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望》妖容

1、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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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渊

　　遥煌是我十一岁以后最为亲近的人。许是因为他并不受父皇宠爱，常常被冷落的缘故，他与其他的皇弟们有着很大的不同。
　　他心底有一种深沉的慈悲。是的，被许多宫里人所蔑视的慈悲。

　　他告诉我，他小的时候，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清凉宫后面的花园里找个地方坐下，然后，仰望苍穹。
　　皇宫里虽然到处充斥着尔虞我诈，可是被高高的城墙囚禁起来的天空，同外面一样，是湛蓝的。
　　我对他说，以后我会和他一起仰望天空。

　　因为我不想看到他眸子里映上同天空一样寂寞的，没有尽头的蓝色。

　　他眼睛里有着藏不住的欣喜，清澈的凤眼光华流转。

　　我的心被这样的眼神重重的一击，一种陌生的、酸楚的疼痛在那时钉入了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我的遥煌，他竟是那样卑微的寂寞着，快乐着。
　　这样的他，让我心疼。

　　妃母曾对我说，渊儿，莫要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长久。
　　许多事情，你要学会放下。

　　那时候，她的话，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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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渊十一岁时，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样的想保护一个人。

　　那天他从大祭司那里出来，正向启祥宫走去。途经霁雨苑时，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打斗声。
　　“怎么回事？”他微锁眉头，询问躲在外面畏畏缩缩的三个宫人。
　　“回太子殿下，二殿下与三殿下打起来了...”
　　承渊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你们几个先下去吧。今天的事要是有别的人知道了，你们小心脑袋。”
　　“小的不敢！”三个宫人都被他的气势吓得腿软，慌慌张张的退了出去。
　　承渊匆匆步入苑中，二弟与三弟正打成一团，都急红了眼。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像是忘记了自己学过武功，拳打脚踢都是最原始粗暴的动作。他与沉默寡言的老三遥煌并无过多的交集，印象里，他只是个清秀温和的小孩儿，谁想此刻竟也打得凶狠。
　　一向温文的五弟遥宛无措地站在一旁，一见承渊，又喜又惧的叫道：“大哥！他们...”两个人仍扭打在一起，丝毫未注意到周围的一切。他上前，一手拽住遥颢，一手拉住遥煌。二皇子遥颢一看是承渊，吓了一跳，忙低着头唤道：“大哥。”而遥煌不语，虽也低头站在那里，却散发着倔强的气息，削瘦得似乎都带着棱角，好像一块沉默而孤傲的石头，恒久地伫立着。
　　他问遥颢：“为什么打架？”遥颢刚才还低着的头一下儿扬了起来，大声说道：“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长得跟个女人似的，脾气还那么温吞，都是跟他那个疯疯癫癫的娘学的！”
　　“啪”的一声，承渊已扇了他一巴掌。眼中带着怒火，他沉声道：“你从哪儿学会的这种欺辱自家兄弟的作为？看谁不顺眼就想打谁，和那些不讲道理的江洋大盗有什么分别？还不快向三弟道歉！”
　　遥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醒了。虽然经承渊一说，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可是碍于面子，却瞪着眼睛死活不肯道歉。
　　承渊似是知道了他的想法，语气柔和下来，给了他个台阶：“二弟，身为男子就应顶天立地，知错就改，你说是么？”
　　既然有了台阶，一向直爽的遥颢也不再磨磨蹭蹭，正色向遥煌道歉：“三弟，是我不对，不应该随意辱骂你，以后我再欺负你我就是乌龟...”未等他将剩下的“王八蛋”三字说完，承渊已有些哭笑不得的低声止住他：“二弟！”
　　遥煌缓缓抬起头，两行眼泪自他清亮的凤眼中滑落，湿了薄青的衫。他一字一句、清晰的说道：“我娘不是疯子，她是世上最好的人。”
　　那一瞬间，承渊被他的神情所震撼。他清楚的感到了遥煌的痛苦是怎样的刻骨铭心，以至于，连带着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他想，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要让遥煌受到一点委屈。

　　承渊是被凌乱的梦惊醒的。
　　头还有些沉钝的痛，但——酒劲终是过去了。
　　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在宴会上与群臣说笑，看彩衣的舞伎舞尽桃花，他喝了许多的酒...不过是想求得一醉。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他站在高处，终究是冷了。

　　宫里长大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从小便要学会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朋友兄弟随时都可能带来背叛，皇宫这个华丽光鲜的外壳下包裹的却是人心最丑恶的一面。他憎恨斗争与权力，可是又会因征服而快乐...他已经无法回头。
　　已经登基五年了，可是回想起坐在这龙椅上的每一天，都觉得心寒。

　　承渊之母景淑妃虽然产下了太子承渊，可是皇后庞凝和其兄镇国将军庞勇串通一气，权倾朝野，使得武哲帝不仅不能废后，更是行为上大受庞家阻碍。承渊刚刚登基，镇国将军庞勇就勾结妹妹庞太后，想趁新君年少根基未稳时篡位。而承渊早已暗中了训练了一支忠心耿耿的精兵，并掌握了庞勇、庞凝所有的谋反证据，彻底根除了庞家势力，将景淑妃扶为正位。他还记得，当潮水般的御林军涌入庞凝所住的靖和宫时，那女人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头颅已离开了身体。
　　十五岁的承渊，静静地看着那颗上一秒还活色生香的头颅滚到脚边，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群臣对他这个一即位就肃清了朝政的君主十分敬畏，称赞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而英明的君主。可是没有人知道，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每一个孤独的长夜他都会被噩梦惊醒。

　　直到十八岁那年长寂出现。
　　宝镜出，盛世启，平天下，福苍生。那是炎凉最古老的传说，而他，竟有幸亲临。
　　长寂便是那传说中的镜神。
　　初见他时，承渊正在清凉殿里怀念故人，遥煌。

　　遥煌是在承渊十七岁时患病离世的。那时他本以为，一生的悲喜，就已都随着遥煌去了。

　　遥煌平生最喜爱青色。石青的玉座屏、碧青的锦罗帐、湛青的玉执壶，绘着青龙弄日的壁画…磁青色丝绸的帘帏自殿梁上倾泻而下，清凉宫里满眼都是冷寂的青色，似乎一天一地都冻结在了这冷清的世界中。没有了主人的宫殿显得死气沉沉。微凉的风从敞开的大门里涌入，搅动了一室的青色。
　　承渊抚琴，弹了那首遥煌与他合谱的曲子《逍遥歌》：“悠悠苍天，吞吐大荒。寥寥长风，漠漠平林。怆然拂剑，浩荡乾坤。生者百岁，百岁如流。来往千载，几人逍遥？欢乐苦短，忧愁委多。世情翻覆，无足挂齿。超然云隐，清风与还。”
　　那曾是他们憧憬的生活，最终化为幻沫。
　　承渊看着这铺天遮地的青色，只觉得满目苍痍。

　　长风起，海棠落，殿门突然被大力关上，殿外飞檐下悬着的铜铃发出了泠泠的响声。大殿中央的藻井里放出了夺目的光芒。承渊一惊，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注视着这突兀的光芒。
　　光芒消散时，一人泠然站在眼前。白衣胜雪，发如流泉。一双清瞳静如止水，却又似看透了人间千载聚散，流光溢彩，明澈不可方物。
　　长剑铮然落地。他看着这能使天地失色的人，一时失却了言语。
　　他竟是那样的像遥煌。

　　沉水的香气一丝丝一缕缕的漫过来，垂帐外，一人静默的站着，映出一个淡色的影。
　　“长寂。”承渊轻叹一声，从回忆中醒来。他慢慢伸出手去描绘少年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光的容颜，从修长的眉，到那双明澈温和，承纳了天下众生的眼，然后拥住他冰冷清瘦的身体，一点点收紧。
　　长寂只是沉默而悲悯的静视着这个孤独的君王。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依偎，如同已是地老天荒。
　　一个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一个是看尽红尘的神，他们都站在极处，谁也暖不了谁。

　　良久，承渊放开了手，重新恢复了一个君王的无上威严。
　　长寂并非遥煌，他也不再是当初的承渊。美好的东西一旦变了质，就会比原本就丑陋的还要不堪。
　　长寂冰冷的手指抚上他不知不觉皱起的眉头，说道：“刚才，你的心里，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