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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离梧(中) ...

  •   在往后挺长一段时间里,仅有极少数人能把同文行在京畿以北的一夜发迹和昭阳大公主联系起来。公主府与越阳文家之间逐渐建立起一种长久而隐秘的关联,正如浩荡河川之下的深水潜流,面上平静无波,行舟其上者也鲜少注意。
      为解西北燃眉之急,文司宥出洋带回来的千万黄金全给昭阳公主兑了军粮——虽说在小飞虹下,文司宥只向昭阳公主要了一纸行商文牒,但昭阳公主断不会如此亏待与她有恩之人。西北大胜渠戎后,文司宥提供的粮食还剩了小三成,在昭阳公主运作下,一概以官价收入粮仓,用以赈济中原遭饥荒的州郡。此后两年,文司宥没回越阳,反而留在京中扎下根来,手握昭阳公主靠官粮收储为他拿回的一笔本钱,以此为基底,开始一步步做大,稳固同文行的地位。
      行商走货看重时利,京中达官显贵云集,口味更是刁钻,京畿坊间各色商贾行脚不知凡几,要想在百贾中脱颖而出站稳脚跟,首当求“新”,退而求“早”。文司宥出海行走多年,眼界不凡,心思本就活泛,只是在宣京人生地不熟,高门贵胄中诸多风向、意趣若无人指点则少不得吃力,若能早旁人一步知晓,甚至加以引导,则有大利可图。文司宥但凡有求,便往公主府去一纸素笺,府上无有不应。只不过他从不明着递帖过府,昭阳公主回朝后亦整日忙于兵事,也鲜少见他,只叮嘱宣连隐代她照拂。
      两年后,文司宥又挣出了一份足以给他撑腰的万贯家财,盘算着时日到了,遂托人向公主府递了话。
      此去一别,经年可期,感念大公主殿下照拂,得缘再望来日。
      昭阳公主一听便知,文司宥这是要回越阳去接掌文家了。她想了想,也不按礼节回什么客套别辞,只叫宣连隐翌日去驿站送一送,并带了一句话给文司宥。
      ——早年间公主府与文家的婚许,天家有意,仍作数。
      文司宥便知道,这就是昭阳公主拿给他傍身的最贵重的筹码。单凭这句话,偌大一个文家就绝无人敢欺到他的头上,那些个趁着他这少主这些年出外不归,上蹿下跳可劲作妖的分家旁支全都要偃旗息鼓——不论这婚事最后是不是落成、何时落成,昭阳公主让宣连隐带这话作文司宥的饯别礼,是意味着公主府要做他回文家夺权的靠山了。
      毕竟两年前,文亦鸿就有意放权给长子,彼时文司宥就该回越阳接掌文家——只不过宣京宫宴一见,他就决定把出洋归来的全部家底都转头送去了西北,而后越阳那头不灵醒的亲戚和郑家人就伺机而动搞出不少幺蛾子来。文司晏这几年一边管着同文行的账目,另一边也要行船出洋,一年大半时间不在本家,总是无法面面周全,渐渐被侵吞了不少。文司宥一直不动声色,装着无暇顾及越阳那头的样子,一心扑在宣京往北的营生上,在公主府的隐秘扶持下养精蓄锐,待有一日重整旗鼓回到越阳,成为文家名副其实的主人。而昭阳公主素来重情义,欠了文司宥天大的人情,自然要在这关头重礼还他。
      只不过文司宥未料到昭阳公主的礼还得这么重——昭阳公主不仅提了这桩因她少时从军而悬搁在旁的婚约,还就着这桩婚约的由头,顺势为文氏一族讨了个商爵抬举身份。文司宥回到越阳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几个吃里扒外的亲戚,彻底架空了文亦鸿,缴了他手中家印、对牌,刚清理完门户、洒扫门庭预备开柜查账,天家的封赏脚尖并脚跟地就来了。仪仗铺了一条街,人皆窥觑议论不停,文家一时间风头无两,原本因着少主归来一顿雷霆手段的弄得文家上下惶惶的肃杀气氛都一扫而空——文司宥时年十九岁,未及加冠就封了个清源伯,越阳喜庆得仿佛人人与有荣焉。
      文司宥整理停当后就不得不再上京谢赏。他原想着,按着规矩这回无论如何都得往公主府递帖子了,昭阳大公主透出点儿明着拉文家上船的意思,他横竖得给个回应。但文司宥刚把住文家,郑氏的旧账还没料理,他尚有太多事要做,眼下还未做好应承下来的准备。不过他往宣京去了信,得知就在他启程前,昭阳公主已经离京北上回西北大境了,边防天枢大营少不了她——正好与文司宥岔开了道,让他二人不至于得了便宜后还一同到天家眼门前凑着讨嫌,文司宥倒是里外松了口气。大公主是地道聪明人,脾气虽不好,但胜在至细微关节处总是妥帖。文司宥庆幸,他与昭阳公主之间大约是有一些默契在的。
      转过一个年头,文司宥行了冠礼,照旧上京去领立冬宫宴,这回从他到宫门起就有人领着他一路进去,纵然他行事再低调,文家眼下也是世家门第里独一份的风光。
      人人都盯着呢。文司宥打着伞,面无表情地垂着视线端看脚下,汉白玉铺的小拱桥上蟠龙纹沟壑里积雨涔涔,如注横流。
      昭阳大公主仍在北地驻守天枢营,听说东宫皇太子去了信哄她回来她都不回,只是今年乖巧了,晓得写个告罪折子回来给圣上告假。
      文司宥走在绵密入骨的冷雨里,脸上映着廊下八角宫灯荧煌暖光,形影悠长。他又走到了三年前与昭阳公主相遇的小飞虹下,领路的中贵人进去通传,文司宥独自立在原地,不出须臾袖口和领间就灌满了空阔的风,碧瓦飞甍下流荡的溜溜凉意让他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腻味来。
      灵犀一现,文司宥忽地决定宫宴过后不按计划回越阳了,他得往北边寄个短笺。
      ——他想去北疆凛寒如刀的朔风中,见一见那风沙里的昭阳公主。

      昭阳大公主接到文司宥的信笺时正逢巡边回营,她多少有些意外。算来她与文司宥相识三年,她人在宣京时他从不登门拜会,此时却突然想起要到西北这苦寒边域来寻她。昭阳公主一时没琢磨过来文司宥打的什么算盘,不过还是回了信说她会在天泉大营等他。
      文司宥一路上走得很慢。走到半途的时候在驿站截到昭阳公主等得不耐烦了催问他走到哪儿的短信,文司宥才坐着马车笃悠悠地写回信,他走的是荒废多年的茶马古道,还绕了点远路,实在是快不了。
      前朝苍都鼎盛的年代,越阳海运还未兴起,南境寒江、南塘两大州府每年产茶千万斤,要往北一路销到天泉互市,再过华清关,沿着邬兰河销往西域各国。茶贩走茶年年往来,渐渐地就走出了一条民商茶马道,贯通北境和中南部。后来景朝将大都从苍阳迁到宣京,宣京的崛起连带着中原州郡一并兴旺起来,茶叶大多走了内销;加之宣京把住了西北两境的关隘,景南茶、寒江瓷之流昂贵的大宗货物都要过宣京商司课税,出了宣京就全走了官道,早年民间走出来的茶马道由此败落。
      重建苍都时代的茶马古道是文司宥还没下南洋的时候,就已在一遍遍构想的事。茶马古道的荒废实在太可惜了。这条路发迹南塘,进而勾连寒江,直通北域,除了往北这一支,他还想再开一支,从寒江一路往西,远至金兰——至此,中北乃至南境将会绕过蜀中,藉由茶马古道连成一体。若稍加延展,再往南可以通到越阳;往西过境接上玉胡,如此一来,南洋海运和西域商路全线打通,巨大的商利别说养活一方百姓,让一座府城拔地而起都不在话下,中原势必更加繁荣——在文司宥的眼里,景朝疆域中,再没有哪一条路,理应比茶马古道更熙熙攘攘、兴旺发达。
      更重要的是,茶马古道绕过了宣京,让三境州府彼此联通,与华清关互成犄角,呈拱卫朝都之势。一旦茶马古道修缮重启,每年,中北军屯和南境的粮食都不必再走河路,也不会烂在粮仓里,只要上了马道就能直奔两境大营——茶马道并不仅仅是发财生利的商路,更是事关宣京防务的战略要道。
      茶马古道是文司宥酝酿了多年的雄图野心。只是纵然他有泼天的钱财和无尽的耐心,官中没人为他撑腰,单靠越阳文家重建茶马古道也是痴心妄想。茶马道虽蕴藏厚利,官中放任它荒废下去却也不是没有原因——此路拱卫宣京,却也让钱粮有了绕开宣京的机会,削弱了官中对边境的辖制,朝廷有人忌惮也是自然。
      文司宥一直思量着,要兴此大业,必得先拉来一个在官中说话有分量的人入伙才行——
      昭阳公主简直是老天爷送到他眼门前的人。
      文司宥相信,昭阳公主是一定会赞成他重启茶马道的,没有人会比昭阳公主更能理解他的想法,从前没有,甚或以后也不会有了——因为昭阳是当朝嫡长公主,更是边防守军大帅,她常年驻守北境,年纪轻轻就统帅天枢,战功赫赫,却也因此颇受朝中掣肘。昭阳就算贵为嫡长公主,也是在军粮筹运上吃过大亏的,她不会不明白茶马道的贯通对于西北两境边军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
      文司宥知道,她如此厚爱国土,厚爱黎民百姓——昭阳公主绝不会像朝中那些多疑、保守、只会算计眼前那点子世家利益的朝臣,因忌惮边境做大就拒绝这样利国利民、千秋万世的大德功业。
      文司宥一生中鲜少有那样兴奋得迫不及待的片刻。他从西边绕路到寒江,沿着他构想中的茶马道西段跋涉,再向北折返,预计花上一个月,经华清抵达天泉。路上,他可以慢条斯理地写上好几封长信,与昭阳公主细细阐述他重修茶马道的设想,等他到了天泉,昭阳公主也就得知了他构想的全貌,他们就可以在天泉一拍即合,商讨下一步计划。
      不过文司宥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封信就斟酌了许久,离了寒江时才寄出。昭阳公主在天泉大营等得都快鬼火冒三丈了,差点就发令让京北到天泉一路的驿站去问文司宥的踪迹。
      昭阳公主接到文司宥的长信,翻了几页就往案几上一拍,脸色铁青地从齿缝里磨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尔后立马起身掀了帐子出去了。帐下的幕僚具是一怔,打着眼色去问坐得离昭阳公主最近的左丘肃。
      ——大公主殿下说什么了?
      左丘肃摇着银丝羽扇,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没看见。其实他听见了,他不好说。
      昭阳公主说,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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