子史昂堂弟衡阳王的二公子,因幼时体弱多病,被衡山王送到大相国寺给智空大师做了入室弟子。算起来,一个和撒加是中表之亲,一个是撒加的同宗兄弟。其实阿布罗迪和沙加的忠言,撒加何尝不明白,只是这本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结,他无可辩驳又不得不辩,何况这两人亲如他的双手,将一生抱负系于他的帝业,这份情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一时间,三人俱不出声,各自梳理思绪,几次话到嘴边,看到另外两人,又咽回肚里。临近中午,阳光渐烈,一点一点从楼里退去,尽数照在楼顶。其间,晋王妃差亲信侍女奉上方山露芽,侍女虽极尽小心,盘碗相碰,仍然发出一声轻响,惹得三人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终于,撒加长叹一声,哑声道:“既然一千多天,他都未曾真的出手,你们也就不必枉作不祥猜测了!阿布,你说你早在太子身边安插了重要的人,究竟是何人?”他像躲避恶疾一样匆匆绕过横在三人中间的心病,连换气也省去。

      阿布罗迪胸膛急速起伏,铁了心不让寸土,“你身边若没有那个火药桶,我老早就告诉你了 !”

      “你……”撒加低喝一声,一甩袍袖,背过身去,“你非要如此逼我?”

      沙加朝阿布罗迪作个手势,扶案而起道:“你和太子,总有一天要拼个你死我活,同胞兄弟间尚且如此寡情,米罗和你不过是表兄弟,最多再加一层郎舅关系,你怎么就如此优柔寡断!当年,你处置加隆时,我还当你……”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目的已达到。撒加双目赤红瞪着他,垂死般喘成一团,“难道要我先下手为强?就像三年前,为了父皇敲山震虎的‘把戏’,亲自罗织我亲姑父的罪名?就像三年前,牺牲一个‘野心勃勃’的加隆去保全一个‘安分守己’的撒加?”

      “二哥为何总是将这些想作你主动做出的牺牲?并且寄望他们能马上为你换来什么?”沙加侧过身去,食指蘸了茶水,笔划清晰地在桌上写下一个硕大的“忍”字,回过头去,与撒加目光相对,“这些是二哥不得不做的牺牲!他是君父,你是臣子,他要你背黑锅,你敢不背吗?你替他背了黑锅,非但没有怨怼,多年来反而忍辱负重替他赎罪补偿,甚至娶了再无任何家族势力可借助的罪臣之女,试问天下间谁会怀疑这样一个多情仁义之人有不臣之心?他日你取太子而代之,旁人也只道是太子嫉妒你的才能,迫害你在先,史书之上,你是千古明君,他是乱臣贼子。这个天下,万里江山,才是你最终换来的东西!至于我的另一位堂哥加隆……”

      沙加正待继续说下去,一阵清脆的击掌声冷不丁钻入三人耳中,直将三人惊出一身冷汗,循声望去,楼梯处缓缓转出一个少年,手里拎着一条马鞭,正是米罗。只见他笑吟吟倚住栏杆,将下巴一扬,道,“原来这里有位姜太公!”

      阿布罗迪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沙加将目光往自己身前的地上一沉,装没看见。撒加一见米罗,便知他凭借平日自己对他的容让使手段过了白顿一关,虽然多年来,已习惯了他笑里藏刀的把戏,但从前他们在“杏花村”密谈时,米罗从没有过偷听窥视之举,故而这次他陡然间出现在此地,多少出乎撒加的意料。

      米罗眯起眼睛,啧啧出声,“可惜可惜!可惜这里只有隋炀帝,没有周武王!”

      阿布罗迪秀眉一挑,便要发作。撒加眼珠一动,示意他不要理会。

      这个眼神,米罗明明看得真切,却故作不见,用马鞭向上一指,道:“这么好的日头,三位难道就在这里荒废?两位哥哥呢,向来是看我不顺眼的,我也不会自讨没趣。但我的姐夫我却要带走!外面晴空万里,我怎忍心他憋屈在这座小楼里……”他朝撒加诡秘一笑,续道,“我在海棠溪备了游船美酒,还有楚腰纤细的琵琶女,还望姐夫赏脸,陪小弟游湖,啊,错了,应当是游溪。”

      阿布罗迪轻咳一声,沙加踢一踢脚尖,均未发话,但意思已再清楚不过。撒加看看两人,又瞥一眼米罗,心里蓦地尖锐地一疼,像被针尖挑过,但脸上依旧春光灿烂,做个“请”的手势,道:“劳烦领路!”

      米罗却似看透了撒加的心事,脸上的笑容居然滞了一滞,但也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手腕一翻,将马鞭甩到背后,也不看撒加,眼光只在阿布罗迪、沙加身上一顿,便转身下楼,撒加亦不回头,尾随而去。

      沙加连连跺脚,怒道:“简直是鬼迷心窍!”想要追赶,却见阿布罗迪嘴角含笑,之前的种种担忧,似已变作胸有成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