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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万里 ...

  •   新昌坊的会仙酒楼包厢里,沈愚终于脱下文士服,换上了金冠玉腰带,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

      “我娘终于认识到,就像诗里说的那样,‘人不如新,衣不如旧’!不用再被迫穿文士服了,必须一起庆祝庆祝!”

      虽然觉得沈愚念的这句诗有点不太对,但陆骁两指握着酒杯,也表示:“看着总算没那么伤眼睛了。你之前的打扮,总让我觉得你第二天就会捧个乞丐碗,上我府里打秋风。”

      沈愚翻了个白眼,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陆骁满上,想起来:“不过陆二,我刚刚上楼时,好巧不巧地遇上了几个御史台的人,吓了我一跳!那帮人上次还递折子说我‘头戴金冠,奢靡无度’。呵,本世子用他家的金子了?”

      梁国公不站队、不闹事、稍微有点风险的事绝不沾手,上朝时,一有争吵他就闭眼站着睡觉,守着家里的金库天天数钱,有钱有的理直气壮、清清白白。御史台别的参不动,只能拿沈愚戴金冠的事说上一说。

      “御史台的人也来这里吃饭?”陆骁手指叩了叩桌面,看好戏的态度,“想来今天这里身上挂着官职的人,点菜都得数着点了。”

      饭吃到一半,沈愚正在跟陆骁讲自己家新买的画眉鸟,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嚣。他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抓了个跑堂的进来,扔过去一串铜钱,眼睛发亮:“说说,外面出什么事了?”

      跑堂的拿了钱,口齿伶俐:“有个姓崔的小姑娘一瘸一拐地跑进楼里,找到了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她父亲病逝后,她的继母和继母的兄长一起,谋夺了她的嫁妆,现在还要把她嫁给一个死了妻子的赌棍。她知道后很害怕,就悄悄跑了出来,听说御史台的人在这里,才来求救。”

      沈愚抓重点很敏锐:“找御史台?她继母的兄长是当官的?”

      跑堂的点头,先奉承一句:“世子真厉害,猜对了!”接着道,“说是在翰林院任职,好歹是个读圣贤书的,竟然干出这种腌臜事,这手段是要逼死小姑娘啊,就不怕小姑娘的亲爹变成鬼找上门?”

      陆骁本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此时才开口:“在翰林院任职?”

      “没错,就是翰林院,不过不知道是哪位大人。”见沈愚摆手,跑堂的笑眯眯地退下,临走还道了句“两位吃好喝好”。

      打发走跑堂的,沈愚关上包厢的门:“御史台的人正闲的无事可做,现在事情找上门来,估计都摩拳擦掌,想着怎么写折子,扒那个翰林一层皮。”

      陆骁没太大兴趣:“如果真的抢了嫁妆奁产,他这个翰林是做不得了。”

      “私德有损,触犯律令,估计会被贬到地方当个小官?”

      “应该吧。”陆骁百无聊赖,视线投向窗外,大楚不设宵禁,虽已入夜,但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他视力极好,瞧了会儿画糖画的摊子,目光转开,倏地一凝——

      如果他没看错,站在暗处的,应该是谢琢和他的那个护卫。

      谢琢系着素色的披风,两人手里什么都没拿,不像出来买东西,也没有左顾右盼地等人。

      更像是单纯站在那里。
      是在看热闹?

      莫名的,陆骁直觉有两分奇怪。

      沈愚又闲不住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跟陆骁说最新的消息:“这群言官,饭吃到一半全不吃了,搁下筷子,一个个都赶着回去写折子骂人,真不愧是他们!”

      陆骁问:“那个告状的小姑娘呢?”

      一边问,他一边再看往窗外,已经找不到谢琢的身影了。

      沈愚回答:“被御史中丞领走了,御史中丞虽然骂人骂得狠,但我爹说他是个好官。想来今晚,那个小姑娘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崔玉英跟随御史中丞下楼,被蹭伤的掌心仍在火辣辣地疼。临上马车前,她不由拎着裙角,在左右的人群中望了望。

      那个人不在。

      弯腰坐进车内,她伴着马蹄和车轮声,想——

      从此以后,这次相逢便是她不可与人言说的月下一梦。

      若日后能得见梦中人,她定会告诉他,你说的我都做到了。

      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第二日,弹劾翰林院五品待诏杨严的折子就堆上了御案。

      不多时,宣平坊胭脂铺买卖的契书,以及另一份落着杨严名姓的田产契书,一一都被搜了出来,另外还从杨严妻子的房中,找出了两根沉沉的金簪。

      银钱相合,正是崔玉英已逝的父亲留给她的嫁妆奁产。

      此案定下,没有杨严狡辩的机会。

      谢琢到翰林院点卯时,同僚几乎都在谈论这件事。

      “杨待诏虽然平时吝啬银钱,但真没想到,他竟会是此等谋夺孤女财产的人!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说杨待诏给崔家姑娘相看的,不仅是个赌棍,欠着一屁股债,喝酒后还喜欢动手,他上任妻子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时常被打,生生折磨死的!”

      “这心肠……就没想给崔家姑娘活路!幸好崔家姑娘跑了出来。”

      盛浩元见谢琢来了,走近来打招呼:“延龄来了?”

      谢琢施礼:“盛待诏。”

      盛浩元知道这人向来守礼,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寒暄了两句,他同谢琢站在一处:“杨待诏没经得住查,除了两分契书和一根金簪外,之前贿赂升迁考评的官员的事也被挖了出来,数罪共罚,外放偏僻小县已是定局,以后是没机会回洛京了。”

      杨严苦熬数年,也没有想过离开翰林院,去当地方官,就是因为翰林清贵,乃是天子近臣,又在洛京,前程怎么都比去当一辈子见不到天颜的地方官好。

      只不过现在看来,他这辈子大概只能守在那方小县了。

      谢琢听完,神情微讶,想了想道:“嗯,希望杨待诏经过此事,以后能福泽一方百姓。”

      “希望吧。不过这样一来,《实录》的编纂就缺了一人,掌院应该会再选一人补上。”盛浩元拢拢袖口,小声道:“提前祝贺延龄了。”

      谢琢神色未见波动:“谢盛待诏看重,不过掌院尚未分派,延龄不敢接受祝贺。”

      “你啊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谨慎,怎么比我还持重?”盛浩元展展衣袖,“反正在我眼里,同等资历的人中,论起学识眼界,无人可出延龄之右。缺的这一席,非延龄莫属。”

      散衙前,掌院学士分派事务,杨严空出来的差事果真落到了谢琢身上。一时间,不少人都朝谢琢拱手道贺,谢琢一一回礼。

      盛浩元取笑他:“我可有贺错?你啊,反倒比我还谨慎。”

      谢琢同他一起往翰林院外走,反复犹豫后才道:“前些日子,盛待诏提起,前朝曾有翰林因编纂《实录》,差点丢了性命。”

      盛浩元见谢琢脸上没有太多惊喜,反而忧虑更多,惊讶:“延龄得了个这么好的差事,不见笑颜,是在担心这件事?”

      谢琢难以为情:“没错。”

      盛浩元不由笑道:“看来是我把延龄吓到了,我的错!倒也不必太过担忧,获罪的是极少数!”

      而且他那时提这一遭,不过是让谢琢明白其中有风险,莫要嫉妒于他。
      没想到谢琢还记着。

      “参与编写帝王《实录》,可是能写进宗祠的荣耀。更何况延龄年未加冠,入翰林院还不到一年,往后有编写《实录》这一项,考评升迁也会容易许多!”盛浩元道,“这可是不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青云路。”

      谢琢惭愧道:“不瞒盛待诏,延龄暗自忐忑了许久。”

      “哈哈哈,”盛浩元大笑,“是我说错了,延龄不管表面看起来有多谨慎镇定、成竹于胸,依然还是个十九岁、容易被唬住的少年郎啊!”

      谢琢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拱手一礼,似是不好意思再多言:“……让盛待诏见笑了。”

      翰林院本在太平坊,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不过,无论是帝王的《起居注》,还是记录廷议奏对的《时政记》,都封在史馆内,轻易不得出宫城。

      由此,钦天监将日子定在八月初六,参与编纂《实录》的翰林官员纷纷迁到了大庆殿东侧的天章阁,直到《实录》编纂完成才返回翰林院。

      宫门行走每每都需要合腰牌,于是谢琢束腰的革带上除了会挂上银鱼符外,还多了块腰牌以供进出。

      第二日,跟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军核实过身份后,谢琢重新系好腰牌,沿着笔直的宫墙走到了天章阁。

      天章阁采用“明三暗四”的建筑法,一楼开放出来议事问策,二三四楼则存有图籍御书等。此时,天章阁深绿廊柱,菱花窗门,周围怪石假山,绿树映水,安安静静。

      他来得似乎有些早。

      伴着清脆的鸟鸣声,身着绯色官服的谢琢踩上台阶,推开了天章阁的大门。

      清晨的朝阳随之照了进去。

      而谢琢往里走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有人正趴在案上熟睡,直到一缕阳光落在他闭合的眼睑上,他才不适地皱了皱眉,睁开眼看过来。

      “谢侍读?”陆骁依旧是一身黑色麒麟服,五官俊朗锐利,漆黑描金云纹的革冠将头发高高束起,束发处还插着一支没有蘸墨的毛笔。

      他坐起身,搭着绷直的长腿,打了个哈欠。

      “陆小侯爷。”谢琢没有关门,打了声招呼后往里走,随便挑了一个位置。

      陆骁懒散地用手支着下颌,嗓音还带着两分睡意,笑道:“你选的那个位置太阳照不进,最是阴凉潮湿。我建议谢侍读坐到我旁边来,这里临窗,天气晴好时,能开窗看看园景,晒晒太阳。等逐渐冷了,屋内烧起炭火,闷得喘不过气时,也能借着窗户缝透透气。”

      谢琢站了片刻,没有拒绝,走到陆骁右手边的位置坐下。桌案上已经摆放有需要用到的笔墨纸砚,他一一按照自己的习惯重新摆放规整。

      陆骁侧着脑袋,视线随谢琢动作,不由地想,谢侍读的手跟自己的很不一样,手腕细瘦,手指匀而细长,掌心手指都无常年握刀磨出的硬茧。

      实在不像是能一刀割断北狄探子喉咙的手。

      不过,怪不得那些人要称他“琢玉郎”,可不是像玉琢出来的人吗。

      他突然开口:“七月二十八那天,我好像在会仙酒楼附近看见了谢侍读。”

      问完,他便注意着谢琢的神情。

      “七月二十八?”谢琢收拾墨锭的动作有条不紊,毫无停顿,闲聊般回答,“我最近只有一次去过会仙酒楼附近,那天突然想吃蜜煎雕花,新昌坊的一位老师傅雕花的手艺精湛。”

      “那买到了吗?”

      “没有,去了才知道,老师傅每月逢二逢八,都不开摊。”像是没有察觉到陆骁突如其来的试探,谢琢问,“小侯爷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难道他的直觉出错了?
      陆骁又拿了一支毛笔,闲不住似的在手里抛来倒去:“啧,陛下嫌我天天给他添麻烦,说御案上参我的折子每日都有一大摞,就问我是进禁卫军松松筋骨、消消精力,还是来天章阁沾沾文气,养养性子,顺便管着《实录》的编纂。”

      他偏头看着谢琢,说出口的语调轻浮:“我自然是选天章阁了,不用风吹日晒雨淋,还只有我管束别人,没有别人能管束我。”

      谢琢听完,只回了句:“原来如此。”

      陆骁不知道怎么的,觉得很有探究的兴趣。

      这个谢侍读每每面对他时,不仅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更是恨不得将“离我远点”四个字写在脸上,划清两人的界限。

      但不管是在咸宁帝面前不止一次地帮他遮掩也好,还是高热昏迷后,攥着他的衣服不松手也罢——

      都和表现出来的刻意的疏离毫不相干,甚至完全相反,很是矛盾。

      于是陆骁顶着发冠处歪歪插着的毛笔,朝谢琢不伦不类地施了一礼,笑容恣意:“以后劳请谢侍读多多照顾,让我沾沾文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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