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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寻人
      蔻丹染红的岁月总是易逝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想必事过境迁,雕栏也断了,玉砌亦碎了,当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时候,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忆起往昔的岁月呢?

      六十年前,我也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但是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我的容颜,我的心境,我的青春,我的爱情。如今的我已然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婆,银丝编织的发髻,皱纹遍布的脸庞,眼睛甚至看不清近前的东西,拐杖勉强支撑起摇晃的身体,却也走不出百步的路程。
      我艰难地活着,痛苦地回忆着那些逝去的日子,点点滴滴充满我的脑海。我虽老了,记忆却出奇的好;我虽每天忍受痼疾的折磨,却无法死去。报应,我惨淡地笑着。
      “婆婆,这儿以前是不是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不知眼前这个小伙子已经问了多少遍,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有些不耐烦了。
      “婆婆——”他又叫道。
      “听到了……”我也有些烦了,他打断了我的思绪。
      “这里是不是住过一位美丽的姑娘?”他还是穷追不舍。
      我吃力地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没有,从未住过什么姑娘。”
      “婆婆——可分明是这里嘛。”那年轻人追上来。
      “说没有就没有,从来没有,没有。”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似乎愣在后面了,没有再追上来。
      我回到屋里,坐在绣床上,摩挲着这一床锦缎红绸鸳鸯被枕,不愧是上好的料子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光鲜如旧时,那夜,我曾经戴着喜帕,端坐在这床边,等着我的新郎来掀起喜帕,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成为他的新娘,然而,一切都在那一瞬间改变了,他在酒席上向众宾客宣布,他要娶的不是我——“醉心坊”的易菡,而是相府千金李小姐。他拥着她的肩,亲密地与她共向客人们敬酒,众人皆惊讶不已,但丞相亲临,谁敢多言。喜娘向坐在新房的我禀报的时候,我几乎晕了过去。她搀着我坐回绣床上,边抚着我的背边抹眼泪。“怎么会突然这样呢?”她的声音哽咽了,喜娘原是从小跟着我的丫头坠儿,十年前的冬天晕倒在我家酒坊前被爹娘救起,未想是个苦命的孩子,醒来后对我家感激不尽,愿侍奉左右,爹娘也从未把她当下人看待,衣食日用均与我无异,我与她更是情如姐妹,除了我,大概只有她知道我有多爱尚还。然而今天,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意外,太大的意外。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我愣愣地坐在床上,不说一句话。许久,我开口了,“坠儿,咱们走吧。”声音出奇地平静。“小姐!”她不解而又担心地望着我。“收拾东西,咱们走吧。别让他为难。”此时,我最先想到的居然还是他。坠儿点点头,收拾了简单行装,我们从后门悄悄地离开了。
      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坠儿大概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我,是在默默地流泪,脑海中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编造着一个又一个他如此对我的理由,我也不知道为何要为他编理由,但我试着说服自己不要恨他。他抛弃我也是有情可原的,他是当朝状元,前程似锦;我无家无业,独自经营着爹娘留下的酒馆,靠着祖传的酿酒手艺过活。选择李小姐,无疑对他的仕途更有利。易菡啊,易菡,这就是命啊。

      酿酒
      我和坠儿回到“醉心坊”,她看到我桃子似的眼睛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又忍不住啜泣,“小姐,还有坠儿呢,坠儿一辈子都不离开小姐。”我们相拥而泣,似乎我一生的泪水都在那晚流尽了。
      翌日,我生了大病。高烧不退,满口胡话,坠儿忙着为我请大夫医病,跑前跑后,酒馆就不得不暂停几日。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迷迷糊糊地游走在天地之间,回想起和尚还初遇的画面——他到我的酒馆喝酒,与几位同科举人,一同庆祝金榜题名,他们要了上好的女儿红,他似乎不胜酒力,没饮几杯就醉意朦胧。然后他们一起连词对句,酒兴正酣,忽闻一人喊到,“尚兄并非‘酒逢知己千杯少’,而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啊?”接着众人皆大笑。我望过去,只见他两颊微红地正向我望过来,其余人亦望向我,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羞涩地撤回目光,当今状元原来也是一表人才之人,想必又要被招赘到皇室。那些人不过是拿我取笑罢了。谁知第二天,他竟上门提亲,他也无父母,中了头名却不愿做官,他要继承父亲遗愿,经营家中的布贸生意……我并无心听他的讲述,因为一切都太突然了,幸福仿佛突如其来的请柬,让我不忍拒绝却又不敢接受,我不确定,对于他的所有都不确定。直到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竟没有闪躲,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无法不把眼前这个人放在心里。
      此后,他就成了“醉心坊”的常客,用坠儿的话说,他都要把我们的门槛子踩坏了,每每这时,他就会爽朗地笑着说“坠儿好小器,罢了,且算在下无礼了,来日定恭恭敬敬送还坠儿小姐一副新门槛以做谢罪。”他笑的时候十分好看,眼角有浅浅的笑纹,温暖而迷人。曾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为他温了桂花酒,与他在花园内对酒当歌;曾在狂风乍起的时候,他拥我入怀,为我挡住寒冷。我们曾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任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为何如今,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们的爱情?我思考得很辛苦,头痛欲裂。
      隐隐约约仿佛尚还在我病榻旁边,深情地握着我的手,眼中充满忧伤,“易菡,对不起,但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我……”话未完,他便被一个女子拉走,我没看清那女子的脸,但我敢断定,那就是李小姐,因为她分明叫他“相公”。相公,那本应属于我的,却被她抢去了,现实中抢去还不算,连梦中的相见她也要夺走,我开始恨她,我可以原谅尚还,但我决不能原谅她!不能!不能!
      “小姐!小姐!小姐,你醒醒啊,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小姐,你不能死啊……”我听见坠儿唤我,是的,我不能死,我还要把我的尚还抢回来,我怎能这样就死了,该死的不是我。不知是什么力量将我支撑起来,我睁开了眼睛,但浑身还是没有力气,声音还是很虚弱,“坠儿,水……”她连忙去倒了水来,扶起我,喂给我喝。“小姐,慢点。”“小姐,你可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坠儿就是爱哭,我嘴角扬起笑容,“怕我死是吧,哪有那么容易就死掉了,我在阳间的事情还没做完,怎么能死呢?”看似玩笑,却是我心底之话。她也破涕为笑。
      我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里,每日由坠儿送来饭食,几乎不出门,对“醉心坊”也彻底不闻不问了,坠儿开始照看整个酒坊。
      至于我在房中干什么,我没有跟坠儿说实话,她还是个孩子,她应该有美好的人生,不值得卷进我的悲剧中来。我只跟她说,我要静养一段时间,酒坊的生意全靠她照料了,酿酒的方子我也给了她,并叫她给我拿些酿酒用的材料来,正是桂花开得好的季节,我要酿些桂花酒。
      桂花酒,尚还的至爱,他曾说世上有三件事情是他放不开的,一是我们的感情,一是桂花酒,还有……他没说出来,我也没有追问,我从不逼他说任何他不愿说出的事情,我想他自有他的道理。
      如今,我又要酿桂花酒了,但不是为尚还而酿,而是为尚夫人酿的,这酒与尚还喜欢的不同,它比尚还喝的更浓郁、更甘醇,当然也更醉人,可以把人醉到永远不醒来,永远。
      我命坠儿采了新鲜的桂花,亲自细细地摘了其中最嫩的一片花瓣,用甘冽泉水洗了,文火烘干后趁热装进瓷坛,在其上覆一层纱布,密封了放好;半月之后,落红化做春泥,便将其取出,再拿来陈酿的曲子酒,换用海碗大小的瓦罐,先把花泥薄薄地涂于罐内壁上,而后倒入酒,再溶入花泥。如此做好九小罐,正好一斤酒。再过半月,一斤酒只剩下五两,再装进一只细颈玉瓶中,香郁的桂花酒即成。曲子的浓烈伴着桂花的清香,那味道依然让人欲罢不能,加之我又在这几罐中加入了几味药草,当归、茯苓、百合、蔓荆子、紫葳、金樱子,均是滋补的良药,这壶酒,我叫它“蔻丹染”,虽然是用桂花所酿,但是已然如血般鲜红,殷殷摇荡于瓶中,仿若美丽女子妩媚的笑,摄人心魄。
      开酒馆的我竟第一次怕这酒香传出去,将玉净瓶小心收在袖中,权当是异样的体香罢。我要欢喜地看着尚夫人喝下我的“蔻丹染”,哪怕每天只沾一点,一旬之后,她便可长眠不醒了,因此酒积于体内不能排出,而酒中的药材看似滋补却用得过量了,积攒在体内的烈性不得发泄,在起初确有健体之用,但十天之后,三两酒的分量就足以使人醉倒,从此一醉不醒。
      哼,我在心中冷笑,尚还,你终究要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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