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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昭昭(七) ...

  •   玉泽意识到,他被自己的乖徒狠狠摆了一道。
      云中郡主早就看出他在图谋宣京——熙王案是肇始,却不是终点,天家为政不公,他要掀翻宣氏大统。而他所做的一切全都立足于那一纸昭天下书所意指的真相,也就是承永皇帝是靖安戎乱的始作俑者,是熙王案的推手,通敌叛国、屠戮手足,无信无德、枉为人君。
      然而熙王一案毕竟已过去十多年,靖安年的旧事就更为久远了,这些皇家秘辛多由暗斋经手,官中更是竭力抹去明面上留下的一切痕迹,民间自然讳莫如深。所以玉泽和花忱在寒江才要那么大费周章地谋划造势,要重提熙王案,要将它从落满灰尘的故纸堆里挖出来,让宣雲霆的名讳和他的死势不可挡地重新回到世人的眼中,回到口耳相传和茶余饭后,一旦重提就不能再被轻易忘记和抹去。然而重提旧案只是第一步,玉泽和花忱手中的一切筹码,唯有和承永帝对质,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只有在天下人的见证下最终坐实这些罪名,昭天下书才有意义,否则官中轻飘飘一道诏令就能把他们所作的一切打成攻讦皇室犯上作乱。
      在玉泽和花忱的布局里,承永皇帝是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步,可他却在承永十六年的冬天猝然驾崩——他的退场太早也太快了。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玉泽却相信,承永帝的死是有人专门拿来牵制他的一步棋。这一步刁钻至极,走得精妙而隐蔽,下棋人不但洞观全局,胆魄和手段更是非同一般,玉泽原以为是内阁的手笔,可当云中郡主来到他的面前的那一刻,玉泽恍然明白,走出这一步的是云中,而不是内阁。因为内阁中人不可能把时机算得这么准,这两年来他和花忱把寒江里外防得滴水不漏,暗斋的桩子都轮着洗了几遍,官中要布眼线难如登天。
      云中之所以出手,是因为她看出来了——玉泽要的是不止沉冤昭雪,他要的是人心,他要人心背后的天命,他割据寒江自立,勾连蜀中,图的是宣京。更重要的是,云中郡主是唯一可能得知了他计划的人,因而她抢在他发难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承永皇帝。
      于玉泽而言,这不啻釜底抽薪——比起历数活人的罪过,审判一个死人的效用会被大大削弱,一拳打进棉花里也不比这更憋屈。
      玉泽思忖半晌,尔后轻声笑了:“乖徒真是好出息啊——弑君这等杀头事说做就做了。”
      云中不卑不亢地颔首:“是先生教得好。”
      虽说在明雍书院时,玉泽就是云中郡主的史学先生,但他真正当得起云中这一声“先生”,是因为云中在世人眼中销声匿迹的那两年间,他手把手将她塑成大器,助她脱胎换骨。苍阳璇玑涯底不与外人道的天地里,陵和云无羁教她杀人技,而玉泽授她治世书。玉泽在寒江主事,云中隐居于苍阳,玉泽每月都会去一次璇玑涯,不过多数时候,他和云中通过书信来往,政情策论、经纶法典、世情民生,凡所种种无不倾囊相授——玉泽几乎是抱着一种打磨不世出的神兵利器的心情去打磨云中郡主的。他此生已然踏上了一条不归途,也注定要掀起血雨腥风,无数的人将因他而困、因他而死,但玉泽早在十四年前就已憬悟。这一切本非他所愿,可若不如此,他的仇怨就无法消弭。
      所以,玉泽决定在他身后留下云中郡主。他要把她留给那时必然离乱崩溃的众生天下,她会匡正被仇恨和疯狂冲垮的秩序,重振被腐朽和颓靡侵蚀的朝纲,她将代他偿还他的罪,走一条他本应而已不能去走的道途。在玉泽的期许里,云中终将携着承永三年之前还未家破人亡的宣望舒的一部分,行于百废待兴的人间,开启他已无法抵达的新的盛世。
      ——可云中郡主却背叛了他的期许。
      她拼死从璇玑涯底爬了上来,三十二栈道血流成河;她在局外蛰伏远望了足够久,一出手就直击要害牵制住他,扭头就拥立了宣照上位——云中找到她要走的那条路了,于是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他。不过玉泽并不恨她,甚至也没怎么生气,毕竟他本来也没有资格要求她一定得做他的后继者。况且就弑君这一步来看,云中也完全对得起他的栽培——他亲自教导培养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眼下看来,没准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好罢,好罢,就当为师自食恶果。”玉泽幽幽道,“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寒江,总不会是来同我炫耀你这份功绩的。”
      云中郡主没答话,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什。一时间,江面上晦暗翻涌的水光都在玉泽眼里凝成一线尖锐的冷——一尊翡翠九狮活耳盖炉。他虽年幼就遭逢巨变,但从前在王府里也不是没过过金尊玉贵的生活,他经常入宫小住,珍玩宝物所见无数,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云中手中这香炉是御制,用一整块翡翠掏膛制成,玉料满绿浓艳,质地细腻,雕工造意更是奇崛,必然是宫里、且身份甚高的贵人用度,恐怕……位在两宫之上。
      云中依然小心地观察着玉泽的神色,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在璇玑涯的两年,她已经充分明白一个道理,比起言语,玉泽的沉默更不容易被误解,他的神情愈是莫测,愈是证明事情在朝着超出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只要回避,就意味着她有了机会。
      云中郡主深吸一口气,娓娓道:“外人多以为承永皇帝沉迷炼丹,这些年身子越来越不好,今冬又格外冷,便没有撑住。殊不知,承永皇帝死于一味外域奇香,其嗅中贵雅重,成色也与龙涎极为相似,但若吸入过多,则腑脏极易衰竭——这催命香点燃时很难与龙涎相区分,唯有一处可辨:此香燃尽后,香灰入水泛紫,懂行的香师一验便知。”
      “这香哪儿来的?”玉泽声音骤然冷下去。
      ——好生敏锐。云中叹了口气,解释道:“从月怜先生处求告来的——当然,学生谋求此香手段十分难看,以后若有机会,自当亲自向月怜先生赔罪。”
      “月怜从未和我说起此事。”玉泽不信。“自不会说的,月怜先生并不记得此事——或许哥哥同先生提过,文先生曾以西洋迷魂术从学生手里强取《花诏录》。文先生曾同学生讲述过个中关窍,学生便如法炮制,不过,学生比文先生多做了一步,便是让月怜先生醒神后忘记了这事。”
      “你杀承永,前前后后处理得如此干净,何必单单留下这尊翡翠炉?”玉泽此刻是真有些困惑了,他揣摩不出云中郡主这么做的动机。她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长明殿换掉御香,为何还要特意留下证据?她把这等贵物偷出来,宫里都是有造册登记的,难道不会被察觉吗?
      “学生寻高人仿制了一件赝品,替换了这尊炉,至今那赝炉仍摆在长明殿里——只不过底部描了一个‘花’字。”云中说道。“什么?!你这是疯了?你就不怕哪一日宣照一时兴起拎起那炉子把玩,发现你弑君的手笔?”
      那当然也是怕的,然而云中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想法,她倒是希望昭武帝能在合适的时机拎起那件赝品把玩,她不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可也最好不要太早知晓。
      云中苦笑,她伸出手,把盛着香灰的翡翠九狮活耳盖炉递到玉泽跟前:“赝炉会不会被天家发现,就看学生的气运;而这真炉,今日交予玉先生,若日后学生当真气运不错事事顺当而先生看不过去,先生可遣人将这香炉送到天家手上,指认学生杀了承永皇帝——但凡天家问起,学生定供认不讳。”
      云中这么做,相当于把命交到了玉泽手上。
      玉泽震惊:“你当真要做到这个份上——你何至于?!”云中郡主看上去十分诚恳:“学生说了,学生想求先生高抬贵手,放黎民百姓一条生路,这就是学生的诚意。”
      玉泽没说话,他眯起眼睛打量起云中郡主,仿佛在看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她胆子太大了,执棋做局之人鲜少亲身涉险,而她以身为子入局,连自己都如此利用。而云中郡主只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的目光如此清澈赤诚,以至于他看不出她真正的盘算。
      ——她原是会用这种眼神骗人的。玉泽心里五味杂陈。
      云中看得出来,玉泽动摇了——他动摇了,却不代表他会心软,但这已足够,云中需要的就是玉泽这一瞬间的停滞和犹疑。她紧接着亮出她准备的最后一手棋:“不过,学生执意这么做,也有因由——”她故作犹豫,“玉先生,靖安戎乱中,通敌之人……”用恰当的口吻,夹杂着一些奇妙的空隙和停顿,说出这个难以令人信服的消息,“未必是承永皇帝。”事到如今说这种话未免显得太敷衍——玉泽的脸色非常难看,云中赶忙接着说,“那些信笺上的四皇子私印——据天家所言,早在靖安三十六年……应已遗佚。”
      云中郡主是在那晚在长明殿当值时套出这个消息的。昭武帝处理完成堆的文书,给宣连隐写条子嘱咐些旧邸事务,临了盖印,云中瞧见,顺口道:“陛下此印很特别,竟是缺笔的。”
      昭武帝说:“你看得倒是仔细——不过这也并非缺笔。朕从前不是也被暗斋冒用过公主令?故想了个办法,在私印上随手凿缺两道,以为记识。”
      鬼使神差地,云中思绪里有一根弦被拧了一下,她煞有其事地嘟囔道:“暗斋如此手眼通天,想来是没少冒用过权贵高官之名传令,位高权重之人都该效仿陛下做法。”
      昭武帝倒是不以为意:“各人习惯不一,像是宸王……还有先皇,都用秘事花押,隔月就换一次。”
      云中郡主的心骤然间狂跳起来。她竭力克制,才没让自己声音变个调:“先皇,原是……不用私印的?”
      ——这么问破绽太大了!!可云中控制不住自己,那话自顾自爬出她的嘴巴。
      昭武帝却未留意,反而像是被她的随口接茬勾起了遥远的回忆:“原先是用的,只是那时候还在王府……朕下了学,总往先皇的书斋钻,找先太子玩耍,先皇和先太子也总是纵容。那一回很不巧,朕同先太子闹脾气吵架,把书斋弄得一片狼藉,后来收拾的时候,发现先皇的私印弄丢了——害得先太子同我一起受罚,我很惭愧,自知闯了祸,以后便不敢这样放纵了。”
      “那……私印竟是没找着?仆从婢女可是不用心,毕竟王府的书斋总不及长明殿一半大呢。”“说来也是,那印总是在书斋哪个角落里,可就是找不着。后来,先皇就干脆改用秘事花押了。”
      云中将手背在身后死死掐住,颤抖的嘴唇泄出一缕潮气。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难以想见陛下也有闯祸的时候,这得是何年月的事了?”
      昭武帝也想得出神,喃喃道:“是啊,那时年纪小,总是不懂事,得是靖安……三十六年吧,也多亏那事让朕收了性子,记得没过两年,就逢着靖安大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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