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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转过天是个休息日,丛容比平时晚了几个小时起床。

      对现在的他来说,休息日和非休息日没什么区别。但他还是尽量想保持以前上班时的生活节奏,否则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和正常人类的世界彻底脱轨了。

      天色依旧阴沉沉的。这个城市一到这个季节,就会没完没了地下雨。

      丛容拿起手机看天气预报。屏幕上排列着几条新信息,前三条都是广告。丛容看也没看就顺手滑过去,冷不防在一堆杂七杂八的广告语里看见了卫冉的名字。

      1条来自卫冉的新信息。

      ——哥,我中午去找你一趟,给你送一台新电脑。等我到了给你发短信。

      发送时间是早上八点。

      丛容瞥一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十一点多了。

      昨天晚上丛容临下线时,卫冉发了条私聊消息过来,问他用的是什么配置的电脑。听说丛容用的是一台配置普通的笔记本时,卫冉当即说,要给丛容送一台高配置的电脑。

      丛容自然是婉拒,说过几天自己去弄。结果没想到,今天就看见这么一条信息。

      丛容打电话过去,对面是忙音。过了二十多分钟再打一次,还是忙音。

      这小子该不会是故意不接电话吧。

      丛容无奈。卫冉犯起倔来的时候有多么一根筋,他是见识过的。

      十二点整,卫冉的短信来了。

      ——哥,我到A市了,你住哪儿

      丛容又打过去,卫冉接听了。

      “你在哪儿呢?”丛容听见那边的背景声很嘈杂。

      卫冉报了个地址,是A市城际公交车的站点。

      “你坐公交车过来的?”丛容有点惊讶。

      “嗯。”卫冉说,“我的车送去4S店了,周一才能取回来。”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公交车晃得太厉害了,我有点儿晕车。”

      一听这委屈巴拉的语气,丛容就算想把人赶回去都开不了口。

      “你先找个快餐店待着,我打车过去接你。”丛容叹气。

      “不用,我自己叫车过去快。”卫冉很固执,“你要是有事,我可以先在外面等着。”

      丛容只好把自己的住址发了过去。

      一个多小时后,卫冉站在了丛容住处的客厅里。

      卫冉拖着一个小拖车,上面绑着装电脑和显示器的箱子。丛容扫了一眼箱子上的logo,他对电脑的了解不如卫冉多,但也知道,这个牌子的机型就算是普通配置也不便宜。

      “我不要钱。”卫冉抢在丛容提出这个话题之前说,“你生日快到了,这个算我送你的礼物。你如果实在不想要,送给别人也可以。”

      “那谢谢了。”丛容没推辞。等卫冉过生日时,他再送个价值相当的礼物还回去。

      丛容去厨房,把保鲜盒里切好的水果蔬菜丁倒进机器里,打出一杯鲜榨蔬果汁。

      “晕车好点没?”丛容递过杯子,“我每天早上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喝一杯这个,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卫冉捧着杯子观赏了一会儿,像品茶似的喝了一口。

      丛容转身拿起手机,“中午想吃什么?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外卖,你看看,要是没有想吃的,我去买菜随便做点。”

      “我买了吃的。”卫冉放下杯子,走向小拖车。丛容这才注意到,拖车旁边还放着两个外带保温包。

      “我下车以后看见这个店,想起你以前说过,就要了几个菜。”卫冉打开保温包,把里面的食盒一个一个放到餐桌上,“中午应该够吃了。我装完电脑就走,不耽误你晚上的时间。”

      丛容看着那几样菜。他以前的确告诉过卫冉,A市的××坊是他最喜欢的一家老字号餐馆。那时他还对卫冉说,“等哪天你去旅游,我带你去吃。”

      卫冉把菜都摆好,自己却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而是径直蹲下去解电脑箱上的绳子,似乎他是给客户安装电脑的工作人员,抓紧时间完成任务好赶去下一家。

      “先吃饭吧。”丛容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电脑下午再弄。”

      卫冉停住不动了,直到丛容的手从他头上移开,才顺从地站了起来,“嗯。”

      丛容拿保鲜盒把菜倒出来。他这儿没有多馀的碗筷,房子是租的,他又是一个人住,连客人都基本不会有,犯不着准备一套漂亮的餐具每天招待空气。

      但丛容此刻却很有些遗憾。菜都是他喜欢的,可是整这么一堆保鲜盒摆在桌上,怎么看都是四个大字:凑合活着。

      要是他有一套像样的餐具,这么和卫冉对坐着吃饭,倒很有那么一点过日子的感觉。

      丛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真好。

      可惜只能是个想象。

      吃完了饭,卫冉像个敬业的职员,一刻不停开始工作。

      主机和显示器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丛容有种被闪到眼睛的错觉。

      “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丛容说。

      《众神》这游戏对电脑的要求并不高,当年他用寝室的小破电脑就跑得风生水起了,只是不能把特效开到最高。怀旧版虽然做了画面优化,但依然不需要多么高端的配置。

      “配置越高体验越好,什么游戏都一样。”卫冉说,“要是你想玩《××》,用这个主机也没问题。”

      丛容看了卫冉一眼,又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时下比较流行的一款游戏,号称“显卡杀手”,对电脑的配置要求很高。

      丛容过去偶然在公会聊天群里提过一次,说自己也想体验体验《××》,可惜他的笔记本跑不起来。

      他说过的话,无论什么,卫冉似乎都记得。

      因为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等卫冉拿出键盘和鼠标的时候,丛容已经很淡定了。

      某品牌的电竞专用键盘鼠标,任意一款的价格都比得上一台电脑主机。

      而且鼠标有三个,大小、形状、重量各异。

      “这三个你都用一用,试试手感。”卫冉说。

      “这些都是你一上午买来的?”丛容难以置信,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不是,是你说想去比赛的第二天我去买的,一直到今天才有空送过来。”卫冉说。

      “虽然我说过一遍,但我还是想说,《众神》真的用不着这么好的设备。”丛容看着他,“拿着这键盘和鼠标,我会觉得我在打国际联赛,压力很大。”

      卫冉若有所思,转头望向他的椅子。

      “不用给我买电竞椅谢谢!”丛容赶紧说,“你干脆给我买个飞船驾驶舱得了,游戏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我想升空。”

      卫冉的效率比得上专业工作人员,没用多长时间就安装好了电脑。

      “哥,你登上角色,我帮你把常用的宏设置一下。”卫冉打开了《众神》的游戏界面。

      “宏”是指游戏中的宏命令,简单地说,就是把若干个技能或动作捆绑在一起,可以用一个动作实现。

      《众神》里最有名的宏要数“上马宏”,是把角色召唤坐骑的动作和一句喊话捆绑在一起,角色每次骑上坐骑时都会自动喊出这句话。很多玩家喜欢用“上马宏”来刷人,或者打广告。

      比赛规则中说得很清楚,参赛者不允许使用插件,但可以使用5个以内的宏命令。至于要把哪些技能捆绑在一起,就由玩家自己取舍了。

      编写宏命令有一点像编程,丛容也研究过,但不如卫冉那么得心应手。卫冉连插件都可以自己编写,宏命令更是信手拈来。

      丛容登上自己的牧师角色。突然换成了这么宽的显示屏,看着还挺不习惯,但不得不承认,光是看画面,游戏体验就上升了一个档次。

      卫冉打开宏命令编辑界面,回头看着丛容。

      丛容想了想,说了两个技能名和键位,“就先写这两个吧,其它的等我想起来了再说。”

      卫冉敲了一会儿键盘,站起身给丛容让位,“弄好了,你试一下手感。”

      丛容握住鼠标,按了一下侧前键。屏幕上的牧师角色抬手给自己套了个盾。在实战中,这可以为牧师玩家节省切换目标的时间。

      “挺好的。”丛容说。

      卫冉俯身,一手撑在椅背上,一手按住了丛容握鼠标的手,“还有这个键,按一下是给自己加恢复术,按两下是……”

      他说得仿佛心无旁骛,只是那只撑在椅背上的手慢慢滑到了丛容的肩头,似有若无地触碰着丛容的衣服。

      这是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

      卫冉很快就收回了手,稍稍站开了一些。

      丛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想刷一趟副本练练手,一起吧?不过得委屈你用我的笔记本了。”

      卫冉点点头,捧着丛容的笔记本电脑坐到了沙发上。

      程家鹏也在线,三个人组了队下副本。虽然是五人本,但对于他们这些老玩家,三个人打就足够了。

      程家鹏的嘴照例是闲不住的,一边上蹿下跳地射箭一边在小队频道里发消息:“你俩的上线时间老是这么同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住在一起呢。”

      放在往常,丛容一定会很不正经地调侃回去。但是今天程家鹏这句话一蹦出来,队伍里的另外两人却都诡异地沉默着。

      [小队]鹏程九万说:我靠难道我说对了?

      [小队]鹏程九万说:我闻到了JQ的味道。

      [小队]鹏程九万说:Hello?

      [小队]鹏程九万说:你俩该不会是同步掉线了吧?

      [小队]微吟缓策说:你背后有巡逻怪

      [系统]鹏程九万已经死亡。

      [系统]雷霆一击已经死亡。

      [系统]微吟缓策已经死亡。

      [小队]鹏程九万说:……

      卫冉可能是用不惯笔记本电脑,也可能是心思在别的地方,区区一波巡逻的小怪居然没拉住。团灭了一次,勉强打完了副本。

      [小队]鹏程九万说:还刷么?

      [小队]雷霆一击说:今天状态不好,明天再继续吧。

      [小队]鹏程九万说:OK

      卫冉退出游戏,看一看窗外的天色,站起了身,“哥,那我回去了。要是有什么问题,你打电话跟我说。”

      丛容也跟着站起来,看着卫冉把那辆小拖车折叠成小小的一块。有一瞬间,“吃了晚饭再走吧”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他给吞了回去。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雨,他住的这地方还这么偏僻,走得晚了怕会赶不上城际公交的末班车。

      卫冉大老远跑来,他不想这么匆忙就把人赶走,可是总不能留卫冉过夜……

      吧。

      卫冉手脚麻利收拾了地上那堆纸板箱,三两下捆扎整齐,正要说什么,窗户上忽然噼啪一阵响。卫冉和丛容同时转过头,看见玻璃上一大片水珠。远处的树梢在风里来回狂甩,看着就好像是树把这些水珠发射过来的。

      卫冉皱了皱眉,掏出手机准备叫车。

      “下雨叫不到车。”丛容按住了卫冉的手机,“等雨停了再说吧。”

      “那就赶不上末班车了。”卫冉说。

      “赶不上就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一夜。”丛容终于顺溜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你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卫冉抬起头,有些迟疑,“你会不会不方便?”

      “这儿就我一个人住,有什么不方便的。”丛容说。

      “你家里人或者朋友,会过来吗?”卫冉又问。

      “……”丛容一顿。理论上,这种可能性基本等于零,但他还是不由自主顺着卫冉的话想了一想。

      卫冉从他的停顿里看出了他的为难,低下头,“没事的哥,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就是给你送电脑,完了就走。没公交车了我就等雨停了包一辆出租车,总有办法的。”

      卫冉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去开门。

      丛容心里猛地一疼。

      卫冉今天到访得突然,来了以后又始终没闲着,一刻不停地做这做那。丛容也跟着他忙前忙后,搞到现在,一直都还没顾得上生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甚至还真有一种卫冉在赶时间的错觉。

      但是直到这一刻卫冉真的要走了,丛容才发觉自己心里的不舒服。

      别说现在外面正在下大雨,即使天气好好的,他也不愿意让卫冉就这么走。说不上到底是因为不舍得还是别的什么,可就是心疼。

      丛容没再多想,一步上前按住了门,“你今天晚上留在这儿,不会有人来的。就算有人来也没什么,我还不能招待个朋友了?”

      卫冉的身体僵住了,就像游戏角色中了大招,被打出了僵直状态。

      丛容也忽地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动作。他光想着把人拦下来,情急之下用一条手臂揽住了卫冉的腰。

      丛容急忙想收回手臂,卫冉的手却按了上来,轻轻扣住丛容的手腕,不让他动弹。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丛容收回按在门板上的手,摸了摸卫冉的头,“我去做晚饭。没什么食材了,晚上吃得简单一点儿行吗?”

      “……嗯。”卫冉终于解除了僵直状态,吐出一口气,松开了丛容的手腕。

      雨下得更大了。

      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了,厨房的窗玻璃黑漆漆的,映着丛容的影子。

      丛容切着黄瓜丝,偶尔把目光投向身后的客厅。卫冉坐在电脑前,看似很专注地盯着屏幕,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卫冉很好看。

      不仅仅是皮相上的俊俏,还有一种骨子里的倔。

      丛容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少年感这个词可以形容。

      丛容十几岁的时候,也曾在自己身上看到这股子倔强。不过在他二十岁刚出头的那几年里,这种倔劲儿一点一点消磨没了。丛容有时会觉得,一个人成熟起来的过程就是利剑出鞘,只不过这把剑出鞘之后不是气冲牛斗光芒万丈,而是在砂砾中磨去锋芒,变得圆熟而迟钝。

      卫冉身上的少年感却一直都在。丛容时常分不太清楚,眼前的卫冉到底是二十二岁的卫冉,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丛容有些失神。

      今天晚上过后,他和卫冉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这当然不是说今天晚上会发生点什么。但就算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也已经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从他冲动地拦住卫冉的那一刻开始。

      假如他刚才只是轻松地按住门,像往常一样笑着对卫冉说:“别走啦,你好容易来一趟,我明天带你到市郊的景点观光观光。”那他以后大概还可以继续在卫冉面前假装下去,假装他从来只把卫冉当成一个朋友,或是一个弟弟。

      但他揽住了卫冉的腰。

      用不着多说什么,仅仅这一个动作,他相信卫冉已经明白了。

      毕竟他和卫冉之间有着那么深的默契。游戏固然是虚拟,却不代表游戏中产生的默契也是虚假的。角色本身没有情感,可操纵角色的是人。

      世上的游戏玩家千千万万,但有一点恐怕都相同,大家在游戏中真正追求的,归根结底是某种内心渴望却无法在现实中完全实现的情感期待。

      比如说,一个搭档。

      一个了解你所有习惯,洞悉你所有节奏的搭档。

      一个时刻把你设置为焦点,随时准备冲过来保护你的搭档。

      一个可以和你患难与共的搭档。

      丛容把黄瓜丝和西红柿片摆成好看的造型,端着两个碗回到客厅。

      “凉拌面,简陋了点儿。”丛容把一个碗推到卫冉面前,指了指桌边两个拧开了盖的瓶子,“辣椒酱和芝麻酱在这儿,你要多少自己加。”

      卫冉点头,看着丛容加了两勺芝麻酱,也有样学样往自己碗里加了两勺。

      “你会做饭吗?”丛容没话找话。

      卫冉有点惊恐,“不会。”

      “那你一个人住,吃饭怎么解决?”

      “我请了钟点工阿姨,课多的时候在学校食堂吃。”卫冉继续惊恐,仿佛丛容的问题使他从灵魂深处领悟到不会做饭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可以学的。”

      “我就那么一问,不是要你学做饭,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丛容叹气,“吃饭吧。”

      卫冉在“多说多错”和“沉默是金”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开始闷声吃凉面。

      丛容看他吃得头都不抬,忍不住笑了,“好吃吗?”

      “好吃。”卫冉马上说,“哥,你做什么都做得特别好。”

      “家常饭嘛,谁做都能做得好。”丛容尝了一口,自己也觉得好像是比平时好吃一些。料还是那些料,味道却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有某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让他很怀念。

      电脑还开着,显示器大得像个电视。一个游戏主播正在直播《众神》野外PK,用的是个法师角色。

      丛容看了两眼,“哟,《众神》也有人播了?”

      “嗯。”卫冉也转过头看电脑,“这个主播人气挺高的,之前好像主要是播一些主机游戏,最近开始播《众神》了。”

      “操作不错啊。”丛容随口说,“刚才那个反制的时机抓得真准。”

      说完了这句话,丛容忽然明白了,自己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是什么。

      是被家人陪伴的感觉。

      在他还小的时候,大约是七八岁那会儿,他跟父亲的关系还很融洽。记忆中有那么一段日子,每天晚上,父亲都会做两大碗简单的凉拌面,父子俩捧着碗坐在电视机前看体育频道播的球赛,一边随口评论上两句,一边吃面吃得津津有味。

      家常饭,确实还是要在家常的氛围里吃,才会更有味道。

      回过头去算一算,那个场景居然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丛容一时之间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有很久都没再体会过被家人陪伴的感觉了。

      大学时虽然有室友,但寝室里的那种氛围跟家里还是有很大区别。几个男生吵吵嚷嚷,快活是快活,却谈不上温馨。工作以后住在单身宿舍,就更不用说了。他每天脑子里装的只有一场接一场活动日程表,接机,订酒店,看会场,上晚宴,准备稿子。日子就在那些日程表里溜过去,他一度都忘了,人是需要有个家的。

      丛容及时让脑子刹住了车。回忆这些以前的事情,对如今的他不会有任何帮助。

      饭后,卫冉坚持要洗碗。丛容没跟他拗,给他烧了一锅温水,把洗碗布指给他看。

      卫冉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饭不会做,碗还是会洗的。丛容看看不需要自己插手,就退到碗架旁边,把卫冉洗好的碗接过来摆在上面。

      “哥。”卫冉用布搓着碗沿,忽然说,“要是你哪天不想再待在这儿了,就去我那里住吧。”

      “啊?”丛容看他。

      “那套房子是我名下的。我很早就跟我家里人说过,我不会结婚。”卫冉把洗好的碗倒扣过来抖了抖水,放到碗架上,转过身看着丛容。

      丛容伸出去接碗的手落了个空,就那么凝滞了两秒钟。

      “本来我想好了,就当倒回去重新再来一次,以前我想给你做但是做不到的事儿,这一次我都要做到。要是最后你还是对我没感觉,我就消失,再也不纠缠你。但是……”

      卫冉吸了口气,缓缓说:“哥,你对我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对吧。”

      最后这句话,卫冉的声音轻到几乎只有气息,但丛容听得真真切切。

      卫冉果然都明白了。

      感情这种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任凭他小心谨慎地保持距离,任凭他把话说到让彼此都无路可退,只要一个动作,所有的心思都泄露无遗。

      丛容关上厨房的灯,“去屋里说吧。”

      卫冉跟着丛容走出厨房。电脑上的游戏主播还在直播野外PK,屏幕上全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技能特效。丛容走过去,把声音关掉。

      没了游戏里热闹的音效,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可怕。丛容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根烟,忽然想起今天家里还有别人,又把烟盒扔了回去。他工作的几年里都基本烟酒不沾,反倒是辞了职以后,多少有了点烟瘾。

      “你知道我为什么辞职吗?”丛容给自己倒了杯水,“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儿,甚至都不算是事儿,只能说是出现了两个突发情况。”

      那确实只能说是两个突发情况。

      那时有一个重量级的国际论坛,丛容担任现场的同声传译。

      同传的工作压力本来就比较大,这次活动又非常重要,说是能够决定丛容此后的职业生涯也不为过,这让丛容的心理压力又翻了一倍。

      事实证明,过大的压力很少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在那次论坛上,丛容掉了链子。在同传进行的过程中,他突然发作了耳鸣,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次的同传翻译没有提前拿到稿子,必须靠临场反应。丛容的搭档也慌了神,现场同传出现了六秒钟的空白。

      六秒,放在平常情况下,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秒钟跳动六次,仅此而已。

      但在有些时候,六秒的空白是严重的事故。

      好比在竞技场上,队友们正全面顶着火力,治疗却突然掉线了六秒,足够让黄花菜凉几筐。

      丛容一直都觉得,翻译这工作和治疗很有些相通之处。虽然只是个辅助职业,但却能把整个团队的节奏凝聚在一起。竞技场上,治疗出现了失误,会打乱队友的战斗节奏。会场上,翻译掉了链子,也会打乱所有人的工作节奏。

      不用说,这次事故给丛容的职业生涯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不过,要说毁灭性的打击,却也谈不上。

      丛容被从一线团队中撤了出来,不再担任现场工作,转而负责文书和后勤,给其他翻译校稿,或是上一些规格普通的商务宴请。这种安排主要是为了照顾他频繁发作的耳鸣症状。医生交待他注意休养,保持规律的作息,暂时不要从事压力过大的工作,也不要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这件事给丛容造成的损失,似乎就到这里为止了。

      丛容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个突发状况紧随而至。

      所有的行业都有竞争,翻译这一行也不例外。丛容此前一路顺风顺水,无形中挡了别人的道。他出了这次事故,有些对手就很希望他被彻底边缘化,再也不要爬上来。

      于是一个谣言开始不胫而走,说丛容是因为个人作风问题受到了冷处理。他的性取向也在同时被爆出,这么一来,他的“个人作风问题”到底是什么,似乎就不言而喻了。

      在性取向这件事上,丛容没有刻意隐瞒过。他当然不会对别人宣传,但在填一些个人资料时,如果有这一项,他会如实填写。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是不可能一辈子隐瞒着的,也没那个必要。这个年代,人们对很多事的宽容度早就今非昔比了。他的大学同学也有知道他性取向的,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

      但那时的丛容还不曾体会到,“宽容”往往是有很大弹性的。同一件事情,在一个友好的语境中可以被宽容,换到另一个语境中,可能就会有完全不同的遭遇。

      当他的性取向和所谓的“个人作风问题”被人刻意地放在一起传播时,注定了这不可能会是一个友好的语境。人们并不见得完全相信这个谣言,但这种语境的存在,就已经限制了人们对此所能抱持的宽容。谣言传出来之后,丛容听到别人背后议论他最多的一句话是:“他个人作风是不是有问题还不知道,但他是同.性.恋这事儿总归是真的。”

      这个谣言扩散的范围还很广,从他的同事圈到校友圈,甚至连初中的同学圈都未能幸免。

      丛容从小就是别的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当年又是A市高考状元,很多人过了多年都还对他印象深刻。结果这种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时候起到了负面作用,丛容的名字又一次在熟人们的朋友圈里刷了屏。

      丛容的神经性耳鸣没治好,又添上了心理问题。努力在工作岗位上支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辞了职。

      “然后我就回到这儿了。”丛容用一句话做了结尾,“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想法?”

      “我……”卫冉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安慰丛容,又不知从何开口。

      “你别误会,”丛容摆摆手,“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卖惨。实话实说,这两件事儿听起来不算特别严重,对吧。至少绝对没严重到,让人一听就觉得,这人肯定是要完蛋了。”

      卫冉没接话。

      丛容又叹了口气,“如果几年前你告诉我,有一天我会遇到这样的事儿,我肯定会想,没关系我扛得住。这波伤害确实看着挺高的,但肯定没到要命的地步。只要扛过去了,就好了。但我现在知道了一件事,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

      丛容停顿下来,拍了拍卫冉的肩头,“有些事情的伤害不能只看表面。我们以为我们能扛住伤害,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它其实是DOT。”

      丛容所说的DOT,是游戏中一种类型的技能。这类技能的特点是造成持续性的伤害,它只攻击目标一次,却能让目标每隔几秒就掉一次血。每一次的伤害量都不算太高,但只要这种状态没被解除,伤害就会反复到来,无休无止。

      这是丛容从自己的经历当中得到的教训。

      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正称得上伤害的伤害,全他妈是DOT。

      谣言刚刚传播出来的时候,丛容以为,只要他扛过这一阵子,这些闲话总会消停。

      但他渐渐发现自己错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很准确地概括了他现在和未来可能将要面临的处境。

      ——“这辈子你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就是这样。

      有些坏事也许只会在你身上发生一次,可是它不会走,而是从此停留在你身上,反反复复地袭击你,让你无法防备也无从逃离。就像丛容过去所使用的那个角色名字“万马过桥”,马可能就只有那一匹,但是架不住它来来回回踩踏你一万遍。

      小说里的主人公常会有一些惨绝人寰的遭遇,而在现实中普通人的生活里,大招级别的伤害属于小概率事件。人们并不会经常遇到那种“一招就红血”的可怕危险,但却躲不过各种各样让你反复受其侵扰的小事件。

      换言之,生活这个boss并不会动不动就开大招秒杀玩家,但它会经常甩出一个DOT技能,在玩家身上制造出持续掉血的效果。

      在丛容的感觉里,“抑郁”就类似于这样一种DOT技能。

      被这个技能攻击以后,起初你可能没感觉自己受到了多大的损伤。你的血还足够厚,你还能扛住很多次伤害。

      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你就会觉察到情况不太对劲。给你造成伤害的那个事件明明已经过去了,你却一直在掉血,一直在掉血,一直他大爷的还在掉血。

      更糟的是,你无法知道,这个持续掉血的效果究竟还要存在多长时间,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消失。这一点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

      即使你天生血厚,扛得住这次,扛得住下次,也许还能扛得住下下次,但你终究有扛不住的时候。

      这么想的多了,你就会逐渐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到了最后,你不是被实际的伤害量击倒的,而是被那些未来将会叠加在你身上的伤害量压倒。

      丛容想让卫冉避开的,就是这么一种绝望的处境。

      他不知道卫冉能不能懂。有些困境,只有置身其中才能体会,然而一旦置身其中,也许就再也无法全身而退。

      “那天你跟我说,你想当我护甲。我特别高兴,真的。”丛容看着卫冉,“可是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光有护甲对我没有用,还是保护不了我。那个DOT的效果只要还在我身上,我就会掉血掉到死。”

      丛容笑了笑,“我经常想,如果我真是个牧师该有多好,可以一直给自己上恢复术,把伤害抵消掉。可惜啊,我也只能在游戏里当一个治疗。放在现实里,我连我自己都治疗不了。”

      卫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本来就不是个善于交流的人,丛容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他大概有些茫然无措。

      丛容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差不多都表达清楚,没什么值得说的了。卫冉眼下可能还无法体会到这些话里的无奈,但也许有一天,他会理解丛容为什么明明是喜欢他的,却还是选择了把他推开。

      现在的丛容是一个陷在沙子里的人,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往下沉而无能为力。除非他确定自己能爬出来,否则没必要多拉着一个人陪他一起沉下去,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行了,我去铺床。”丛容终止了话题,往卧室走去,“我今天睡客厅,你就别跟我争了,让我尽一点地主之谊。”

      卫冉默不作声跟着他进了卧室,在他背后站了一会儿,轻轻叫了一声:“哥。”

      “啊?”丛容拿着一床毯子转过身,结果猝不及防地被卫冉的嘴唇堵住了嘴。

      卫冉确实不是个善于交流的人,和他的战士角色一样,永远用行动来表明态度。看来他积攒怒气积攒得太久了,这一爆发就直接开了大招,连个起手技能都没有。

      丛容差点整个人被他扑倒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被箍得紧紧的,一动也动不了。卫冉就像是要把他肺里所有的空气全都一股脑吸出来,吮得他嘴唇发疼。

      即使是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下,丛容倍感压迫的大脑还是留出了一根神经,感受到了卫冉嘴唇的柔软。如果这双嘴唇不是像这样用力地压在他嘴上,而是轻轻覆上去,触感应该会像一颗饱满的棉花糖。

      “哥,我陪着你。”卫冉终于停止了这个简直称得上狂暴的吻,箍着丛容的双手却依然没有松开,“不管是什么样的伤害,我都跟你一起扛。就算我保护不了你,也一直陪着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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