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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薄瓷番外:凉玉(上) ...

  •   水磨色地砖上流淌的月光染了文司宥的心头血,照着他失了血色的面孔,凄厉而靡艳。他神思恍惚,在一片朦胧月影里,似乎看见多年前,宣京宫中的白玉小飞虹下,昭阳公主背着弓,与他擦肩而过,径自走进了冷雨中;而他手执一柄伞,在她行过时,转身望着她一步步远去,却再没有上前为她挡雨,亦没有陪着她走过那短短十几步宫道……
      往后一切因缘际会皆溃散成烟,没了宣京城郊的春日纵马,没了西北遇险七百里疾行相救,也没了那鎏了金的一纸大红婚书,他眼见着文司宥与昭阳成了不相干的陌路人。
      不,不……
      文司宥几近窒息。他可以接受他与昭阳有缘无分,却无论如何忍受不了他们相逢不相识,年华与心意全都虚掷。
      威凤离梧去,桐花满青山。那被幽幽烛火舔舐殆尽的旧签文又于此时此刻烧在他的眼前也烧在他的心上。
      别走。
      他不要那满山桐花了。
      别让她走——!

      昭阳吩咐完侍女,重新挽了头发捋起袖子,走到文司宥面前,利索地蹲下身,也不在乎衣摆落在地上染了他吐的血。她见他失神地望着虚空,不知为何嗓子里夹着漏气声嘶哑地呢喃。
      “昭阳,昭阳……”
      昭阳不屑,一手端起文司宥的下巴,一手拿出一条帕子,将他脸上血渍一一擦拭干净,还不忘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文霁月,你看看你,多大出息。”
      ——文霁月。这三个字落在耳朵里犹如天光乍现。外人叫他文会长、文先生、文司宥,相熟一些的朋友叫他表字霁月。文霁月这个叫法微妙了些,比一般人亲近,又比熟人多一丝生分,嘴里叫着总与亲昵无关,更适合颐指气使——除了昭阳公主,没有人这样叫他。
      文司宥的眼里总算恢复了些神光,他想说话,刚出声,喉间一痛,又一口残血溢出来,全盛在昭阳掌心里。昭阳容色一冷,见文司宥已呕血呕得有些摇摇欲坠,索性扔了帕子,也不再擦了,倾身去扶他。
      “夜里冷,先进屋,郎中过会儿就到。”
      文司宥白着脸摇了摇头:“刚缓过气,浑身乏力……容我稍坐会儿。”
      昭阳不睬他,索性一手穿他腋下,一手捞过腘窝,直接将文司宥打横抱起,毫不费力地站起来,手上还顺势轻轻一掂。
      文司宥无力地推了一下,皱着眉,不得不一手扣住昭阳肩头找个着力点维持平衡:“昭阳你——不成体统……”
      “闭嘴吧你。”昭阳冷嗤,“本宫的驸马尚且没这待遇,倒是便宜了你这倒霉小叔。”
      “别叫我小叔。”“再废话本宫把你扔地上。”
      “不许叫我小叔。”文司宥固执地重申道,嗓音却软下来,双臂都环到昭阳颈间,紧了紧,渐渐把头也靠在她肩颈,呼吸弱下去,收敛成轻颤的一线拂过她耳根,像水草的须在轻轻刮搔。
      昭阳抱着他向当心间走去:“好了文霁月,少点折腾罢,你可真是里外都娇贵得很。”
      文司宥没再答话,昭阳余光一瞥,发现他已阖眼睡过去了。

      文司宥魇在一个幽夜长梦里。
      他被昭阳抱上明间内室寝榻,没多久郎中过来号过脉留了方子,昭阳让侍女煎了药,他喝过,一夜睡到天明。早上宣连隐打帘进屋神似撞鬼,他才知道文司瀛就睡在外间。他像是神魂离体,静静地看着自己喝了药,带着文司瀛走了一遍公主府内部依靠廊道、格栅、垂帘等一系列割裂、混淆视觉的巧妙手段设置的奇门阵法,走入那间鲜有人知的小灵堂,向文司瀛点明了昭阳的真心。
      他本意是劝他认清现实,知难而退,看清他的夫人早已心无杂念心硬如铁,没想到文司瀛非但没有听他的劝,反而选择赤手空拳直撄其锋,求爱无异于飞蛾扑火。
      当昭阳牵着他当年在西北送给她的赤金缂丝长绦把文司瀛拉到近前时,文司宥神思烦乱得几欲夺路而逃,却恼恨困于梦魇之中无出路可寻。
      这梦太真切了,真切得让他觉出些狼狈。
      ——原非昭阳薄幸,是他不敢,只是因为他不敢而已。
      “文霁月,醒醒,起来喝药——文霁月,文霁月?啧,文霁月!”
      怎么喊都喊不动。昭阳白日中庭演武,本就比平日里疲累;她又不想去吵宣连隐,明间内室不让侍女进,郎中来了,只好自己亲自忙前忙后,眼下又熬了半夜,也是乏得很,见文司宥横竖喊不醒,耐心全无,眉目间登时戾气横生,凑到文司宥耳边就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小叔!”。
      文司宥从噩梦里活活吓醒。他瞥见昭阳就在他身侧,下意识拉远一点儿,心如擂鼓,冷汗直下。昭阳见他一挺身从榻上弹了起来,倒也颇感震惊:“你就偏偏只对这两个字有反应?”
      文司宥头痛欲裂,按着额侧不耐烦地摆摆手:“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谁让你睡得太沉。”昭阳也懒得同他啰嗦,伸手端了托盘上的药碗递到文司宥跟前,催道,“再不喝冷了。”
      文司宥脑子里有根弦被拨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接过药汤,抿了一口才轻声问:“我堂兄呢?”
      “客屋里。”文司宥眸光一抬:“不在外间?”昭阳蹙眉:“什么?”“……没什么。”
      文司宥感到一丝庆幸,还好那只是个梦。一碗药汤灌下去,嘴里又苦又涩,味道浓得他几欲作呕,文司宥直皱眉。他想起那梦中,明日早上的那一帖药,昭阳的侍女为他准备了蜜饯,遂顺口问道:“昭阳,可有蜜饯?太苦了。”“没有,本宫不吃蜜饯,房里不存。”昭阳干脆道,“明早还有一服药,届时让人给你备点儿——现下就算了。”
      文司宥捏着碗底圈足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
      ——不一定是梦。他的心跳骤然变快,一时惶惶然,气都有点喘不上了。
      现下文司瀛不在外间,是因为他还醒着——他入睡后呢?一夜到天明?明早宣连隐闯进来的时候,该发生什么呢?
      “喝完就赶紧睡,都过三更了。”昭阳浑不觉地走过来拿走他手里的空碗,起身就想出去。
      文司宥眸光落定,反手扣住昭阳的手腕,昭阳下意识挣了一下,竟没能挣开。昭阳返身睨他,眼里已带了一层薄怒,文司宥飞快地思索,开口时嗓音带了几不可查的微颤。
      “昭阳,我们……谈一桩交易。”
      昭阳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文司宥根本不听她的,只自顾自往下说:“你与我堂兄和离,或者你休了他也行。”
      昭阳脸上露出了同明早的宣连隐一模一样的见鬼神情:“……文霁月,你脑子没烧坏罢?”
      “我谈生意向来清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文司宥紧紧扣着昭阳手腕不放,另一手在枕边一摸一探,就摸到了昭阳替他摘下来搁在那儿的琉璃镜,慢条斯理地戴上,也终于有余裕拾回一些微笑贴在面皮上。他目光晦暗,神思清明,前所未有的灵醒,不见星轨也能看透宿命。
      文司宥心里亮如明镜——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将昭阳留下,拖过这一夜。他绝不肯明日醒来迎接那个心如死灰的清晨,万般挣扎不可挽回,最终去她的车辇下道一句就此拜别,各自珍重,从此永归殊途。
      昭阳被气笑了,索性问他:“好,既然你要谈生意,那就谈——你要本宫与文司瀛和离,你拿什么来交换?”
      ——“我自己。”
      文司宥扣着她的手,一边箍住她的腰,一个翻身直接把昭阳卷上了寝榻压到身下。
      “文司宥,你疯了!”昭阳反应极快,袖子一抖,反手掣出一柄短剑,剑锋横拉,电光石火一瞬迸发,她甫一倒在榻上,剑刃就抵住了文司宥的喉咙。昭阳声色俱厉道:“给本宫起来!”
      文司宥毫不受她威胁,倾身低头,短剑刃薄,锋利得吹毫断发,当即在皮肤上割出一道刺目的血线,他还没有知觉似的不管不顾地继续向下压,昭阳不得不将短剑撤回半寸,翻手以掌摁住他颈间伤口,口气冷得能遇水成冰:“你不要命可以自去外头寻根横梁吊了,别死在本宫榻上,本宫嫌晦气。”
      文司宥垂眸,眼里盘亘浓霄紫雾,他握起她抵在颈间的手,翻过来在她满是血腥味的掌心烙了个吻,声音低得像在哀叹:“昭阳,我后悔了。”
      薄血再度染红文司宥的双唇,在幽暗灯烛的映照下,让他看上去像枝开得正好横遭骤雨摧残的梅,凄艳无比。
      “文霁月,你少来这套,本宫不买你的账。”昭阳猛地抽手,脸色沉了下去,“当初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文司宥闻言一笑,撑着胳膊支起上身,顺势把昭阳带起:“莫急——我既说了是谈生意,那机会自然也是可以谈的。”
      二人在昭阳的寝榻上相对而坐,文司宥却不放开昭阳的手,昭阳亦不放开她的剑。他言笑晏晏,昭阳满脸厌弃,文司宥并不在意,条分缕析侃侃而谈。
      “行商走货讲究顺时应季,反之,若背时反季,则必倍利以偿——昭阳,此番是我毁约,我加码便是。”
      “文霁月,纵使我对文司瀛无意,两姓联姻一堂缔约,也不是你能随意反悔随手截胡的买卖。你当本宫是什么人?”昭阳斥道。
      政治联姻说到底就是无情的买卖,但终究是心照不宣的事,拜堂过门,红烛华宴,都是为了彼此抹开点面皮。被旁人如此轻贱地随口搬弄,一般世族的子弟都不堪忍受,更遑论当朝嫡长公主。
      文司宥却表现得真诚坦荡:“不妨听听再说?昭阳,这么多年往来,你知我待你一向优厚。”
      昭阳其实不想听,但文司宥扣着她手腕,指腹甚至轻轻地摩挲着她腕骨上小小的凸起,有几分安抚和温存的意味。
      “老一辈人尽皆知,曾经的大饥馑,是文家的钱粮一拨拨砸下去为皇帝填了窟窿,才稳住景朝江山使其免于离乱。”
      昭阳一僵,意识到了文司宥要说什么。文司宥端详着她的表情,笑意更深,口吻笃定,带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落在昭阳耳朵里多少有点儿不怀好意——她同文司宥多年交好,大多数时候都信赖他,但要是真谈起生意,则少不了习惯性提防他一手。
      “昭阳,如今大景全域商路尽在我越阳文氏,曾经的文家为皇帝做过的,我也可以为你做,甚至,我能做的比那时更多。
      “以后,你若想做个明君,治国理政、扶贫济困需要钱;你若想做个霸君,屯兵屯粮、开疆拓土也需要钱;甚或你想做昏君,我少说也能供你挥霍到下辈子了。如若还不够,我便走关出海——纵然叫我白手起家,文司宥也能给你堆出满山满梁的金银。”
      文司宥倾身凑过去,一手搭在昭阳膝头,附在她耳边轻言软语,明目张胆地诱惑她。
      “昭阳,你有了我,就等于踏踏实实地把这社稷攥在了手中——你甚至不必再顾虑天家施以宸亲王那几分可有可无的青眼。”
      昭阳冷冷道:“你说这话,命是不要了么?”
      文司宥莞尔:“我不要命,你便会心动么?”
      “啊,不——”文司宥温声一笑,抬起玉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落下点在昭阳胸口,“昭阳你分明就……
      “已经意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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