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情事》家养野猫

1、第 1 章

　　上海的秋天一向阴冷潮湿，多的黄霉天气。明明见那太阳露了脸，穿着薄毛尼子大衣走出去还是觉得凉飕飕地冷。风一吹，整个骨头架都变得酥酥麻麻。

　　沪北十里洋场盘恒在黄浦江上，似一条巨大的彩带，流光异彩，满眼绚目，自洋枪大炮打开了中国的海禁，上海从孤冢荒郊，一变而为繁华之地，香迷十里，丽斗六都。中外巨商，莫不云集於此。

　　十里洋场最顶尖的富丽华舞厅里，一群青春朝气的舞厅小姐，正和着迤俪轻柔的爵士舞曲,挽了政界名流翩翩起舞。顶头的旋转灯光投射下大块艳丽的光斑,电光紫,孔雀蓝,艳红,鲜黄,直把这浪漫的曲调镀上一层活泼的趁边。丽芬拉了爱妮坐在角落里，丽芬要了一杯香槟，翘起二郎腿，高叉旗袍紧裹了姣好的身段，隐隐露出里面雪白的大腿。

　　她侧过头对着爱妮耳语，面有不屑。“你看曼娜那股子得意劲，狂得没个边了。不就是前天何总长请吃个饭么，以为自己成了红人，这般轻狂起来。要是真得了宠，哪里容得下我们。”

　　爱妮微微一笑，“理她做什么，我们过我们的，她再眼高，也犯不到我们头上。”

　　丽芬一撇嘴，拿眼斜睨舞池里那对跳得正欢的人影。“我就看她不惯。好在现在只是个好色的何冠生，若是被她勾搭上了徐丰邺，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徐丰邺又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他？天呐，”丽芬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上海滩首屈一指的人物。拜码头出身的混混，又跑单帮跟洋人做生意。脸软心硬，出了名的狠角色。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十里洋场倒有一半地皮都是他的。黑白两道哪个不得给三分情面。听说新近冒尖的赤帮，短短两个月吞并了其他三个帮，跟青龙帮平分天下，这便是他本事了。对了，还有更不得了的，你可知他背后倚仗的是谁？”

　　“难不成竟是我们的总统大人？”爱妮调笑了一句，像她们这种人，上海滩是谁的天下谁在乎？只要天天有酒喝有饭吃有漂亮衣服穿，管他是天皇老子还是阎罗小鬼。

　　“虽然不是，但也不远了。你呀，就是这样，凡事都不上心。你就不想想，若是你我能攀上这等人物，还愁日后生计么？”丽芬假意不满地嗔怪，纤纤食指戳上爱妮的脑袋。“凡事要留个心眼，总这么成天胡闹，往后怎么得了！”口上教训着，手却伸到了爱妮腰间，嘻嘻哈哈挠起痒来。

　　爱妮怕痒，弯着身子忍不住躲闪，咯咯娇笑着嘴里却不求饶。“好姐姐，你端庄秀丽，别说是个赤帮，便是□□红帮，青龙帮白虎帮只要是你开了口的，还不巴巴地排了队等着你来挑。我们呆头呆脑的，只盼着日后你得了好，跟着伺候混口饭吃。”

　　一席话说得丽芬也忍不住“扑呲”笑出声来。“小坏蹄子，人家拿你当明白人，你到好，编排起我来了。看我不收拾你。”

　　“好姐姐，我错了错了。那边人多，莫要被人笑话了去。”

　　丽芬抬头，此时入口那边确是热闹非凡。一群熟客走了进来，里面除不少官场要人，更有许多帮派头目。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忙放开爱妮，伸手拢了拢自己的爱司头，换上脸上贯有的甜笑。

　　“杜先生您来了。”经理许静江笑着上前招呼富丽华舞厅的正牌大老板。“陈老板好，陆副官好，几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今晚这些客人来头不小，都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怕侍从招待不周，自己亲自出来迎接，引了一众人到上宾位子坐下，又叫了交好的几位小姐过来陪坐，俯下身跟杜德良耳语一番，这才离去。

　　爱妮和丽芬也在其中，都是熟人，也不拘束，只坐下来喝酒说笑。远远的何冠生见这一拨人进来，带了曼娜，悄悄躲到角落里去。

　　路季陶冷眼看着，低声说：“这何冠生，见了我们像耗子躲猫似的。”

　　杜德良眯着眼，“听说他最近在青龙帮得了势，是黄金荣跟前的大红人呐。”

　　“哼，不过是个走马卖笑的下作胚子。”路季陶咒骂了一句。爱妮听了，神色间略有尴尬，只是装没听见，娇笑着趴在杜德良身上劝起酒来。

　　杜德良抬起酒杯，朝门口瞟了一眼，见那门里又走出一个人来，眉心微微一挑，握住酒杯的手骤然悬在半空，然只短短瞬间，又恢复了常态，站起身来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嗓子，用没有握酒杯的那只手朝那边招呼。

　　“丰邺，这边。”

　　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青年男子被簇拥着慢慢朝这边走来。眉眼倒像丹青国手一笔一笔细细描摩上去的，透着一股爽利的清秀，虽不见得有明星挂历上的照片俊美，却胜在一份风流的神韵气质，走在人堆里，头一眼便找着他。

　　徐丰邺含笑入座，不经意地对上爱妮那张妩媚风流的俏脸，只这一瞥，便觉浑身一震，虽说初次相见，这一颦一笑竟似刻进骨子里似的，那巧笑倩兮的流转美目看一眼，便觉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介绍一下，这位是富丽华的大红牌，爱妮小姐。”

　　徐丰邺强压下心里翻涌的波涛，不露痕迹地反复审视她的面孔，露齿一笑。“爱妮小姐好面善，初次见面，徐某倒有一种亲切感。”

　　许是他开惯了这样的玩笑，杜德良路季陶他们听了，只是笑得意味深长。杜德良拍着他的肩膀，爽朗地大声说道：“徐老弟好眼力，这可是我富丽华的台柱子，我最宝贝的干妹妹呢。不过，即是丰邺有心，老哥我便做个好人，送了爱妮给你去。”

　　“那丰邺可就承杜老板的情了。”

　　笑过后，拉起爱妮到自己旁边，一双细长的单凤眼始终粘在她脸上，迫不及待地深深望进她脉脉含情的眼眸，急切地搜寻着，却不似在看她，仿佛是透过她的身子，看着另一个人。

　　“爱妮小姐是哪里人？”他忽然问道，掌心微微冒汗。

　　“啊？”

　　“我问，爱妮小姐家乡在何处？”

　　她听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当即愣住，张了张嘴，不知何故又闭上，低头轻啄一口酒，方才妩媚地笑道。

　　“我们这种人，有钱捧的就是大爷，有饭养的就叫故乡，少小离家老大归，早不记得祖籍何处了。怎么，徐先生在别处见过与我相象的么？”

　　“爱妮小姐说笑了。此等佳人，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徐丰邺也觉交浅言深，不好多说，礼貌回应。

　　“就是就是，这样的美人儿，也只有梦中见过了，啊哈哈哈。”旁边人跟着凑趣。

　　徐丰邺也不再说话，笑笑地转了头忙着与他人活络。爱妮也掉转与杜德良搭话。只是较往常更心不在焉，连杜德良都看得明白，关切地问是否不舒服。爱妮勉强撑起笑，推说日间受了凉。她有意无意放娇了声线，侧头躺上杜德良肩膀，一副庸烂娇憨的模样。眼睛若有似无朝那端看去，徐丰邺背对着她，正与人相谈甚欢，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爱妮一阵失落，搭下眼，称病离席。她走得缓慢，一步一步，踩着华尔兹的鼓点节奏，好似跳舞一般。殊不知身后，徐丰邺眼里的灼热骤然熄灭，黑漆漆的黯淡下去，涌出深切的失望。手心里的汗液不知何时褪了温度，泛着阴冷潮湿。

　　天底下竟有如此相象的两个人，像到令徐丰邺手脚冰冷，几乎失控脱口而出那个纠缠他七年的名字。初看到爱妮的一瞬，他发现自己竟然慌了神，几乎立刻把这个千娇百媚的爱妮小姐当做了她。以为过了那么多年，终是寻着了。可是细细看了，却不是，不是她。她何曾有过这般大胆露骨的勾魂眼，一身的江湖风尘气？由始至终，她从来如一柳新荷，怯怯的，似朝露般玲珑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