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荒浮沉》许维夏

4、四 清歌一曲是知音

　　顾惜朝说完那个好字之后，屋子里有一阵的沉默。
　　戚少商就那么一直定定的望着他，直到顾惜朝起身走出门外，他就像等了很久这个时刻一样，也立刻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的魏玲珑已经有些清醒，铁手望着两个同样孤独的背影，叹了口气，扶起了她。
　　“魏姑娘，我再给你注入内力，你试着运运真气。”

　　魏玲珑的脸色仍是泛着一层隐约的青碧之色，“我朦朦胧胧里似乎听到铁捕头的声音，一直想要问声好，却说不出话来。”
　　铁手温和笑笑，“魏姑娘多礼了，铁某听闻无失镖局的玲珑姑娘早已多时，今次见到实乃我之荣幸。魏姑娘请不必太忧虑你的毒，少商和我定会想办法救你。”

　　魏玲珑清浅的笑了笑，“铁捕头，生死有命，玲珑从不计较，我只是担心我爹，还有，戚大侠与顾公子本就很有些龃龉，玲珑并不愿意他们为了我而再生罅隙……”
　　铁手摇了摇头，“他们的故事又岂是一句两句便可说的完的，魏姑娘，你，或者我，都只能看着他们，却无法参与其中。”

　　魏玲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明白的，逆水寒一案震惊天下，戚少商与顾惜朝的故事又岂是我能说的明白的。”
　　铁手也不再言语，只是与魏玲珑调起内息。一时间，气氛静的如刚刚那两个人一样孤独。

　　………………

　　永嘉总是飘着酒香，永嘉的女儿红香透十里长街，在冬日的夜晚慢慢的诉说着一丝旖旎。
　　顾惜朝就站在这寂寥的月夜里，却冰凉的像北国的树。

　　这样柔软的南国，怎么会生出这般凌厉的人——顾惜朝，究竟是怎样的人。

　　戚少商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连月色似乎也不耐，顾惜朝终于回转过身来，“别来无恙？”

　　他说的极淡然，没有一点的情绪起伏，淡然的，比那天上的月色还清几分。

　　戚少商却并没有说话，仍是那样认真的看着他。
　　这一刻，这么荒凉，在暂且忘下血腥的短短一瞬里，他其实很想对他说，你没有变。

　　也只有这么一瞬，下一瞬又是一波的血气翻涌。

　　戚少商强压下那种百味杂陈的痛感，又重复了一遍，“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顾惜朝眼中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光，望着月光下仗剑伫立的戚少商，忽的一个翻转，已稳稳落到了他身边。
　　他像与那剑那么熟悉一般，拔出逆水寒，用剑光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懂。

　　戚少商的脸上刹那出现了一种无法伪装亦无法控制的欣喜——他朝他望着，眼睛亮的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
　　那一刻戚少商心里想的是，他没有忘，他没有忘！

　　顾惜朝自然也看到了突然出现于戚少商眼中的光彩，他有些苦涩的笑了一笑，似水般无痕。
　　“大当家，你曾骂过我无心，可是，对于你的每一句话，我顾惜朝从不曾忘记过。”

　　………………

　　那一夜是他们两年之后重新相遇，戚少商吐了血，顾惜朝叹了气。
　　没有想像中的刀光剑影，他与他，在命运的安排下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波澜起伏暗潮汹涌。

　　两年的时光里他们已无法确认很多事，但唯一能确认的是，无论他们承认与否，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已不是过客。

　　………………

　　顾惜朝将逆水寒递还给戚少商，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晚，微抿着嘴的笑了一笑。
　　在这种笑容里出现在戚少商面前的顾惜朝，与带着嗜血笑容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顾惜朝有着天翻地覆的不同，恍惚里戚少商有种想要对这样的第一眼的顾惜朝说些什么。

　　这是当初最干净的记忆，虽然只有那么短短几天。
　　可是太过于强烈，太过于震撼，所以当它再次出现时，戚少商根本抵挡不了。

　　于是戚少商终于说，“好久不见。”

　　是的，真的是，好久不见。

　　………………

　　顾惜朝的表情在这样疏离的夜里都不再起波澜，他只是怔住似的，与戚少商相望着，久久不能言语。

　　他就这样来到他的地方，对他说，好久不见。
　　所以此刻，纵是顾惜朝，也只觉再也说不出什么其他。

　　他终究是与天下人都不同的，戚少商。

　　于是他慢慢的朝着一处坟茔走去，一边走一边曼声吟着。

　　“轻狂谁欲定乾坤，千里鲜衣始遇君。”

　　戚少商也那样一步一步的跟着他走去，望着他有些蹒跚的背影，一时间千种思绪纷杂，却又实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看到顾惜朝弯下腰，在晚晴的坟前微微一笑，像是在对着心爱的妻子呢喃轻语。

　　“汾水秋雁音信断……”

　　声音轻不可闻，戚少商从未看过这样的顾惜朝，他在那一刻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顾惜朝重新望向他，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像是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是淡淡念出了那半句残诗。

　　“当年英雄何处寻。”

　　………………

　　戚少商一直都知道，他是把顾惜朝放在心上的。
　　虽然他刻意的不去提起，可是他从来都知道，顾惜朝这个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
　　也许，是他那一年的，甚至超过那一年的，全部。

　　全部的恨也好，什么也好，总之，是全部。

　　这一刻，他知道，顾惜朝从来也都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所以，顾惜朝才可以那么坦然的告诉他，对于他的每一句话，他都从不曾忘记过。
　　他才可以一字一句的对他吟诗，当年英雄何处寻。

　　因为顾惜朝何其聪明。
　　因为顾惜朝从来都知道，戚少商与他，是一样的。

　　连他这般的人都忘不掉，戚少商那样的人，又如何忘得了？

　　知音虽只二字，却成作茧自缚，另一个，也难逃。

　　………………

　　遥远的深处传来三更的山寺梵音，顾惜朝忽然说，“你会在梦里梦到我？”

　　戚少商的脸色在这样的夜里看不出什么变化，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是实实在在的被自己的温度烫到了。

　　他含糊了一声，却听到顾惜朝接着说下去，似乎压根就没想过要听他的回答。

　　“因为恨不停，所以也忘不了。戚少商，我和你，都是一样的。别以为，只有你可以恨我。”

　　戚少商忽然想起魏玲珑对他说的那个词，放不下。

　　他转过头去望进顾惜朝的眼睛，那眼睛冰冷的仍如数九寒天，“我知道，可是，我想要自天底下再找出一个顾惜朝，却是终归不能了。”

　　那一瞬间顾惜朝不用说，他却知道戚少商自然是知道的。

　　他想自天底下再找出一个戚少商，却也是终归不能了。

　　世事一场大梦，命运从来不会怜惜任何人。于是明明惺惺相惜，却一定要你死我活。

　　………………

　　但是，两年以后，他仍能给他一个“懂”字——有些事，即便过了千年万年，第一眼，早已是注定。

　　不是谁都能成为谁的知音。

　　“顾惜朝，两年虽不长，你可信，我这两年，却是连想也不敢想你？”

　　却听得顾惜朝嘲笑一声，“戚大侠，你本就不该想我，你只该恨我。”

　　那一刻戚少商的心口又是一阵痛。
　　恨，他又怎么会不恨。

　　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恨永远无法成为他对于顾惜朝感情的全部。

　　一时间无话，过了许久戚少商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

　　“那个……我还以为你已记不得，会生气……”

　　顾惜朝朝他一笑，抬手指着北方，宛如踏破一马平川。
　　“大当家，当年北地风沙让我真生豪迈，连云寨方圆百里风景我无一处不是真的喜欢。连云山峭拔如天，虎尾溪清澈十里，大顶峰积雪蔽日，雷家庄霹雳晴空，还有旗亭酒肆与君相识……顾惜朝也从来忘记不了，那几日大当家与我促膝，与我当歌，与我酒里醉，剑里狂，所说的每一句话，闲谈也好，机密也罢，顾惜朝都不曾忘记过。”

　　无论你相信与否，那年那月，还有那山那水，都一直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
　　永不能忘。

　　………………

　　戚少商就那样静静的望着顾惜朝，几乎望到他的心里去。
　　然后他说，“我也是。”

　　“我记着你的杀伐，记着你的无情，记着你的心狠手辣，却也同样记着你的琴，记着你的书，你的怀才不遇，和你的以谢知音！”

　　顾惜朝苦笑出声，“戚少商，不管你信不信，后来的两年里，我经常会想，也许就是这“知音”二字，让我自掘了坟墓。”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为什么会有那支曲子，为什么会有那场舞剑，我曾问过自己很多次，却仍是不能忘。我顾惜朝一生自问决绝，却不知为何，对忘记它无能为力。”

　　今夜的顾惜朝与往时并不同，往时的顾惜朝永远都不会对戚少商说这么多话。

　　时光总能让人无意改变许多事，此时江南的冬夜里，戚少商的心一边痛着，一边却在拼命叫嚣着那种说不出的滋味。

　　汾水秋雁音信断……当年英雄，何处寻。

　　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去，又慢慢放下，握成一个拳头。

　　青衫的男子，给了他一道深深的伤口，却又给了他世间难求的知音二字。

　　………………

　　望着他握紧的拳，顾惜朝笑笑，“你真是个笨蛋。”

　　戚少商抬起眼来，“哦？”

　　“你就再次这么相信我？”他斜睨着他，似乎也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沉默了很久，戚少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总是拿你当知音的。”

　　………………

　　去也去，不去也去。

　　连云寨是谁建的已不可考。
　　连云寨有两座山门。
　　两座山门的名字是谁起的同样已不可考。

　　一座通向山底秘道，叫做“去也去”。
　　另一座通向山顶大帐，叫做“不去也去”。

　　寨兵走“去也去”门代表有敌，走“不去也去”门代表无事。
　　而同时走两座门，代表十万火急，有敌有疑，严加防范，万事小心——那时戚少商引顾惜朝入连云寨，将连云寨的秘密悉数讲与他听。

　　他曾笑着对顾惜朝说，连云寨的所有人都不敢轻易说三句话，一是“去也得去”，二是“不去也得去”，三呢，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还曾严肃的对顾惜朝说，切记莫要轻易说这三句话，这是连云寨的暗语，一旦说了，自是代表这些隐含的意义，事关所有兄弟的性命。

　　顾惜朝没有忘记。

　　无论他做过怎样的事，他终究曾经是连云寨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