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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1 ...

  •   很多年以后,当流川已是威震一方的边关大将,关外流窜土匪听闻他的名字都会瑟瑟发抖,百姓们给他立了许多座生祠,流川还是独自一个人。
      他很少回中原,每年述职都能推则推,幸好兵部尚书是接替安西的宫城,知道他的心结,也就由他去了,于是他便更懒得回去,日复一日地在他那边境十二关里来来回回地巡逻。
      这很枯燥,很无趣。再美的景色看了十多年也都是会腻的。
      兵士们敬他、爱他,却不亲近他,流川一日下来除了发布命令可以一句话不说。他的眼睛变得深沉莫测,他的皮肤被风沙磨得粗粝,他的关节在黄梅天会隐隐地作痛。他有一身的伤,那是他傲立沙场的功勋。
      他没有家人,他是被安西收养的义子,安西颐养天年之后偶尔发信催他回去看看,他便风尘仆仆地跑去看一眼,也不多待,隔天便走。安西夫人舍不得他,拉了他的手抹泪,他会轻柔地带她擦去,然后飞身上马,再不多留。
      兄弟们大多都成家有孩子了。樱木完成了他的心愿,娶了漂亮的晴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变成了彻底的傻爸爸。赤木的儿子年方十六,吵着嚷着要跟流川学武艺,赤木拗不过他,把他送来边关,指望着能够吃点苦就回来,这小子却待下来了,还做了流川的亲兵。三井倒是没成婚,不过他风流知己遍天下,据说私生子都好几个了。宫城经历多年苦苦追求终于娶到彩子,也没要孩子,彩子还是那个泼辣的性子,四处打抱不平,少不得宫城给她收拾烂摊子。
      他们都默契地不跟流川提娶亲的事情。只有樱木,偶尔酒醉的时候拍着流川的肩膀说:“你还记着什么呢?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够啦!生活不就这点事儿么?”
      流川只是沉默地看着酒杯里摇摇晃晃的月亮。
      他其实也不是不想成亲,只是一个人惯了,要多个女人来管他,可真受不了。

      某年初春,塞北风沙乱刮的时候三井跑来边关了,带着一身的伤。
      流川急忙地带他医治,可是伤得太重,没几天日子好活了。
      流川心里难受,三井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甚至还有闲心嘲笑流川简陋的卧房。
      流川问三井怎么会搞得这么狼狈,三井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有些事情在劫难逃。流川便不多问了,只是不再出门练兵,每天陪在三井旁边,跟他喝喝小酒说说话。
      过了半旬,三井的身体已经拖不下去了,精神倒还好,逼着流川大晚上的到院子里喝酒。
      正是月明,三井有气无力地缩在一大团被子里,流川沉默地一杯一杯喝酒,三井已经举不动杯子了,却还是笑笑的。
      他看着流川月光下似乎完全没有变老的脸,开口道:“我真没想到在最后,身边的人会是你。”
      流川没有吭声,等着他继续说。
      “哈,你知道我这个人呢,是永远定不下来的。也不是不喜欢安稳,只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心里头就有爪子在挠。因为这样,辜负了不少好姑娘呢。”
      “你一定以为我是最浪漫多情的吧?每一朵花都鲜艳娇嫩,每一滴露水都动人欲滴。”
      “其实我心里头,有那么个人,很多年,一直忘不掉。”
      “年少时的迷恋而已,甚至称不上爱情吧。我只记得她有美丽的涂成玫瑰红的指甲,圆圆的,很漂亮。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了。在后来这么多年里,我碰到过那么多些个美丽的女子,漂亮的姑娘,肯定有比她更漂亮的,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到了最后,我竟然只记得那圆圆的玫瑰色指甲了。”
      “流川啊……你跟我是一样的人呢。”
      “这么多年来,你把自己放逐在这边关,是为了遗忘什么吗?”
      “我已经不行了……我现在想的什么,你知道吗?”
      “我很想找到那个圆圆指甲的姑娘,送给她一支清晨沾满了露珠的野蔷薇。”
      “无论她现在是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模样,我都想问问她,啊,你知道我以前曾经深深地喜欢过你吗?”
      “我才知道,伤我这么重的人是她的哥哥,因为我很久以前杀了她的父母。”
      “可是那又什么关系呢?我心里这份思念,竟是绵卷悠长,至死方休的了。”
      “有些事情,真的在劫难逃啊……”
      “流川,你杀了很多人,救了更多人,没有必要这样惩罚自己。”
      “有空的时候,去江南看看吧……”
      “帮我,给那姑娘……”
      “带一支蔷薇……”
      “告诉她……”
      “……”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然后消失了。
      流川喝尽了杯里的最后一滴酒,然后将杯子倒了过来。
      月凉如水,微风带来关外青草的气息。
      流川慢慢地蹲坐下来,捂住了眼睛。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想到那个人了。
      身上有着甘松香的味道,说话有着奇怪的口音,总是穿得像一个文人而不是将士。
      再没有人会用那种饱含着哀伤、寂寞、渴望的眼神看自己,哪怕看的只是这张皮相。
      再没有人会在他练兵练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在他的屋子里放一碗绿豆汤。
      再没有人会在全世界都与他为敌的时候,轻轻将他推到一边。
      为他流川枫而死的人千千万,他却只记得了这一个。
      记得了他站在沙场上,左右四顾时眼睛里的悲悯。
      记得了他站在翔阳王面前,据理力争时微微抖动的衣袖。
      记得了他斜倚在门前,对着自己笑时被阳光照到的上翘嘴角。
      记得了他握着酒壶,用那种隐忍的口气叫自己名字时温柔的声调。
      记得了他躺在血泊里,颤巍巍伸出又落下的手。

      王孙衰草,就此别过。

      那个混蛋,说了碰一根手指就剁一根手指,碰一只手掌就剁一只手掌,竟真的,连个触摸都没有。
      到现在,连个念想都没有。连个念想的理由,都没有。

      流川抬头望月,月亮凄清,他仿佛又看到许多年前。他推开门,那个人躺在床上笑,看到他进来,眼睛里一瞬间发出光来。真的是既明亮又动人的光,一下子就把屋子照亮了,流川忍不住低了头,他没办法直视那个人虽然由于受伤而蜡黄却神采奕奕的脸。
      那个人说过“为了他来到这里”,流川一开始是不信的,却在遥远的岁月里,越来越信了。没有人可以为他做到那么多,没有人。
      可惜能再对他说这句话的人,早就已经湮没了。

      而他自己,因为那短短的五个月,不知不觉竟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战役在那五个月里,那个人在身边。
      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在那五个月里,那个人在身边。
      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在那五个月里,因为那个人不在了。
      自此,流川枫再也不能带着平常心看他曾经卖力保护过的中原大地,再也不能以臣子的心态去朝圣君王。他怕他会忍不住引狼入室,再弑君灭祖。
      他在边关,吹了十年的风,看了十年的月亮,心中的杀意终是一点点淡去,变成满目苍凉。

      流川起身,忽然想大笑,又想大哭,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将已经冰冷的三井抱回了屋内,在屋子四周洒上酒,一把火点上。
      三井一生飘荡,最终在这边关停下了。
      他的兵士们大半夜的看见火光,慌慌张张跑出来救火,看到大帅站在自己燃烧的屋子面前,宛如一尊雕像。
      他们瑟瑟地不敢上前了。
      流川回过头来,他的脸被火光照着,他的眼睛是金色的。

      他什么话也没说,翻身骑马就要走。
      赤木儿子机灵,发现不对扯住他的衣袖哭道:“大帅!!您要去哪里?!我们到哪里找您?”
      流川没看他,只是看着远方。
      “不要找我,你们自谋生路,或者等皇上安排吧。”
      说完纵马便走,罔顾身后士兵跪倒一片。

      活了这么久,也该去四处看看了。
      他没有知会任何人,也不想去管他丢下的那几十万官兵会怎样,他只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从北到了南。
      许久不曾有过这样仗剑而行的日子了。
      在十多年前,他还是个狡黠敏锐的青年时,他曾奉了安西的命令去调查海南十二杀。餐风露宿了许久,偶然间发现海南堂和翔阳王勾结,送信的是十二杀中的清田。解决掉没什么头脑的清田是很容易的事情,他正等着截获信件时,却发现送信的换了个没武功的哑巴。
      海南的神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居然会派个不中用的下人来做这样重要的事。这样想着,流川加紧了跟踪那个哑巴,终于发现,他在每天夜里,都会对着天花板练习说话。
      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吧。流川靠着窗户听着屋内那一声一声叹息似的茹卡瓦时心想。他看着那个人一路奔波,日渐消瘦,脸上的笑意却日渐明显,觉得这个人实在不容小觑,身上一定暗藏机关。
      一剑的身份不方便曝光,他便托人带信给师兄三井,三井应承了他,抓住了带去湘北门。他则继续监视着海南堂。
      可是后来听说那个人确实是个哑巴,受了大刑也没有出声。流川心里一紧,觉得有事发生,连忙快马加鞭地赶往芹京。
      终究来迟一步。全狱的犯人死伤殆尽,最重要的囚犯酒叟也失踪了。
      流川在一片血迹中拾起一只戒指。很眼熟,是那个人日夜把玩的。他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自己收起来了,没有上报安西。
      再后来,再后来,他就抛弃了一剑这个名头,以本名投入军中,化身悍将,砍杀敌人。
      他很勇猛,很精明,又有武功,军功升得很快,一直做到偏将。
      山王大军却有如神助。连下数关,他本以为玉锡关守将孱弱,必要失守,却在山王军到达之前接到携家带口逃出来求援兵的玉锡关副将。
      那副将神情畏缩,说出来的计划却石破天惊,流川还算见识深刻,也被激得拍了桌子。
      他到主将面前请愿去支援玉锡关,主将犹豫许久不肯答应。流川血气上涌,直接拿剑抵了他脖子,调了自己的几万亲兵冲出城去。
      其实这是赌博,流川自己也知道。山王十万大军,玉锡关最多两万,他自己也才带了三万,若是计划没有成功,则不光玉锡关不能守住,黄祁关也会受到牵连。他只是被那计划所鼓动了,那样缜密的计划,如果成功,将是青史留名的大捷。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拒绝这样一个一生也许只有一次的机会。
      日夜兼程地赶到,却看到山王军和玉锡关守军混战到一处,正是血肉模糊。他左右四望,好容易才找到山王统领,正把一个将领样的人钉在城门前。
      流川大喝一声,领军下冲,冲散了已渐占上风的山王军,杀进敌阵。他自己则直挑山王统领而来。
      那红发的樱木先他一步杀了山王统领,流川冷哼,回头一看,有小兵想取倒在地上的自家将领头颅,他便随手一挥,斩了那小兵,却看到那将领,有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而他,竟然流出泪来。
      流川鄙夷,战场上流血流汗,唯一不能流的,就是泪。
      好男儿,醉卧沙场,马革裹尸,遇到兄弟被杀,也会号啕,哪有打了胜仗还哭的!
      那人却昏过去了。
      再然后,再然后,相识、相知,他利用他,他知道,却心甘情愿。

      流川很拼命。很努力地守护着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为此不惜血洗双手,罪孽累累。却在某一天,那个人死了以后,被告知,自己才是被欺骗的那个。
      一切的一切,从最初的开始,就是个局。
      自己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偏偏还特别热衷,生生逼死了唯一一个看透这局棋的人。
      于是再也回不到曾经那种赤诚之心了。

      流川笑自己,多年来,他竟是一刻也没忘记。
      往事历历在目,爱他的人,讳他的人,利用他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而他,竟是活得最好的。
      有酒喝,有菜吃,有剑舞。悠悠荡荡,孑然一人。

      十年了。再多的愤怒、哀愁、喜乐、情爱,都已经烟消云散。
      他已经知道,太多的事情,不在人的把握中。
      求不得,就是求不得。

      烟花三月,扬州苏杭。
      流川没有找到三井所说的那个圆圆指甲的姑娘,却在一间客栈里给绊住了。
      无他,钱袋被偷耳。
      老板娘指着他的鼻子叫道:“想白吃?没门!没钱用活偿!”
      流川便只能忍声在店里擦盘子送菜饭了。
      他已经过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年纪,凡事都多多思量。
      干了几天他被扫地出门,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
      不知不觉走到花街,鸨儿们看他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连招呼都懒得打,拉拉扯扯地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他一个人走在雨后的小路上。
      空气里飘来腻人的脂粉香,青石板路上落着些桃花瓣儿,被人一脚脚踩碎了,碾在石缝子里,漾出一片粉红。
      流川沉默地走着,他没有在想接下来的晚饭应该怎么办,没有在想明天自己应该在哪里,没有在想任何人。
      他只是在数着脚下的石板慢慢走着。
      脚下湿滑,眼前无物。
      忽然头上的轩窗砰一声打开,女人们的娇笑传了出来,随后流川感觉被一条罗帕遮住了眼睛。
      他用两只手指捏住了甩到自己头上的罗帕,那粉红的东西有浓郁的茉莉花味道,还绣了一朵桃花。
      鲜红鲜红的桃花。
      头上一个声音响起:“楼下的先生,能赏个脸把帕子还回来吗?”
      流川浑身像被电击过一样剧震。他抬起脸来。
      那个人,有着相同面皮的那个人,正在几个妓女的包围下冲着他笑。
      他有如同他记忆里那样上翘的嘴角,深褐色的眸子,舒展的双眉。
      与他记忆里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是陌生的,疏离的。
      他们视线相交了下,那个人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撇开了脸。
      流川知道,他的眼睛,一定也发出了曾经令他自己不能直视的光。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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