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变》白姬绾

19、约定

　　四人在山中茅舍养伤，转眼过去了十几天。

　　释莲心常常坐在水仙泉边，一坐就是整天整夜，不说话也很少吃东西。沙壹原本担心她会寻短见，可是后来她发现，她只不过是静静地在泉边坐着，并没有寻短见的迹象，也就放心了下来。哀莫大于心死，此时的释莲心，只是一个心已死去的空壳。

　　沙壹脸上也带着深深地忧愁，没有人知道她愁的是什么。骆宣望着沙壹不时流露出来的哀愁，心中迷惑，却也心疼。但他开口问时，沙壹却不回答，或顾左右而言它。这让骆宣心里隐隐不安，仿佛沙壹就要离他远去，他将再也找不到她。

　　这些天里，过得最悠哉的，就要算是苍龙了。他除了打理四人的日常生活，就是看书。苍龙看的书很多很杂，很多都是异域书卷和上古文献。后来三人才知道，苍龙通晓上百种文字，且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利用熬粥的时间，苍龙看完了《七梦奥义书》，然后很无趣地对三人道：“没有了禅师，这里太无趣了，我明天就离开这里。这本《七梦奥义书》我会留在此地，藏在某处。外人并不知道禅师已经过世，应该不会有人胆敢进山来打《七梦奥义书》的主意。就算是有一些不要命的人进来了，他们找不到禅师，还是一样得不到《七梦奥义书》。”

　　“不行，”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释莲心，突然开口道，她眼中的迷茫开始消退，眼神也变得明朗坚定起来：“我要带《七梦奥义书》回‘梵天’，我要做下一任的帝释天。”

　　苍龙闪着大眼睛，颇感兴趣地道：“‘梵天’很好玩吗？”

　　释莲心没有理他，自言自语般地道：“释尊临死前，让我代替他好好地活下去，那我就要为了释尊活下去！我要代替他，成为帝释天，我还要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去北宇幽都找到七杀，破军，天狼三柄绝世好剑，送来他的身边……”

　　沙壹道：“不，你不能带走《七梦奥义书》，否则骆宣会被朝廷问罪。”

　　释莲心有些歉然，咬着嘴唇道：“我本就是为《七梦奥义书》而来，我不能放弃……”

　　没等沙壹开口，苍龙眨眼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既能让天书留在这里，又能让天书随广目天走。”

　　三人疑惑地望着他。

　　苍龙笑：“《七梦奥义书》留在这里，我跟广目天走。反正《七梦奥义书》的内容，我已经谙熟于胸，就等于是一本会走动的《七梦奥义书》了啊！”

　　三人面面相觑，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也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而且还能省去很多麻烦。如今，江湖中人都认为《七梦奥义书》在智灯处，那释莲心就能轻松地带苍龙回‘梵天’，然后让苍龙默写一份《七梦奥义书》，送回天毒总坛。——现今流传的《七梦奥义书》，本就不是佛祖手书的那一部，乃是由后人几经辗转手抄传写下来，只要内容和《七梦奥义书》一致，能够通过对《七梦奥义书》内容了然于心的总坛释尊的法眼，也就算是替总坛夺回了圣书。而《七梦奥义书》留在天崇山，骆宣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可以救出部下并得到赦免。

　　释莲心望着苍龙，道：“你为什么想去‘梵天’？”

　　苍龙笑了笑，眨眼道：“因为，我想当广目天，等你成为帝释天之后，我就是广目天。”

　　第二天，四人从天崇山回到了须弥镇。镇上风云变幻，许多江湖派系之间，已经开始彼此伐斗。

　　释莲心一边和增长天派来的人周旋，一边让手下放出消息，：《七梦奥义书》已经在智灯手中。而又有消息灵通者，打探到《七梦奥义书》已为神水宫所夺，甚至还有甚者，捕风捉影地猜测《七梦奥义书》已为白朗宁所有，一时间众说纷纭，真假莫辨。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自矜武功绝世，而闯进天崇山欲找智灯的人，永远也找不到智灯了。没有人知道智灯已经死去，他们纷纷猜测，智灯可能带着《七梦奥义书》隐居到另一个更幽深绝世的地方去了。

　　朝廷接到白朗宁的情报，认为《七梦奥义书》已经安然送到智灯手中，因此高枕无忧，皆大欢喜。天子已经释放了骆宣的部下，就等着骆宣回朝，再复他征西大将军的职位，让他再次为朝廷效力。神水宫的紫水使费尽心机，拿到的却只是假的《七梦奥义书》，至于她知道真相后会如何地气急败坏，咬牙切齿，这已是后话。

　　须弥镇上的各大江湖派系，都在彼此周旋勾斗，但大体上却趋于平静。沙壹的心却越来越不平静，其实，在这次冒险入关之前，她心里就早已经有了觉悟。——是时间和天星宫摊牌了，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再这么逃避下去。可是这场牌局，她没有一丝的胜算，天星宫早已摆出了一副大小通吃的至尊宝，她无论揭什么牌，结果都只能是输。

　　天星四使一直潜伏在须弥镇上，由于忌惮沙壹身边的释莲心，也暂时没有太大动作。骆宣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没有立刻回京城，四人住在齐云客栈中，一晃又过了一个月。

　　释莲心和苍龙忙着应付增长天的人，释莲心虽然失去了一只手腕，但武功并没受多大影响，在参看了苍龙默写出来的《七梦奥义书》后——原先的那一本，已经被投入了水仙泉中，让智灯完成他永远守护的使命，也让进山者永远找不到它的下落。——她更是渐渐悟出了‘梵天变’的真谛，对于武功的领悟，又上了一个境界。

　　有释莲心在，天星四使不敢造次，然而他们却没有放弃，仍旧不声不响地潜伏等待。——沙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释莲心的庇护下，他们在等沙壹落单。但是，沙壹却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她主动来找他们，并约他们次日午时于天崇山绝顶相会，到时她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沙壹深思熟虑了很久之后，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以往，她害怕正视自己的宿命，而现在，她打算正视它，哪怕它再残酷，再令人绝望。

　　约定之日的前一天，沙壹特意做了一桌好菜，约来骆宣，释莲心同吃。这最后的晚餐，并无丝毫离别的悲伤意味，三人随意地说着闲话，释莲心像平常一样吃得很少，沙壹和骆宣仍然像以往一样，风卷残云般地抢酒抢菜。谈到将来的打算，释莲心决意七天后回“梵天”，彻底地与增长天做最后一搏。沙壹说，她这几天内就会去浪迹天涯，骆宣愕然，望着她没有说话。

　　晚上，沙壹毫无睡意，借着月光走至中庭，百花丛中有一处精巧凉亭。她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用手指来回抚摩着黝黑的亡灵剑。朱红色的‘亡灵’二字盘旋飞舞，如同勾人性命的魔爪，沙壹心中一阵疼痛。

　　冷不防，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明天，你非得去天崇山顶送死吗？”

　　沙壹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释莲心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沙壹苦苦一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释莲心淡淡一笑，道：“人一有了心事，脸上就会闹鬼。”

　　“那么，你是来劝我不要去的吗？”

　　释莲心想了想，道：“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可以陪你去。”

　　沙壹摇了摇头道：“这是我自己的宿命，我得自己承担。”

　　释莲心道：“那你有几层胜算？”

　　“我不打算和他们动手，我要让他们杀了我。”

　　释莲心动容，道：“不做地昴星，就必须要死吗？”

　　沙壹淡淡苦笑：“没错，这就是天星的宿命。”

　　她继承了地昴星的血统，从一出生开始，她就注定了只能是地昴星使。天星宫内的六大家族，可以为了争夺星主之位而刀剑相向，但却绝对不允许有叛徒。

　　释莲心对天星宫的内幕略有耳闻，据说，天星宫包括星主家族在内，一共是六大家族：天孤星，地昴星，人灵星，鬼机星，神曜星，魔隐星。六大家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星宿海中，每当一任星主过世，六大家族就会各派出一名子弟，来争夺星主之位。不管最后谁当选了星主，其余败下的五人，必须绝对地效忠于他。等到他过世，六大家族又会进行下一次的星主之战。这样就会无形中形成压力，让六大家族奋发图强，推动天星宫势力的壮大。——这也是天星宫在江湖中屹立不倒的最主要原因。

　　释莲心对沙壹道：“可是，你似乎是一个例外，你并没有被忠于星主的观念影响太深。”

　　沙壹苦笑：“那是因为，我并不是从小在星宿海长大，十岁时，我才从大漠回星宿海。十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基本的世界观，所以天星宫的教育，对我的影响不是很深。”

　　释莲心奇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从小在大漠中？天星宫的六大家族，向来都是寸步不离星宿海的啊？”

　　沙壹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也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是庆幸，还是痛苦。

　　沙壹的父亲，是天星宫上一任星主，他是一个桀骜疏狂，重情重义的男子，沙壹的母亲爱他至深。沙壹小时候，她每天都给沙壹讲有关他的事，当年他因故杀了外公，她寻他报仇时，却不小心爱上了他。那是一个凄美而浪漫的故事，两个相爱却生死不容的人，谱出了一曲甜美却绝望的恋歌。最后，她怀了沙壹，离开了他，——他毕竟是杀父仇人，她不能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她带着沙壹躲进了大漠中，他后来娶了另外一名女子，但是那名女子却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

　　沙壹悲伤地道：“后来，父亲死在了镜花缘主之手，膝下却无子女。爷爷慌了，他只有父亲这一个子女。家族使命大于天，他想起了以前怀孕离开的娘。天星宫的势力极其庞大，爷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娘的行踪，也知道了我的存在。爷爷不由分说，把我带回了星宿海，那时我已经十岁。”

　　到了星宿海后，她遵从娘临死前的嘱咐，拼命地压抑忍耐，接受他们灌输的观念，苦练他们教授的武艺。星主之争过后，她成了地昴星使，这一世的星主出自魔隐星家族。

　　于是，沙壹开始了效忠星主的生涯。地昴星家族负责暗杀堂，她成了整个暗杀组织的头领。死在她手中的人数越来越多，她良心所受的煎熬也越来越大。每天深夜，她都会在噩梦中惊醒，冷汗如雨。

　　无论她多么努力，多么忍耐，始终还是成不了地昴星，背负不了地昴星的宿命。终于，在她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候，她带着地昴星一族代代相传的亡灵剑，叛逃出了天星宫。她想要自由，想得到解脱。但让她觉得讽刺的是，她竟要握着属于地昴星的亡灵剑，才得以安全无恙地逃出星宿海。

　　虽然母亲早已去世，沙壹还是回到了大漠中，只有沙漠才让她觉得安全。有时候，她会怀疑，从一个杀手头目沦落为一只丧家之犬，是否就是她所期望的自由，期盼的解脱？从每晚愧疚得于噩梦中惊醒，到因为害怕追兵而恐惧得整夜无法入眠，是否就是她所要的安心，所寻的桃源？那段时间，她的心里充满了迷惑茫然，行为也暴戾反常了许多，沙漠中的人，都开始惧怕她，开始悬赏通缉她。她只有躲进黄沙下与世隔绝的古墓里，才敢安心地睡上一觉，偌大华美的地下宫殿中，只有她和没有呼吸的亡灵，它们让她觉得安全。

　　然而后来，她遇见了骆宣，他让她不再迷惑，明白了她所坚持的选择是正确的。自由不是一种形式，而是一种心境。真正的自由，不是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而是可以不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安心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有些人虽然生活在安全的环境中，并且身边保镖重重，但他们却禁不起扪心自问，整日提心吊胆地害怕良心敲门。虽然她为追杀者所逼迫，但是却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好过在天星宫里昧着良心继续乱杀无辜。

　　释莲心道：“既然你已经得到了自由，获得了安心，明天又何必要去送死？

　　沙壹道：“天星宫容不得背叛，我若是不死，他们是一辈子都不会放过我。终归，还是要有一个了断。”

　　释莲心不语，抬头，冷冷地望着天幕中，散落如棋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