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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停星 ...

  •   2001年,月歇西巷。

      巷口往里数第二户人家,二楼的窗户敞着一条缝,床头的马蹄表突然像炸雷一样响了,这玩意是个西洋古董货,响起来惊天动地,自个都被震得直晃荡。

      躺在床上的少年呻吟了一声,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把头都埋进去,马蹄表兀自响着,楼下有些骚动,乒乒乓乓的。展停星艰难地伸出手把那炸弹拍哑,把被子往下一拉,露出清秀的面孔来。

      他盯着天花板,墙角的墙皮有些脱落,白炽灯里头被熏黄了,像一颗悬在半空的琥珀。展停星黑亮的眼珠子眨了两下,又闭上了。

      有男人的咳嗽声,展停星竖起耳朵,男人骑着自行车,车胎在巷子里凹凸有致的地面一颠,那可真是除了车铃没响哪都响,他哐哐当当地打巷子里骑到巷口,在巷口支面条摊的李大婶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哟,赵老师,您早哇。”

      赵老师的应答被骑成碰碰车的破自行车颠得颤颤的,展停星笑了一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枕头上还带着前几天晒的日光味道。

      月歇西巷像只被日头晒醒的猫,动动胡子升升前后腿儿,开始活动起来。今天是开学第一天,骂孩子起床的,赶着上班的,巷口买早餐的,窸窸窣窣地响成一片。

      展停星伸直了腿,脚趾从被子下方露出来,他一顿,手脚并用地把被子跟转手绢似地360度转了一圈,确定自己没盖横,心里一喜。楼下的骚动终于结束了,紧接着是比马蹄表更振奋人心的一声怒吼:

      “展停星!!!起床了!!!”

      展停星坐起来,脑袋后头睡翘了一撮,他挠了挠肚子,眼睛眯了好一会,听见谈女士在楼下骂:“开学了还这臭德行,闹铃响几回了?这样真是吃屎都赶不上……”

      展复穿着衬衫,手里垫着塑料袋抓油条正往嘴里送,连忙止住了谈女士,道:“我上去叫那小子,大清早的别上火啊。”

      于是展停星就听见展复拖着长音圾着拖鞋走上窄梯,自下而上地迫近,展停星转头去瞧门口,展复——他爹打开了门,瞧见展停星坐在床上发呆,轻快地窜进来,好脾气地催道:

      “醒了啊醒了啊,你妈发飙呢,赶紧起来,第一天迟到不丢人啊?待会用我那‘大奔’送你去。”

      展停星挠了挠头,不清醒道:“爸,你那‘大奔’都快赶上和赵老师的‘宝驹’一样响了,呆会再把我摔喽。”

      展复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还嫌弃你爹了?赶紧起床吃饭!”

      他惦记自己那吃了一半油条,又轻快地窜走了,展停星觉得他爸像只大猴似的。

      寒假结束,天乍暖还寒,展停星披着个开衫去洗手间洗脸刷牙,被冷水激得直抖,他就这水龙头搓了几把脸,抬头把湿刘海往后拨去,镜子里的少年明眸皓齿,展停星对着镜子肯定自己的俊美:“你可真是个大帅哥。”

      洗漱完冲到桌前,展复吃完了在看报纸,从报纸上方露一双眼睛:“大帅哥?”

      展停星丝毫不脸红,油条泡豆浆喝得唏哩呼噜的,道:“你也是个老帅哥。”

      展复大笑。

      谈清秋,也就是展停星的妈开了尊口:“吃饭!几点了还瞎贫!”

      俩帅哥乖乖闭嘴了。

      展停星快速吃完了早饭,背着书包,展复把自行车推到巷口,两只长腿支在地上等展停星出来。展停星开学时高二下学期,他们住的巷子离启明一中不远,照往常展停星步行即可。架不住展复间歇性父爱泛滥,有时非要拿他这辆结婚时买的“飞鸽”自行车接送展停星。

      2000年,大街上还没有小电驴到处乱窜,人们最常用的交通工具还是靠人力的自行车。在这其中,展复的自行车破得尤其亮眼——不是穷得换不起新车,是展复十分爱惜结婚时买的物件,估计等这辆大奔真的退休了还得给它打个标本去。

      展停星知道展复送他去学校当然不是为了让大奔去现眼,而是为了显摆自己去了。

      展复很年轻,当年中专毕业后进学校当了老师,是闻名的美男子,几年后与谈清秋相识相恋,结婚时不过二十出头。儿子上高中,老子还不到四十岁,长得又显年轻,有一回来接展停星放学,展停星的班主任一瞧,说:“展停星,这是你哥啊?”

      展复因为这句话至少飘了有半年。

      父子俩一路带响地奔向启明一中,展停星的长腿曲着,遇到上坡就放下来帮忙划几下,启明一中很快就到了。

      展复按着铃,道:“启明一中,启明一中到站了,下车的展停星请带好你的寒假作业,开学快乐!”

      展停星跳下车,展复摸了摸他的头,展停星躲了一下,佯怒道:“男人头不能摸!”

      展复把他的头揉成鸡窝,看展停星真要炸了,脚一蹬车溜出去好几米:“我下午有课,自己回家啊!”

      校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不乏一些女同学,展停星为了自身形象不好发作,心里暗想今晚回家把展复那瓶舍不得开的酒藏起来。

      他背着书包往一班走。云城位于秦岭淮河线以北,但春天好像总是来得比其他北方城市要早一些。学校花坛种的月季含苞待放,学生们也脱下年前穿的羽绒服,换上了比较轻便的外套。展停星把外套脱下来塞进包里,这时一个人突然从背后扑上来,差点没让展停星当众表演一个五体投地。

      “展停星!你怎么没等我!”

      展停星扭头一看,发小李博翰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他们俩同住月歇西巷,展停星住的8号,李博翰在最里头的1号,两人一起长大,好得穿同一条内裤……那倒也没有,展停星打小身形就瘦,李博翰体量略显磅礴,展停星的内裤他大概是穿不下的。

      李博翰一只胖手搭在展停星的肩上,十分体重有五分让展停星扛着,他白白胖胖,见着展停星眉开眼笑,像一尊少年版的弥勒佛,展停星踉跄了一下,勉强运气站住了。

      “我爸骑车送我来的,你别压着我走路,到时候长不高赖你啊。”

      两人进了教室,老师还没来,教室里闹哄哄的,座位在门口的郝景一瞧见展停星“嘿”了一下,招手要他过去,他两手搁在桌肚里,李博翰走过去一看,嚯地一声。

      郝景一手里的是一个手机,黑色的外壳,小小的一方绿色屏幕,郝景一正拿着它玩儿“贪吃蛇”,用方向键控制短短的一小截蛇吃豆子,越吃越长,等到蛇长的拐不来弯,一头撞在自己身上就嘎嘣死了。

      手机是个相当稀罕的东西,展停星他爸有一个,打电话的时候得走到巷口,用手指不停地旋那节短短的天线。郝景一这个明显款式更新,连天线都省了。

      展停星新奇得不行,把书包一甩趴在郝景一桌上看他玩贪吃蛇,郝景一的虚荣心获得极大的满足,玩得风生水起,等到那蛇撞死了,展停星还没看够,郝景一把手机提起来,展停星的眼睛跟着他的手往上抬,郝景一跟逗猫似的,坏笑道:“叫声哥,放学给你玩。”

      郝景一不像李博翰,是展停星高二文理分科后同班和他认识的,他家里十分有钱,自己还是个干部——体委也算干部。郝景一的日常就是带各种新奇的玩意来学校,然后用这些新奇东西来引诱展停星叫他“哥”。

      “叫哥就给你玩儿。”展停星对郝景一这副样子太熟悉了,足有一个学期他对哄展停星叫他哥这件事乐此不疲,展停星一次也没叫过,但最后想玩的总能玩到,因为郝景一最后总是一边把玩具递过来一边道“看哥对你多好”,所以得逞的从来不是郝景一,只有展停星。

      李博翰曾经问过郝景一怎么这么爱逗展停星,郝景一只说展停星这人好玩儿。

      李博翰心想是好骗吧,展停星这人每次见到什么稀奇玩意儿魂都能被勾走,他李博翰好歹还能做做表面功夫,展停星这种真是绳子拴根萝卜就能遛着跑。

      展停星有些孩子气地抽了抽鼻子,撇了撇嘴,道:“我才不叫。”

      郝景一:“不叫没得玩哈。”

      展停星艰难地把自己的眼神从那手机上挪开:“不玩就不玩。”

      李博翰心想展停星过了个年有点长进,又想起早上展停星早上敲诈自己借四本书的钱,默默闭了嘴。

      这时两个人进了教室,是班长苏小云和学委李叶,两个人去提着新的练习册,后面又跟了几个去搬课本的男生,他们把课本一撂,奔向郝景一这个片区,兴奋道:

      “你们知道吗?咱班今年有个转学过来的,现在正跟小倩办公桌前站着呢!”

      郝景一:“什么转学生啊?长啥样?看起来什么型儿的啊?”

      一男生答道:“光看到后脑勺啦!看起来不好惹!特高!”

      小倩在门口用点名册拍了拍门板,咳嗽了一声,一群人作鸟兽散,全都回自己座位上去了。小倩站在讲台前,想讲点什么,他属于那种毫无气势又时不时想要凭空强撑出老练教师形象的老师,试图用一个眼神让学生安静下来,无奈小倩尚且年轻稚嫩,在台上清了好几次嗓子,都不能十分引起学生的注意。

      这会底下坐着的人都跟望夫石似地望着门口,小倩只好放弃,直接道:“你进来吧。”

      展停星支着头,心想为什么每次转学生都得站门口等着被叫进来呢?电视上也是这么演的,难道转学生就等同于主角么,一定要单独给一个出场的镜头。

      一个人踏进教室,一整个教室的头颅随着他慢慢地转过来。

      启明一中的校服保留了西式风格,女生是海军领连衣裙,男生是白衬衫加西装裤,这位转校生已经换上了新的校服,他真如刚才过来的男生说的那样“特高”。不仅高,且肩宽腿长的,往那一站,就跟请了个展示校服的模特似的。

      模特感觉有点睡不醒似的,眼皮都懒得掀,插着口袋等小倩安排座位,小倩等了半天这仁兄也没开口,只好说:“沈同学,你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沈同学不开尊口,径直转身去拈黑板槽里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沈牧初。

      写完了又回来站着,好像并没有多吭一声的打算。

      启明一中高二一班全体男的心想:这男的也太装了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停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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