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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昭昭(一) ...

  •   后来的人回想起来,会发现一切崩溃的最早征兆发生在承永十六年盛夏。越阳文氏当主出洋月余,杳无音信。后来渔船带回消息,说文家的船队在归云岬翻了,无一生还。
      尔后不过半年,朝纲不稳,庙堂巨变。文家不仅在船难里没了文司宥,连文司晏也是带了卫队亲自跟船的,文氏嫡系猝然间全折进去——积威深重的话事人没了,同文行一下子乱了套,那些平日看文家脸色小心行事的也顿时放狂了胆子互相勾结、倾轧。紧接着户部免不得乱了阵脚,商会税银的账册要么被偷换要么离奇遗佚,秋收过后底册更是报得乱七八糟,眼看着年关将至,三境镇边元帅即将上京,来年的军饷该谈了,然而户部没了文司宥在后理事,一时间连个章程都拿不出来,一脑门的焦头烂额。首辅凌晏如又在这当口猝然发难。大理寺找了个由头开了案宗库,大理寺少卿步夜会同三司重审承永年间蜀中私扣军粮延误西北战机的旧案,铁了心要拿掉武威侯兵权,蜀中以楚家为首的宸亲王一系上下震动。彼时宣望钧端坐王府中,八风不动闭门谢客,楚禺带着亲兵近卫把宸王府守得固若金汤,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递探消息的一律打回,与此同时一个折子也没往上递,似乎也是打定主意把自己摘出去。
      到了承永十七年年头上,风雨如晦的年里,宫门忽然紧闭了几日,待到昭阳大公主从北境兵营赶回,十万天枢亲兵留驻宣京西郊大营,大公主则同十五近卫、一队府兵与暗斋一路搏杀闯过城门,最终披着一身血雨腥风纵马踏过白玉小飞虹。凌晏如奉旨立在阶下,身后跟着内阁大臣,再往里头去,长明殿外一干后妃宫卿见了昭阳公主浑像是一口气吊着命盼来的,顿时跪倒一地放声大悲。
      昭阳公主面色不改,殿前解甲卸刀,随凌晏如一步迈过槛去,不见一丝拖泥带水——这是尘埃落定了,望着昭阳公主背影的人嘴上还在呜呼哀哉,心里却是齐齐松了口气。
      皇帝大行,储君归都,道统得正,国祚绵长!

      云中郡主在裹着泥腥气的野风里背过身,手中短刀在肘弯里揩净了,不动声色地收回袖袋,拉下袖子遮住衣下缚甲。曹小月提着棱刺退了两步,一边提防着一边靠到她身侧,气息微喘:“云中,西大营总算是拿下了——待明日进了城,你说,路会好走些么?”
      云中郡主微微摇头,可又不愿扫了曹小月的兴,遂宽慰道:“进城后,那路也就比当年为大公主送嫁时走得再……长那么些许。”
      云中话语间明显的停顿让曹小月吐了吐舌头:“那次才只是从公主府到宫门——长了何止些许!”
      云中笑道:“放心吧,虽说边境守军无诏不可入都,但西大营十万兵就是殿下留给京中的威慑,此处有左师坐镇,都军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我们还有一队府兵可以一道带进去——都是殿下亲自点选的人,定可护殿下周全。”曹小月一拍胸脯嘚瑟起来:“这话说得……我们殿下在战场上都是一骑当千的!就算单枪匹马,细犬也奈何不得——”她蓦地话锋一转,“就是不知宣师兄他们……”
      云中自然知道曹小月在吞吞吐吐些什么。她望向东边渐渐翻白的天色,一时间神色沉峻。
      承永皇帝从去年就病了,一直不太好,兴许是偷练了太多神仙丹药,神仙逢着年关就来讨账了——到了年末,天家已月余不见朝。正逢年里,与昭阳大公主有龃龉的中宫执印急召大公主回京,而一向和大公主不对付的凌晏如不顾群辅反对忽然扭头拿武威侯下刀——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多反常的人事摆在眼前,瞎子都不能视而不见,走在宣京官道上的人都能闻见那股不太平的气味:承永皇帝是真要不行了。
      而昭阳公主远在北域,宸亲王人在京中。这就让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这么多年来,许多人闭口不提这事,却反而让它长成了与之关乎命脉的所有人心里最大的疙瘩——承永东宫先太子薨逝后,天家就再也没有立储。
      而今,这疙瘩终是长成一颗鼓满脓血的瘤子了,总要有人去切了它,而不论谁动刀,都必染上满手腥秽。
      承永皇帝生前就大有不管事的意思,却不立储;那就意味着,他死后,极有可能未留下遗诏。或是,留了,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理所当然的人选。
      云中郡主心里很清楚——宸王这个位子,如今是关乎全局的眼儿,牵一发而动全身。宣望钧绝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由人推着他动——至于是向上动还是向下动,万人之上还是如堕深渊,那就得看中宫与内阁,到底找没找着那封杀千刀的遗诏书了。
      “离开明雍后,我在苍阳待了两年——”云中郡主顿了顿,像是刻意收了一下话头,“回来见到公主殿下,见到小月你,还有蕊儿,总以为故人依旧,我心里是高兴的。只是……”
      ——只是有些人事,终究是抵不过世道更迭。曹小月也跟着默了。
      眼下是年关,这时日卡得着实不好。若是宣望钧有意避嫌,直接上折子告辞回蜀中封地,谁都要夸他贤明识大体;可惜——只可惜皇帝是年里倒下的,宸亲王人在京里,纵使他想走,也会有人千方百计叫他走不成。然而宸亲王走不成却也不代表他真的想走,即便他在武威候一事上作壁上观,却也从没有明确表露过对储位的态度。进了年里天家身子不好,宫中耳目众多,西北得不到消息,宣京官中又岂会一无所知?昭阳公主又在军营,宣望钧若真想把自己摘干净,今年就不该回京。
      曹小月故意拖长调子叹了口气:“唉——虽说当年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可惜而今富贵权势迷人眼,经年不见,如今那些个同窗心里的弯弯绕,我可琢磨不透喽!”
      云中郡主笑嗔:“拿的什么腔调!”
      ——曹小月近两年也少在京里。她出明雍后,一如早年的愿景,投入昭阳公主帐下,因身手了得灵活机敏,很快被擢上来做了公主近卫,跟着公主去了西北战场。她偶尔也听到一些宸王府的消息,因白蕊儿还同楚禺有些来往,三不五时地会在信里提上那么一嘴。曹小月本想让白蕊儿通过楚禺婉转试探一番宣望钧的意思——最好能在昭阳公主归都之前交个底,届时京中顺顺当当完成权力交接,彼此脸上都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曹小月觉得这是个十足的好主意,跑去告诉云中郡主,云中劝她作罢。
      “殿下与宣师兄之间,往小里说是手足不睦,往大里说是储位相争。你我如今是殿下近卫,通过楚师兄去打探,你叫宣师兄作何反应?一是公私不分,二是越俎代庖,这般行事太犯忌讳——还平白把蕊儿卷进去,最后若能好好收场也就罢了,若是一个不好……小月,这不妥。”
      曹小月一听把白蕊儿卷进去云云,立刻缩了缩脖子:“你说得是,我听你的。”
      宣望钧的心思难以捉摸,昭阳公主却是势在必得。嫡长承储天经地义,就算圣意再有偏颇,谁也不可能在道统上越过昭阳公主一头,昭阳公主也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哪个旁支兄弟踩到她的头上作践她。
      昭阳大公主接中宫召令后,连夜点十万天枢军千里疾奔回京。至城郊京西大营,大军驻扎,曹小月和云中郡主带着人仔细摸了一遍,把暗斋的眼线给清理干净,大公主下令略作修整后,近卫与府兵随行入城。
      “小月,宣师兄的意思,你我就不要琢磨了。眼下西大营轻轻松松就拿下了,这就代表都军全在城中戒严,是特意撤回去避免和天枢军打照面——而今蜀中军也没有动,不论宣师兄什么意思,也不论暗斋明天安排了多少埋伏在城内等着我们,宫城内未生变,京中局面尚且稳定,这就是好事。”
      云中郡主嘴上安抚着曹小月,心里却也犯着嘀咕。
      不立储君,未留遗诏,兄弟阋墙——如今承永帝身后留下的局面和靖安帝那会儿别无二致,很难不说这是宣家人的家传好戏。云中郡主打心底里觉得,就算明日平安入了宫城,就算这储位昭阳公主稳稳当当接过手了,也未必就天下太平了。
      寅时二刻,府兵整装完毕,近卫十五人帐下听命,不出须臾昭阳公主掀了帐帘出来,旋身上马。玄衣束袖一身轻甲,不戴头钗,一条红丝绦绾发,完全是平日在军营里的装束。手里一杆凤枪垂下,红缨穗子里抖着肃杀冷风。昭阳公主一提缰绳,□□马驹就颠着蹄纵过篝火跑出营地——那是天泉跑马场养出来的战马,杂了邬兰马种的血统,跑得快,耐性也极好,从北地狂奔千里回京也不见疲态。一阵马蹄声隆隆而去,在黑夜里听来犹如遥远的雷鸣。
      城门下,府卫严阵以待,云中郡主策马来到昭阳公主身旁。
      “公主殿下。”“云中郡主,你可想好了?”昭阳公主看了云中一眼,声如夜露,带着拂晓前的寒凉,“你此去,便是再度入局,以后可没有抽身的机会了。”
      云中郡主颔首:“愿为殿下效劳。”昭阳公主一合眼,挥了挥手。
      云中郡主越众而出,到城门下,守城官兵点着一排火把,如灯如昼,照着她的脸。城墙上的人喊道:“来者何人!”
      “公主使!南国公花府,云中郡主!”云中郡主提高了调门,声似鸿鹄直入云去,在远夜里勾起隐隐回声。
      她这一嗓似乎要把沉沉夤夜中酣眠的宣京城都叫醒,告诉天下人,消失两年的云中郡主死而复生,又要以身为子,回到这天下棋局里来了。
      在云中郡主开嗓的一刹那,身后漆黑的夜色里也骤然点起了火把,火光中,一面赤金昭字旗迎风打了出来,映着昭阳公主威严容色,在森然冷风里猎猎招展。
      云中郡主声高气足,昂头喝道:“今昭阳大公主应中宫召令回京!还不速速开门,迎储君!”
      “开门——迎殿下!”
      须臾,望楼响起鼓令,城门在云中郡主面前洞开。忽地,弓弦铮然,一支飞箭就从那黑魆魆的门洞里射出,直扑面门。云中郡主早有准备,她不退不躲,掣出剑来一击便将其劈作两截。
      云中郡主并不精于用剑。长剑直刀之流乃君子器,直而中正,不偏不倚,对她来说有些不堪用。但此时此刻,她必须以剑接下这过城门的第一招,暗斋下马威,她要堂堂正正地接下。百年前,宣景立朝时,花家先祖就有从龙之功,这从龙宝剑自那以后便在花家代代相传。云中郡主来投昭阳公主前专门回府请剑,为的就是此刻。
      她回到宣京,决意踏入此局,自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成败,生死置之度外,她决不再退。
      云中郡主提着从龙剑,一马当先奔过城门与暗斋死士厮杀在一处。身后府兵跟上,一场血战无声无息地铺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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