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华年》有时跳舞

2、第 2 章

　　二 陈冰

　　菜还没上全，会场就全乱了。学生们一开始还能规规矩矩的吃菜喝汤，可是不到十分钟就开始你敬我我敬你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了。一个个斯文俊秀的大学生们，从这张桌子窜到那张桌子，端起酒杯就是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
　　系党委书记、副书记和系主任一人拿个杯子倒了半杯啤酒，装模作样的挨桌挨桌敬酒。到苏宁他们这一桌时，苏宁以贴近但不暧昧的姿态挤在张衡身边轻轻说：“少喝点，你今天还要把我弄回去呢。”
　　张衡和苏宁对了一眼。苏宁的眼神是脆生生的，他在桌子下边偷偷捏了一下苏宁的手。
　　和书记碰完杯，苏宁把手机掏出来塞到张衡手里。
　　“帮我拿着。我口袋浅。”
　　苏宁喝起酒来很谦虚，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俗话说女人天生三两酒，而那气定神闲的姿态更让人容易误会她肯定是个千杯不倒的角色。
　　其实她并不是没醉过。只是醉得没人知道而已。
　　而今天她不想喝醉。
　　她老老实实的坐着，专心的拆着刚上桌的武昌鱼。同寝室的另外两个女孩子林涵陈冰却像出了笼的小鸟，飞来飞去的找人敬酒。苏宁他们那张桌子空了一半，大家全都端着酒杯，犹如江湖豪侠。
　　张衡也不可避免的被同寝室的兄弟们拉去喝酒。以李胜利为首，那群兄弟们全都挤眉弄眼言的说，原来你是闷头鸡吃白米的队伍啊，真是恭喜恭喜啊，如此这般，推脱不了。偶尔回头看一眼，武昌鱼已经只剩脑袋和骨头，苏宁转去对着另一盘乳鸽继续奋斗。
　　其实她挺会保护自己的，张衡想。
　　他一想到苏宁凑近了抬起头说话的模样，就觉得开心。

　　系领导们敬完酒，张明辉就被老乡拉到别桌去喝去了。林涵陈冰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出去和别人单挑一圈，果然吃了大亏。为了躲避雨点一样砸下来的酒杯，她们两个极不斯文的躲进厕所去了。在里面磨蹭了半天出来，之前围攻她们的那群男孩子女孩子都转移了目标，她们两个缩着脑袋回到桌边坐下。
　　“吃亏了吧？”
　　苏宁已经把那盘乳鸽消灭得差不多了。她面前的杯子里只有半杯啤酒。林涵陈冰猛吃一阵土豆丝，这才缓过劲来。
　　林涵抚抚胸口说：“我以前听别人说，散伙饭上喝酒，一般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找关系好的喝；第二个阶段，找有冤有仇的喝；第三个阶段，那就是随便乱喝，不管认不认识、亲不亲近，打个照面就能喝。看来我们第一阶段就熬不过去啊。”
　　正说着，从后面来了同学，拍拍林涵的肩。林涵一脸苦相的起身应战。陈冰赶紧低下头猛吃东西。

　　平时在寝室里，陈冰和林涵走得比较近。女孩子之间的感情有时候是很微妙的。平心而论，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有谁不是明媚的、娇艳的、要人疼的？她皮肤虽然黑些，但健康光泽，她自己觉得和每个月苏宁生理期那几天惨白的脸色相比，可算是健康多了。苏宁的眼睛明亮，但算不上大，她私下比较过，觉得自己双眼皮大眼睛比她好看多了。可是苏宁是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小时候还学过一年的芭蕾舞，或站或走都姿态优美。陈冰是从农村里走出的女孩子，小学里没开过音乐课美术课体育课，高中三年除了语文英语就是数理化。她家里三个孩子，她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可是只有她念到了大学。初中之前她家种地兼养鱼，在当地也还算家境殷实。因此从小陈冰在小伙伴当中，多少有些优越感。然而初二那年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淹没了田园和鱼塘。父母亲辛苦大半年，庄稼颗粒无收，鱼塘里十几斤即将出塘的大鱼都游进了江里，亏得血本无归。洪水退了之后回到家，房子里家具电器都糊着污泥，家不成家田不成田。从此她家再没能力继续承包鱼塘养鱼，母亲种地，父亲只得到处给别人打点短工贴补家用。
　　大一那年，她父亲挎着两个装化肥的蛇皮袋子送她到学校，一进寝室，她就看到苏宁偎依在衣着光鲜的父亲母亲身边撒娇，他们一家三口愉快的谈话，苏宁的母亲一边帮苏宁铺床装蚊帐一边提示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父亲则再三的叮嘱，学费的汇款凭证别弄丢了，存折和身份证要放好如何如何。陈冰看着自己老实巴交穿着土气的军装解放鞋又黑又瘦的父亲，想起那笔可称为巨款的学费，不由得悲从中来。然后苏宁的爸爸和他爸爸打招呼，她独自一人整理东西铺床叠被子，远远听见苏宁的妈妈说，你看看人家多么能干，你在家连被子都没叠过，以后可怎么办啊。
　　认真说来，陈冰和苏宁成绩相差无几，但每次评奖学金的时候，苏宁总有那么多可以加分的项目：干部加分、艺术节得奖加分、征文得奖加分……这样一一加起来，苏宁总能拿到级别较高的奖学金，而她也总在拿与不拿的边缘徘徊。
　　她和苏宁之间小的争吵当然不能避免，但确实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只是她也没办法对她抱持强烈的好感。到了大二，谈恋爱之风盛起，女孩子们开始学习化妆、烫头发、搭配衣服。苏宁是她们那一届头一个烫离子烫的女孩子。那时女孩子们涂涂唇彩已经非常普遍，但烫头发绝对是惊人之举。再后来苏宁和比他们高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左鸿昌在校园里高调亮相，她则和同班的另一个来自农村的男孩子谈上了恋爱。
　　有一次同寝室的四个女孩子带着各自的男朋友一起上街。一路上男孩子女孩子们唧唧喳喳非常快乐。当时正是板栗上市的季节，香喷喷的炒板栗大老远就能闻到。左鸿昌问苏宁要吃吗，苏宁摇摇头说前两天吃多了我指甲还翻着呢。炒栗子分为三块、五块、八块三种，八块的那种是油炒栗子，油汪汪的很是诱人，陈冰想吃那一种，但男朋友面有难色。其时正是月末，她和男朋友口袋都紧张。最后他们只得同样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陈冰常想，为什么人和人的生活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为什么她就是找不到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她也想过去做家教打工，但他们的专业课程紧，应付功课就让她很费力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苏宁总有那么多杂事考试却从来没担心过。
　　其实若是要论家里条件好，隔壁寝室的王芳算是他们系的头一份。想起这个名字陈冰就觉得土，她从小到大有三个同学都叫王芳，后来在卧谈会上才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认识名为“王芳”的女孩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名字如此大众化的王芳，她父亲是矿山老板，她花钱真正像流水一样。大家都还只是听说过手机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三个了；大家都还在装台式机的时候，她就换过两个笔记本了。陈冰心想，在王芳面前，苏宁啊张明辉啊都和自己一样，也都是穷丫头。
　　听说苏宁去房地产公司卖楼的时候，她竟然有些微的幸灾乐祸的心情。然而苏宁第一个月的工资却让她吓了一跳。她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南方找到了工作，然而要进行毕业论文答辩请假时间太长，公司不大，毕业生满地都是，她只有离职。回来之后才听说，苏宁已经做了小小的主管，她白天上班晚上熬夜，论文已经基本上完成了。
　　如果说让陈冰有心理优势的，就是自从大家都开始谈恋爱，她就没有独来独往过。而苏宁则在大三一整年都几乎耍单边，因为左鸿昌毕业了。每当周末女孩子们和男朋友约会的时候，寝室里只剩下苏宁一个人在孤独的玩着电脑游戏或者看小说。直到最近，才从张明辉那里听说，那个闷嘴葫芦一样的张衡追求苏宁，而苏宁居然答应了。
　　想起未来，陈冰有时候会感觉很忧虑。工作薪水不高，男朋友和自己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没有人能帮他们，只有靠自己努力。她有时候甚至希望，要是能从天而降一个有钱的帅哥爱上她就好了。她听说张明辉签进了那家以钻石王老五扎堆著称的大型垄断型国有企业之后，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有合适的一定要介绍给她。然而她自己也清楚，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服务员又上了一盘鸡汁山药。苏宁还在低头猛吃，其速度和频率都令人叹为观止。在热闹的大厅里，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猛吃。陈冰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她端起酒杯，碰了碰苏宁。
　　“我们喝一杯！”
　　苏宁左右看看，拿起一瓶不知道谁打开又不知道谁放在附近的啤酒，给自己和陈冰加满。
　　酒杯一撞，呯的一响。
　　“要干掉。”陈冰说。
　　苏宁豪迈的笑着：“干掉就干掉。”
　　两个女孩子仰脖把啤酒往喉咙里倒。陈冰喝得太急，咳嗽了起来，酒洒了些在裙子上。苏宁赶紧拿出纸巾帮她擦拭，一边拍她的背帮她顺气。林涵打退了过来挑衅的同学，拉着苏宁要喝。陈冰嗔怪的一瞪眼：“我们就不要内耗了，要一致对外！”
　　“说得好！”林涵一拍腿，“走，我们去找王芳她们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