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翅蝴蝶》天遥

3、第二章

　　欧阳介绍了一份新的兼职给我，他似乎觉得，我失去预选赛的机会，是他的责任与过错，看我的眼神，总是复杂而闪烁。
　　我捏这那张写着地址与电话的字条，退出他的办公室，轻轻地笑了一下。
　　高级别墅区，一个九岁女孩地钢琴家教，听上去，还不坏——至少，我又有机会触摸那黑白相间的琴键。
　　幼年的回忆中，练琴是件漫长而痛苦的差事，我时刻尽想着从琴凳上溜走，可今天，我才明白，那是多么珍贵的时光、无法回头的时光，因而营营汲汲地贪恋着如今的每一次机会——手指于琴键上飞舞的机会。因为，我知道，生活并未留给我太多的求生技能，而钢琴，似乎是其中最为高贵的手段。即便早已没有逸趣谈什么修养与情操，只为生计，我也不能放任自己疏于技巧。
　　——命，是老天爷给的，逃也逃不掉；运，却是自己挣来的，一个抓不牢，就生生地从掌心溜走。
　　第一次去的那天，我刻意打点了装扮：白色的衬衣，简单质朴，黑色的长裙，直拖到脚面，连长发也选了白色的绢帕扎成两束，垂在身前。我猜想，这样的人家，是看重这些的，轻佻不得，更艳丽不得，这般的清淡，如一杯白开水，反倒教人赞文静有气质。
　　女主人果然很满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微笑点头——既不怕教坏了女儿，也不愁勾引了丈夫。
　　这头一仗，终于顺利过关，我微微松了口气。
　　可难缠的却偏偏是小鬼，九岁的女孩有个鬼灵精怪的名字——谢晶羚，更长着一双慧黠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要我弹一首《爱之梦》。
　　一来便遇上下马威，我淡淡地笑着看她，直到她慌张地别开头去，佯装摆弄着琴谱。坐到三角钢琴的前面，十指静静地停在琴键上，我深深地吸气、呼气，然后闭上眼睛，十指灵活地翻飞，乐曲倾泻而出。
　　一曲完毕，我转回头，看见她眼中晶闪的光芒，扬起唇角，笑容却僵持着。
　　十二岁那年，同样的曲子助我摘走少年组的桂冠，满堂的掌声仿佛还在耳旁。然而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我的世界就此面目全非，那座奖杯，成了命运的分水岭，忆起了，也只剩下辗转的痛。
　　迎着她闪亮的眼神，我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满分的技巧也无法弥补神韵的不足。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弹奏出《爱之梦》的灵魂与精髓——当年年少单纯，不解浪漫风情，而今却身心俱疲，无力风花雪月。
　　两小时的课程，我忙着应付一连串关于指法与技巧的问题，时间因而过得很快，我的报酬，有足足三百元——不过，我从来也不会嫌弃，钱赚得太过容易。
　　走出别墅的时候，我仰起头看着过分晴朗的蓝天白云，灿烂的阳光迎面而来，令我有片刻的晕眩，我抬起手背遮挡在眼前，以适应眩目的亮度，手中的琴谱自臂弯中掉落，散乱一地。
　　我蹲下身，一个高大的影子挡在了我的面前，我抬起头，一本琴谱递到我的面前，温和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嗨，你的。”
　　我站起身，收敛地微微笑了一下，以示感谢。
　　“你住这附近吗？”那个帮我捡起琴谱的男生，挡在我的面前，兴高采烈地笑着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抬起头，迅速地打量了一眼：一件白色的休闲衫，一条蓝色的牛仔长裤，配着一双新款的球鞋，一脸明朗的笑容，衬着轮廓分明的五官，一派标准的阳光少年模样。
　　可惜，却提不起我的兴趣。如此的搭讪，几乎每次路过翔风门口，都会遇见，只是，我清楚地知道，够得上“金主”标准的，本就寥寥无几。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垂着头，转身打算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他跟了上来，伸手拉住我的手臂，问。
　　我顿住脚步，低头仔细地看了一眼他的手，五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而整齐。金姨说过，由手便可知一个男人的根底，这一类型的，表面温和，骨子里却是固执。所以，我该要速战速决，稍有犹豫，说不定便落个拖泥带水的情景。
　　“我赶时间。”我抬起头，冷到冰点的语调和眼神，足以喝退狂蜂浪蝶，百试不爽。
　　果然，他迟疑了，我挣脱他的手，迅速地走开，转身时，我不由轻蔑地笑了笑：拒绝的这两个字，讲得平和，倒当你欲迎还拒，惟有摆出拒人千里的态度，才够绝决扫人兴致——男人，大抵都是如此了。
　　我以为，这会是若干次相似的经验中的一次，可是，我错了，第二日的下午，他出现在东阳的门口，引得男生侧目白眼，女生小鹿乱撞。
　　额头有些抽搐的头疼，我加快脚步，绕过他，装作浑然不识。
　　“嗨，又见面了。”他追上前，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也不问问，我怎么找到这里？”
　　我并不吃惊，但凡有钱有闲的公子哥儿，总有些别出心裁的手段，追女生把美眉，从来不遗余力。
　　他往前一步，挡在我的面前，自我介绍着：“我叫谢君豪，翔风三年级。”更摆出一脸灿烂得该让人不忍拒绝的阳光笑容。
　　不过，我百毒不侵，一概免疫。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不带半分感情：“你挡着我的路了。”
　　他的背后，大群的东阳学生正等着看免费的好戏，我的话音才落，男生便发出成群的口哨声，起着哄叫好，穿过层层围观的人群，我看见，廖锋的身影，他斜倚着校门，一脸冷酷的表情，眯起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瞬也不瞬。
　　隔着人群，我们交换了一个惟有彼此明瞭的眼神。
　　我绕过谢君豪，继续向前走着，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其他的，我也没有兴趣知道。”

　　出乎意料的，那个谢君豪居然是个有几分韧性与耐性的痴情种子，连续几个星期，每天准时出现在东阳的门口，保持着一径的温文有礼与带点点坏的调皮笑容，也算难得——以我以往的经验，这类纨绔子弟，即使有这样的耐心，最后也总是落得恶形恶状或死皮赖脸的风度尽失。
　　东阳门口围观人群的规模也随之日益壮大，只是其中，再也找不到廖锋的身影。
　　可是，我知道，那并不代表他不在乎。每日回到家中，廖锋的眼神，都似是训练有素的猎犬，仔细且执着地搜寻着属于入侵者的气息。似乎，只凭借动物般的雄性本能，他就知道，谢君豪与以往的任何一个登徒浪子都不相同。
　　其实，不仅仅是廖锋，我也逐渐地感受到这点，只是，我还不确定，除了耐心和韧性，他是否也有足够的条件，成为一个合格的金主，更何况，我也介不介意，继续吊吊他的胃口。
　　即便不懂什么是“欲擒故纵”，金姨也曾教导过我，“愈难到手的，才愈显得珍贵”的道理。
　　于是，我自信满满，以为一切的把戏，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终于某一天，谢君豪却没准时出现在东阳的门口。我挺直了脊背，穿过闹哄哄的人群，种种琐碎的闲言闲语充斥着我的耳朵，我摆出一张冰冷而无表情的脸，直到人们因为无趣而渐渐散去。
　　但我无法否认，心底深处，有一种未曾有过的，微小的失望——仿佛一个熟稔的老友，未能如约而至。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撩起额前的长发，试图甩开这可笑的念头，继续往前走去，今天是我上课的日子，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自怨自艾——我的雇主，不喜欢我迟到。
　　没关系。我对自己说，跑了这一个，总也会有下个一个，我还有大把的青春与美貌在手，即便那是黑灰色的、霉败的青春。而且，即便没有金主恩客，只凭这一双手，也足够我糊口度日。
　　我的运，抓在我自己的手里，眼前的机会，决不放手。
　　站在谢家别墅的门口，我摁响了门铃，一长两短，间隔三秒。
　　女佣出来开门，小心地接过我手中沉重的书包，近乎必恭必敬地说：“胡小姐，你来了。”
　　我轻轻地笑了笑，点点头，心中却想着，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诚惶诚恐地对我，我们都只是谢家雇佣的下人，差别仅在于，出卖劳力的种类不同。
　　脱去了黑色的皮鞋，拿着琴谱，我走进客厅，女主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百无聊赖地闪过一个又一个频道，晃得我有些晕眩。
　　“谢太太，下午好。”我柔声地说，低垂下头，视线落在雪白的短袜上。
　　她抬起头，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这便是主人家最大程度的礼遇了，我识相地踏上楼梯，往小女孩的房间走去。
　　快走到近前的时候，谢晶羚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我的面前。
　　谢君豪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说：“嗨，你好。”
　　我真的吃惊了，有片刻的失神，就这么愣在原地，微张着嘴，直直地看着他。
　　他笑得更高兴了，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终于得到了爱吃的糖果。凑近我一些，贴着我的耳畔，轻声地问：“意外吧？”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一贯清冷的微笑，在极近的距离瞥了他一眼，以耳语的音调说：“一点点。”然后，我绕过他，走进了房间。
　　他正要再说什么，女主人的声音自楼下传来：“小豪，你别吵着她们上课，下来陪我看电视。”
　　谢君豪应了一声，冲我挤挤眼，转身走下了楼梯。
　　我阖上门，谢晶羚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她顽皮地笑了起来，两颊露出一对淘气的酒窝，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堂哥就喜欢你这种女生，长头发，高高瘦瘦，文文静静的。”
　　我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略微带一些羞涩。
　　谢晶羚，谢君豪——我早该想到的，他们，本就是一家人。没想到，我居然会掉进一个九岁女孩的陷阱，还是玫瑰铺就的陷阱。
　　幸好，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我没有记错，谢晶羚的父亲是城中的高官，而她的伯父也可算是叱咤商海——很好，政商勾结，才能成就真正意味上的“雄霸一方”。
　　看来，对于谢君豪，我也该要重新估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