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她》鹭洲里

31、第 31 章

　　从绘春楼脱身出来的第一时间，善词便冒雨朝着家的方向跑。

　　可她方赶到善府门前，还未来得及进去，裴沉昭追踪的手下便迅速围困了善家的各个出口，她警醒地寻了个隐蔽拐角藏身，这才躲过从白虎街上穿行而过的兵马。

　　善家门前悬挂着灵幔，善词躲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那些兵马蛮横闯开了善家大门，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此生，恐是再也无法见母亲最后一面了。

　　她在那不远处的拐角后跪下，默然地朝着善家大门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后，裴沉昭的人很快将整条街锁起来。

　　她知道自己或许是无路可走的，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裴沉昭的股掌下作困兽挣扎，可既然好不容易逃出他身边，她心底便生了几许侥幸。

　　只要能从他身边离开，哪怕一天，哪怕一个时辰，哪怕一刻，她也甘之若饴。

　　善词躲避着街上排查的兵马，就在这无路可退的时候，遇见了乘轿从此穿街而过的裴元渡。

　　裴元渡一路穿行而来，见到了白虎街上搜寻的兵马，又见到浑身湿透惊恐躲在角落里的善词，一瞬间就从两件事的惯联中想出了缘由。

　　裴元渡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让她上了自己的轿子，而后，又带着她穿过白虎街，在遇到裴沉昭的那一瞬，他沉稳温柔地把她按进了自己的披风中，借着宽大的披风和轿子内昏暗的环境，将她从裴沉昭的眼皮子底下给带了出来。

　　听见路遇裴沉昭的时候，善词心中惶惶难宁，她藏在裴元渡披风下听着他与裴沉昭言语交锋，心几乎快要跳出来。

　　她对裴沉昭的恐惧，几乎快要变成一种生理性的本能，一如人本能的趋利避害，一如人看到猛虎豺狼会拔腿就跑。

　　在她濒临绝望、极度恐慌的时候，裴元渡的手就这么温柔安抚地暖暖搭在她发旋上。

　　她缩在他膝边，感受到那股暖意如涓涓细流涌进心头，那一瞬，原本不安躁动的心就平静了下来，似乎也不那么害怕了。

　　靠着裴元渡双膝，她蓦地便想到三年前他救她的时候，那时候，他的存在也是这么让他安心。

　　裴元渡好像变成她黑暗生命中的一束光，会出现在她最危险的时候，然后如天神下凡一般保护她。

　　那么好的他。

　　只可惜，他与她这一生都不可能了。

　　裴元渡的指尖温柔拂去她颊上凌乱湿濡的头发，善词微微红了脸，只觉得自己现下以这副狼狈的样子处在他跟前，实在过于窘迫。

　　她起身，微微拉开与裴元渡的距离，在不大的轿子内朝着裴元渡磕了一个头，弱声感谢：“多谢庆王殿下。”

　　“不用行礼，坐。”裴元渡虚扶她一把，容她在自己身边的侧席坐下。

　　善词咬唇，点了点头。

　　“给你母亲磕完头后，现在打算去哪呢？目下皇太孙的人估计已全城戒备，只怕为了找你要把整座京城都翻过来。”善词与裴沉昭婚事的内情，裴元渡有所耳闻，今日善词何故出现于此，他也都从善词的口中听说了，于是便问善词的去向。

　　裴元渡微颦长眉，温和的棕色瞳孔里流露出认真思索的模样：“最好是出城，逃出京畿，可是你父亲还留在京中，倒是颇有掣肘。且你一个女子出京，路上颠沛流离的危险不说，也没有通关文策，就算去了别的城池，也难入城中。”

　　“本王想帮你，可如此情势下，能帮得了你一时，终究也帮不了你一世。”

　　裴元渡看着她的眼神略含歉意。

　　“这本不关殿下的事情，殿下能如此为我着想，我已十分感激。”善词扯着嘴角苦笑一声，“皇太孙以我家人为缚绳，我的确哪也去不了，若哪一日我父亲不在了，或许我便能够解脱。”

　　裴元渡看着她：“人活一回，还是得好好珍重自己的性命，不为别的，就为令堂。她虽已登极乐，但必定还是挂念着尘世之中的子女，你若不擅自保重，想来她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

　　裴元渡的声音轻而柔，落在善词心头却又变得沉甸甸的，每一句，都说进她心坎上。

　　“王爷的劝，我记下了，会好生活着，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善词强撑着对裴元渡笑。

　　裴元渡点了点头，宽和道：“待你母亲下葬后，我会派人代你在你母亲灵前上一炷香，愿她安歇。”

　　“多谢王爷，王爷的恩德，善词铭记五内。”善词盈眶热泪，实在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对裴元渡善意的感激，只能一个劲地道，多谢，多谢。

　　裴元渡看着她，只是微笑。

　　轿子绕过白虎街后，善词选了一处无人的巷口停下。

　　“就在这里放我离开便好，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待轿子停下，善词朝着裴元渡屈膝行一礼。

　　“今日遇见王爷的事情，善词会守口如瓶，无论回去以后是何种状况，善词都不会攀扯上王爷半分。”善词目光灼灼。

　　裴元渡静静笑着，忽然道：“我倒不怕你给我添麻烦。”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羽毛扫过心头，善词心痒，耳尖不知不觉泛红。

　　“善词告退。”她害怕自己失态，朝着裴元渡施一礼后，便匆匆离开了轿内。

　　风雨已过，天却还是阴阴的。

　　善词跌跌撞撞走出轿子，方至青天下，背后不远却兀地传来裴元渡昆山玉碎一般好听的声音。

　　“我记得你。”

　　善词如脚下粘胶，身形刹那定在原地不动，脑子一片空白，浑身都僵硬了。

　　她惶然回头，瞳孔微张，似是不可置信。

　　“王爷……王爷说什么？”

　　裴元渡躬身从轿中走出，慢慢踱步到她面前寸步处。

　　他低头看着她，清澈瞳仁里没有迟疑：“我记得你。三年前与我同乘北上，后又在汴州分手的女郎，就是你。那日你陪同皇太孙在灵恩寺上香，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便认出是你。”

　　有那么一瞬，善词还以为自己置身梦中。

　　那颗已经被自己死死压下去的心，不知不觉又开始躁动地跳起来。

　　与裴元渡见面的几回，无数次她都想问他是否记得三年前他们同乘北上的事情，可终究还是没勇气问出口，裴元渡也一直未曾提起过这件事，善词便当他是已然忘记那段微不足道的往事了。

　　可现下，裴元渡却亲口说，他记得。

　　这话无异于一颗星火迸入她心间，刹那燎原。

　　善词死死捂住了嘴，滚滚眼泪汹涌而落，沾湿了她胸襟。

　　“王爷，还记得我？”她身形微微晃了晃，好不容易才撑着自己站稳，眼里悲喜难辨，只落着滚滚眼泪，“我以为微末小事，王爷早就已经不记得了，没想到王爷一直记得我……”

　　她不敢奢求他记得她，因此这一刻听到他意料之外的言辞，几乎喜极而泣。

　　她心心念念的人，原来也一直记得她。

　　裴元渡看着她美目盈泪，似有些不忍，于是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绢帕递过去，柔声劝道：“别哭。”

　　善词接过帕子，强忍泪水，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跟三年前分手的时候相比，你长大了很多，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你。”裴元渡温和笑笑，全然不介意她哭得狼狈，“你生的这般样貌，很难不让我记得。”

　　善词脸颊微红，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心底却不由自主生出一缕暗暗的欢喜。

　　强娶、母丧、沦为阶下囚，这些天来接连不断的苦难下，裴元渡记得她，就像是苦海中唯一一根能够让她抓住的救命浮木，支撑着她残破的身体继续喘息存活。

　　“那时我急着去涿州求学，与你在汴州分手，后来几经辗转，我却一直记得你，只是以为没了机缘相逢。”

　　裴元渡微微苦笑：“造化弄人，再遇见你的时候，才知道你是侍读善家的小姐，已经快成为我皇侄的妾室。我想，若是当年我能早些回京，或许今日你与你母亲便不会遇上这样的不幸。我记得，你母亲是个极温和、极好的人，当真可惜……”

　　善词敏锐地捕捉到裴元渡话中稍纵即逝的一点话锋。

　　一瞬，她灰暗的瞳眸仿若被火种点亮。

　　她怔怔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裴元渡那张真挚温柔的脸，一时千言万语萦绕喉头，嘴唇却不争气地哆嗦，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善词握紧了双手，忍着泫然欲泣的泪水：“三年了，我亦一直记得殿下。当初客船上的救命之恩，善词永志不忘。”

　　裴元渡这才恍然，有些叹惋地道：“倒真是造化弄人，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的。”

　　他垂眸：“何况当时你已快是皇太孙之侧妃，我想着三年前的事情与你清誉有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压着打算不再与你提及……只是今日见你这般困境，我终是于心不忍。不知今日对你说出这番话，会不会错了。”

　　裴元渡的声音像具有某种魔力，寸寸缕缕然缠附住善词的心，拉着她的心沦陷。

　　“决计不会。”善词切切抬头，眼底含着匆忙解释。

　　裴元渡望着她眼底情真意切的焦灼失笑。

　　善词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在裴元渡跟前，她终于安心卸下了自己所有的防备。

　　她膝盖一软，如一只折颈白鹤哀哀即将跪倒时，裴元渡忽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他握着她的臂膀，托着她缓缓站起身，而后望着她哭得猩红的双眼，沉吟片刻，忽然道：“或许我倒真有一个救你的法子。”

　　善词怔忡含着泪看他，眼底光却慢慢亮起来，听到他的话，仿若见到了一线生机。

　　裴元渡眉眼静静，望着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但你信得过我吗？”

　　当着一个三年前短暂相逢过的人，实则应当抱有警惕，可这个人是裴元渡，善词便不作怀疑。

　　三年来的思念冲击头脑，善词不假思索地信任眼前这个男人：“我信！”

　　裴元渡眼底淡出笑容：“若是信得过我，便好生回去，好生在太孙府活着。”

　　他的眼里含着令善词安心的稳重：“也许这段日子会十分灰暗，也许会很痛苦，但你要忍下来，好好活着。因为只有人活着，一切困境才有解决的余地。”

　　善词听懂了裴元渡的话，卧薪尝胆，委曲求全，以求来日。

　　“只要能从那个地狱般逃出来，我会好好活着。”善词望向裴元渡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坚韧，或许，裴元渡真的是她最后的一线生机，“我信王爷，我会等着王爷。”

　　顿了顿，善词攥紧双手，望着裴元渡欲言又止。

　　裴元渡看出了她的困窘，温和开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大胆开口，只要我能做到，我会帮你。”

　　裴元渡的话幻成一股勇气注入善词心间，她咬了咬唇，决然开口：“我想请王爷帮我寻一味药，想办法托人送到我手上。”

　　“什么药？”

　　“避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