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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昭昭(九) ...

  •   云中郡主把蜀中虎符送回御前时,定元皇帝纾尊降贵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仿佛早就料到,也嫌弃似的不愿多看。
      “你权且收着。”她说。云中一惊,连忙低头:“万不可。”“有何不可?”昭武帝反问,“你答应替朕解寒江之困,而今蜀中要跟寒江沆瀣一气,那蜀中事务不也得是你的事务?”昭武帝闲闲一勾嘴角,眼色里只有一个意思:你看着办。
      云中郡主无言以对,她觉得不可思议,果真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就这么轻飘飘几句来回,十万蜀中军的兵权就交到她手中了?委实不成体统——然而大景如今又剩多少体统呢?皇室龃龉,宗亲反目,地方割据,手握兵符又如何,蜀中十万军如今姓楚,楚禺的楚,打的是宸字旗——罢了,留虎符在手总是多一重转圜的余地,云中心里念头转了几转,终归收下了。
      “曹小月来和朕提,想回北境军营去,放着好好的近卫不做,偏要去军营里打滚——你是不是同她说什么了?”昭武帝问起,云中摸着袖中虎符,索性直陈道:“小月她心性高,自来就是想要做大将军的。”昭武帝的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来:“你是觉得,她留在这儿做个近卫屈才了。”
      文曲下凡纵风流,寒门苦读出贵子,武夫和军士也都可以操练,而能征善战、戍守一方的将帅,却是明雍的武校场都不敢打包票一定教得出来的。威震八方的大将军,历来是在马背上拼刀的时候自己从尸山血沼里长起来的——当年的昭阳公主亦不例外;而武将不坐朝堂,天子御前出能臣、出权臣、出弄臣,却独独不会出骁将。
      “宣威将军由陛下在天枢营里亲手拔擢,曹家当初没有公主府也不可能主事鄢南。曹氏一族根基浅,志不在文流,出不了入阁拜相的人物,小月要是留在陛下身边,她就只是个受父亲功名荫蔽的曹氏女,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天子近臣总是会一批批淘换的,桓媱已舍了世家的身份和声名,她可以不在乎;曹小月却不行。云中郡主早就想过了,曹小月是曹氏少主,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将来总要回去当家,待她还乡之日,空有皇帝近卫的封赏,却没有傍身的功名,将来宣威身后,她与一无所有无差,又要如何主掌曹家?不外嫁的世家女没有功勋没有名衔,如何在本家立得住、有话语权?白蕊儿而今在玉梁如此艰辛,正是给她提了醒,她不能不为曹小月考虑。
      昭武帝眯起眼睛:“你这个人重情义,朕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却非全部。”云中郡主低垂眉目,说出了切中昭武帝心思的那句话:“陛下,蜀中若确与宣京离心,将来总有人要为陛下坐镇景北。”
      昭武帝沉吟了片刻。说的是“蜀中和宣京”,实则是宣望钧与她。
      “你看中了曹小月。”“正是。”“你想要朕给景北封一个异姓元帅。”昭武帝早已看透了。云中郡主露出一个深长莫测的笑来。
      ——“只要天枢和景北对天家忠心耿耿,纵然是封一个异姓王,又有何不可?”
      昭武帝怔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云中郡主,那目光落得深,仿佛穿透了她,一同落在了不在此处的曹小月身上。
      “好——好一个‘有何不可’!”她一拍案几,“朕十四岁入军营,十六岁统兵天枢,也从未想过有无不可!云中,你敢想,曹小月敢做,朕——就敢封!”
      翌日,曹小月脱去近卫身份,收拾行囊离京北上,直到送她出城,云中郡主都没告诉她季元启来了宣京。

      当夜,大理寺少卿步夜在云中郡主下值回府的路上截住她——她去押送军粮之前让曹小月送凌府的信,已有了回音。她进了凌府坐下来,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你为何要查承永东宫旧人?”凌晏如便开门见山。云中答非所问:“云心先生应是有眉目了。”
      “有眉目”说的不止查东宫旧人,还有她为何要查承永东宫旧人的原因——凌晏如身为阁臣之首,又主大理寺,他知道的不会比云中少。倘使他对暗斋的揣度和提防与她相似,在局中所见所思与她一致,那么自然明白个中关窍在哪里——对此,云中郡主是有自信的,毕竟她也曾算是拜在凌晏如门下。
      但凌晏如沉思了片刻,并未当场点破,而是谈起了承永十二年的宫中秘辛。
      “当年官中对外虽声称承永东宫是病逝,但在中宫属意下,刑部和大理寺不是没有里外彻查过。东宫旧人全都下过诏狱接受审问,均有卷宗可查——这一批人虽与承永东宫之死无涉,但之后要么随东宫殉了,要么都被悄悄清理了,想来多半是暗斋的手笔。”
      云中听了有些失望:“竟是一个活口都未留下?”“不,有一个人还活着。”
      云中郡主的眼睛一亮。
      “承永东宫薨逝后,当时的昭阳公主抗命迟归,中宫下令不许她入晖陵祭奠,是东宫身边最有脸面的四个旧人感念先太子和公主的情谊,守陵时留了人在地宫里未封门,一直等到大公主归来,领她进了地宫上香祭奠。后来这四人中,三人在陵前自殉,一人留在地宫封门,自绝棺室中——而原要留在地宫中封门的那人,最终被大公主想方设法带出来了,免于一死,后来改名更姓养在了城外皇庄上低调过活,是东宫的陈姑姑。”
      “陛下也提过这个陈姑姑,她虽是姑姑,却在两宫都做过女官,和当时的太子大伴最得信任,为太子做事——”云中当即站了起来,“想来陈姑姑对于当年的事情所知不少——这等人物能被陛下保下来实乃大幸,请云心先生为学生引见!”
      凌晏如看向云中郡主:“你究竟指望从这个人口中问出什么?”
      云中郡主看着凌晏如的眼睛,确信他与自己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我想知道,当年究竟是谁借了太子衍这把刀,捅出了熙王案。”
      凌晏如没有点穿,喉咙里压着一声冷笑:“你这叫原终见始。”云中微微一笑,照旧低头:“学生惭愧。”
      凌晏如说她“原终见始”,却不是“先入为主”。显然,他并不觉得从答案倒推是错的,至少他认为这个答案并无偏颇——熙王案以季元生的午门脱帽为肇始,因季元鸿等乾门学子的一力追查而被旧事重提,又在季元启参与的追索中一步步闹大,季家一辈三儿郎,全搅在熙王案里,立场还都各不相同;而最重要的是,季尧安是承永东宫僚属,若说谁最有可能在熙王一事上推得动先太子——
      当属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太子太傅。
      “你怀疑季家,可你该再往前想一步。”凌晏如点了一句,云中郡主一愣,他却不再往下说。云中沉思了一会儿,恍然道:“先生是说,季太傅已乞骸骨——季家平字一辈大多在地方上任,而小一辈的季元启尚没有官身,清流拥趸众多,但季太傅之后再张赤帜却没那么容易,因季家在殿上已后继无人。”凌晏如看着她,不言语。云中倒抽一口凉气——凌晏如是在提醒她,如果她将季家与暗斋之间做勾连,那就要看明白,季家背后必定还有别人。
      凌晏如的语气终于松动了些:“那陈姑姑人在皇庄,大理寺过去请人问话恐太打眼,须得转圜……我自会替你安排。”他话锋一转,令云中猝不及防,“你押运军粮时可是折道去了寒江?”云中老实点头。
      “你为何而去。”云中苦笑:“我想去熙王世子……去玉先生那里讨个情面。”“可讨着了?”云中不响。凌晏如叹了口气。
      他吐出两个字,让云中心头发颤。
      他说,天真。
      她心想,凌晏如说的天真,大约不止一桩事。

      云中郡主走一趟寒江,不止见了玉泽,自然也是要去见花忱的。而她不能在寒江耽搁太久,匆匆去见花忱,没有多少时间,除了将她弑君以及埃兰沙国王来信一事和盘托出外,便是告诉花忱,她已入局,决心走一条与他背离的路,而她求花忱无论如何都要牵制住玉泽,不能让玉泽走出那步凶险无比的棋。
      花忱沉吟许久,才面色复杂地开口,并未否认玉泽已在勾连蜀中乃至策动渠戎一事:“小妹,国朝积弊深重,望舒不过是咬住这个机会为寒江谋求生路,世道已经乱了,渠漠今年的仗一定不好打。”
      云中提高嗓门:“世道乱了,人心不能乱!君心守正,民心不散,朝纲便能重振,天下还可匡扶——阿兄扪心自问,熙王世子图宣京,究竟是为大义还是为私心,难道现在的玉先生坐上那个位置,对大景而言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花忱无言以对。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在如今的玉泽心中,黎民百姓,国朝社稷,正道大义,都越不过复仇这一件事,这是支持他从承永三年的浩劫中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花忱和云中郡主都知道——玉泽或许没有做错什么,但这样的人,如今的玉泽,不堪一国之君之重任。
      半晌,花忱轻声反问:“那宣照呢?宣照就是小妹你的选择?”云中深吸一口气:“是。”
      花忱神色晦暗:“当初她把你从崖上射落。”“我与陛下谈过,那是暗斋从中作梗。”
      “她会被暗斋迷惑一次,如何就敢肯定不会有第二次?”
      “就算再三再四又何妨?”云中反问,“又有哪位君主一生眼目清明?”花忱哽住,终于露出了惊疑的神色:“你何以如此……拥戴她。”
      “只要她仍会在万民与生死之间选择万民,她就是我认定的君主。”
      云中已不愿回想花忱的神情。她无奈地想,是不是宣家人那仿佛带了毒的手足命数也感染了她花家,不然为何就连她和花忱,也非要走到这个地步。
      “哥哥为复亲仇,辅佐熙王世子割据寒江,是为不忠;我不顾承永帝戕害考妣,拥立仇人之女登上皇位,为她鞍前马后,是为不孝。”
      “小妹……!你这是做什么?!”她拂开花忱着慌伸过来搀她的手,一揖到底。
      “可若……哥哥还要执意助玉先生在西北开战时举兵起反,致使国朝崩亡,黎民沦难,担上这不仁的罪过,那就别怪小妹我,也担上不义之名。”
      花忱呼吸一窒,他望着云中,隔了许久才缓缓问道:“为人臣者不忠,为人子者不孝,为人君者不仁——你这‘不义’二字,又作何解?”
      “亲亲相隐尚不罪,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云中直起身,“手足相残不相怜,于我而言,便是最大的不义。”
      她终于说了出来。玉泽根本不相信承永帝的私印作伪一事——她如今能指望的,就只有让花忱去稳住他。她在玉泽面前还能交出翡翠炉用命对赌,而到了花忱这里,她没有筹码,讲不了太多道理,就只能谈感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南国公花氏到了他们兄妹这一辈,沦落至此,当真是有些可笑了。见花忱脸色沉得有些吓人,云中终是放软了口气:“哥哥听我一句话,寒江绝不能动得太快,个中因由复杂,求哥哥容我些时日,我定会查清。届时,京、寒、蜀或许尚有说和的余地。”
      “小妹你啊……”花忱长叹,“如今也就只有你,还对这件事抱有念想了。”
      花忱是在说她天真,凌晏如亦然。她无可辩驳,只是觉得换了谁站在她的位置,但凡还有一丁点希望,都会竭尽全力去争取。如果承永皇帝不是通敌之人,如果熙王案另有推手——靖安朝的血海深仇都太沉重也太久远,而只要宣照、宣望舒和宣望钧这一辈三人之间还留有一丝谈和的余地,云中郡主都不会放弃。
      那夜花忱亲自送云中到驿站,同她道别。昏黑无垠的风雨中,云中仔仔细细地看过他的神情和面容。她有一种预感,今夜过后,若非一切尘埃落定,她恐再难见到花忱了。多年以来,她总是想念,也惯于分别,花忱亦然。而他温和如旧,仍是最看重她、珍爱她、由着她胡闹扮白娘子的兄长。
      潮冷的夜风吹动花忱耳垂上的红流苏络子,云中郡主一下子恍了神。她堪堪发觉,寒江落崖那一跃,摔碎的只有她的恨和她的命。
      “江上雨大风急,京里楼高阶险。此一去……”
      雨声太大,花忱喉咙里轻微的哽咽也都遽然四散了。
      “万望妹妹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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