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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禁藏之钥 第一回 ...

  •   天色蒙蒙发亮,回去的路上,吕洞宾显得心事重重,不似往常的潇洒不羁,反而有些疲惫之感。没有人知道,在地火发动的霎时间,以及那一场猛烈的火焰中,他究竟是怎么做到毫发未损的。

      张果生性是个闷葫芦,除非有必要,绝对没有随便跟人聊天的爱好,两个人一路沉闷的走着,吕洞宾忽然建议,想去酒馆里喝一杯。但这个点,夜色未央,天还没亮,酒肆要么已经歇业,要么就是还没开门,张果想了想,他与同僚们经常一起吃面的那间百年食铺,就在这附近不远,要将吕洞宾带到那里,吕洞宾还嫌弃。

      张果认真道:“既然如此,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不是说累了么。”

      “是累,找个地方歇息一下,不然你背我回去?”

      吕洞宾四下看了看,前面就有一间已经歇业闭门的酒肆,张果还没反应过来,吕洞宾已经神鬼莫测的将人家店门给捅开了。

      “你……这……有违法度,是私闯!”

      吕洞宾大方步入酒肆,一点没有做贼的感觉,张果愣在门外犹豫不前。

      “愿意进就进,不愿意也别杵在门口。”吕洞宾的声音从酒肆里传出来。“你可别把巡街的人给我招来,招来了,我一定攀扯上你。”

      张果知道吕洞宾绝对干得出这种事,无奈的轻叹一声,慢吞吞走进酒肆,还轻手轻脚把门给关好。
      吕洞宾已经躺在了人家柜台上。

      台子上摆放着粗瓷酒罐,脚下一溜硕大的酒坛子,各种各样不同的酒,他揭开盖子,一一轻嗅,用打酒的舀子直接舀出来,长鲸吞水一样,直接往嘴里倒,一舀子一口气一直倒,酒水形成一条银线,一气饮完,中间毫不间断。

      他整整喝完一舀子酒,这才满意的眯起眼睛,像一只餍足的猫,往柜台上一倒:“终于缓过来了,舒服!”

      张果见吕洞宾连外衫都没了,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到一张桌上。“既然缓过来了,就走吧,私闯他人店铺,若是被抓,按照律例,与抢劫财物同罪。”

      吕洞宾置若罔闻,把酒舀子递给张果:“来一口?”

      张果道:“我从不饮酒。”

      吕洞宾嗤笑一声:“你是不是男人?跟你同一个屋檐下这几天,我就发现,你明明正值壮年,虽然模样长的差些,人无趣了一些,但活的跟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头子一样。千篇一律的生活,每日吃素,打坐,既不喝酒,也不找女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张果任凭吕洞宾胡言乱语,一点也不恼:“喝够了吗?喝够了就随我离开。”

      “好男儿,就要喝最美的酒,吻最美的人,这才不负此生。”吕洞宾舀了一舀子酒,笑嘻嘻端到张果嘴边,语带诱惑,“来,尝一口,这是今年的剑南春。喝美酒就如同赏美人,首先要观赏酒的颜色,这就如同抚摸美人润滑的肌肤,然后再细嗅美酒的气味,这就像亲近了美人的芳泽。当第一滴美酒入口,就如同亲吻美人的芳唇,然后渐入佳境,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如沐春风,如坐春雨,达到这种境界之后,饮酒的过程,就成了与美人交流的过程。”

      张果耷拉着眼皮子,神色半点未改,忽然凉凉地说道:“那如你这般鲸吞海喝的过程,又是与什么样的美人在交流?何招娣那样的吗?”

      吕洞宾竟然被张果堵的语塞了,气呼呼将酒舀子往酒坛里一丢。“她算哪门子的美人!”

      “我回去过一趟,她还热着饭菜在家等你。”张果道,“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吕洞宾耍赖的又往柜台上一倒,一手撑头,翘着二郎腿,好笑道:“你说,想要与我结盟?”

      张果诚实道:“是的。我们俩虽然各自在查不同的案子,但里面都有一个关键的东西——紫榆木。如果我们联手合作,信息互换,对彼此都有好处。”

      吕洞宾笑容里自带狡黠的味道:“那我问你,今晚你看到我从崔翰肃那里偷回来的机关盒后,你去了哪里?又是怎么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的?”

      张果道:“那机关盒是你从驸马那里偷的?”

      吕洞宾果断甩锅:“何招娣偷的。”又揭开另外一坛酒,舀了一大勺,“这不是重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张果沉默了,看着吕洞宾将另一舀酒尽数吸干饮尽。

      “说要结盟,却又对我各种隐瞒,讳莫如深。”吕洞宾咧嘴笑,“你要我怎么信你?”

      张果掏出《公输要略》,在柜台前点燃一只小烛台,“这本书,与你丢失的一个月记忆有关。”

      “哦?你这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啊。”两舀子酒下肚,他选的都是烈性烧酒,换做常人早已瘫软如泥,吕洞宾也只是稍显有些醉眼朦胧。

      张果鼻端尽是吕洞宾身上浓郁的酒气,面对吕洞宾看似漫不经心的举止神态,张果知道,越是如此,说明吕洞宾越是小心警惕,他是个出色的猎手,脑子比寻常人转的快,而且尤其懂得麻痹敌人。在跟他几番接触下来,张果已经有点了解这眼前的青年。

      这年轻的异闻社主人,游走人与妖两界,他看似潇洒不羁,实际身上有一层层的保护色,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其实,那只是很少有什么能够被他看进眼里。

      这样的人,通常都有一个特点,有过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经历。

      吕洞宾在异闻社之前的事情,张果还从未听说过。

      “今夜你去了哪里?又怎么会知道我在哪里?”吕洞宾锲而不舍,再一次追问。

      张果面色不改:“我并不知道你在鲁门旧址,你的动作,比我想象中要快的多。”

      在柜台上摊开《公输要略》,直接翻到写有禁忌之术的那一页上。此刻有灯火,吕洞宾才发现这本书的材质十分独特,不似皮,也不似纸,抚摸上去颇为光滑细腻,有韧性,薄薄一层,哪怕如同蝉翼,却也韧不可破。

      “鲁门的东西,可真都是些稀罕物,就连这书写所用的纸张都与众不同,世所难寻。也难怪这个门庭,成了谭木匠的心魔。”似乎是酒释放了体内的沉乏,吕洞宾有些疲倦的合上眼睛。

      张果平声道:“谭木匠想要成为鲁门中人,渴望成为像鲁门大师兄一样的人,其实,他一旦那么想了,就永远都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吕洞宾闭目而笑:“因为他已经自己定义自己‘才华不如对方’,他早就对自己画地为牢了。”

      张果的手指从《公输要略》的上抚过,低着头道:“其实他不知道,成为鲁门中人,根本就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你说的对,就凭他们拿女人身上最娇嫩的皮肤做成册子而言,这个门庭足够残酷和变态的了。”

      张果微微惊愕,只见吕洞宾仰面躺着,眼睛依然闭着,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

      “你不用太惊讶。”吕洞宾道,“什么样的美人儿我没抱过,女人的肌肤,我太熟悉。这本书册所用的皮,是女人大腿内侧最柔嫩的部分。”他说罢,冷笑着摇摇头,又舀了一舀子酒,一口气全都干掉了。“老子刚才真应该毁了他们的九龙舆,日后有机会,再一把火烧了他们的门庭。”

      张果道:“为何?”

      吕洞宾恨声道:“男人生来就应该保护女人,呵护女人,他们竟然剥女人的皮,还拿来做成书册,简直丧心病狂!”

      “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

      这一下,换成吕洞宾惊愕了。

      张果悠悠道来:“这制成书卷的,确实是女人的皮,但又不是女人的皮。”

      吕洞宾终于收起那副散漫的样子,从柜台上坐了起来,认真听张果说话。

      “你听说过蚕女的故事吗?此蚕女,并非是指螺祖。”

      吕洞宾点点头:“搜神记里有一则太古蚕马记,可是那个女孩被马皮卷裹而去,化身为蚕的故事?”

      《太古蚕马记》是一则十分令人匪夷所思的灵异故事。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唯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远征的大人,也就是父亲,长久不归,他唯一的女儿担恐父亲会死于战场而无人收尸,便跟自家养的牡马发牢骚,说如果有谁能够去往千里之外的地方,将自己父亲带回,无论死活,女孩做为报答,就嫁给谁。结果谁也没有想到,家中牡马连夜出走,从千里外带回了女孩受伤的父亲,可那本就是一句戏言,女孩不可能真的嫁给家中牡马,自然是要反悔的。不仅反悔,归来的父亲还杀掉了家中牡马,并将其剥皮,挂于堂中,忽有一日,马皮从堂内飞起,卷裹了女孩而去,父亲狂奔追赶,最后终于在一棵大树上看到被马皮卷裹倒吊的女孩,女孩从此化身蚕女。

      这故事没头没尾,世人只当猎奇,但资格最老的御城守跟异闻社年轻的主人心知肚明。

      那牡马并非寻常马,而是与人类混居一处的妖族。在有文字记载出现以前的历史时代,被称之为上古,而太古之时,则更加久远,那是神魔妖灵充斥的时代,那个时候,正是不周山世界最鼎盛之时,人界一片荒芜,而不周山物众地大,却是妖国所属。

      从没有人类文字记载的太古神仙时代,到上古不周山时代,再到如今,上万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有些被机缘巧合的捕捉下来,而更多的却是流于风中,久而久之便在世间湮灭了。

      张果要讲的,却是另外一个蚕女的故事,这个故事跟长白鲁门有关。

      当年的不周山,北方也有一处极寒之地,传说那里连接天界寒泉,终年彻骨寒冷,有雪原与苍山,山中林木茂密,皆是千年老树,林中常年弥漫冷气,光线很难照射进去,即便是其它不周山生灵,也鲜少出没,因为那里有一种诡异的生物,在世间的流传中,那种生物长着人类美女的外形,黑发如瀑,赤身裸体,几乎脚不沾地,很少在地上行走。那里遍地生长高大粗壮的树木,遮天蔽日,她们在树与树之间穿行,攀爬跳跃更胜猿猴。不仅如此,她们的后背还生有翅膀,像蝴蝶,平时隐藏于脊骨之内,展开后便可飞行,但是飞不高,也飞不远。

      这种诡异的生物,就连御城守也对其了解甚少,只知道她们与那些参天蔽日的大树共生共存,能够吐丝织帐,平时倒吊在巨树上,黑色的长发倒垂入地,而那些头发,便犹如无数纤细的触角,是她们捕食的工具。

      山海经里有一则似是而非的记载,提到一个地名——欧丝之野,便是那里。

      之所以叫做欧丝之野,就是因为她们用以捕食的发丝,在整片山野林木之间,像遍生的纤细丝幔。那些柔韧漆黑的丝幔,张开如网,又如硕大黑色诡异花朵,当猎物撞入其中,黑色发丝裂开,露出隐藏其后的猎手,是一肌肤雪白,浑身赤裸的女子跪踞树上。

      但是后来,不周山崩塌了,整个不周山世界随之发生巨大变化,连绵千里之沃的不周山,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许多地方在崩塌的时候,高山变平原,平原成沟壑,海水倒灌,天塌地陷,汪洋却又形成新的峰峦。妖族被迫要与人族共存,故而世间灾祸不断,生灵涂炭,祸及三界。

      这场战乱历经了上千年,几经浮沉,世间白骨露野,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在伏羲和女娲两位大神的调停之下,人族代表姜子牙与妖族大统帅达成停战契约,成立了御城守。

      而欧丝之野这个地方,因为处于极北之地,距离灾祸的中央十分遥远,故而得以保存,与世隔绝。但随着人界越来越繁华,人的数量越来越多,这种与世隔绝终有一日被打破。

      一千多年之前,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的案子,御城守进入北方极寒之地,第一次遭遇传说中来自太古之时的诡异生物,后来据侥幸活下来的御城守描述,在太乙宫的绝密档案中,他们将之称为‘蚕女’,只是这些蚕女,如今捕食的猎物是——男人。

      在北方的极寒之地,有关于她们的传说,那些传说不断的经过口口相传而逐渐改变原来的样子,有人说她们是雪山精魅,只出没在雪国世界,能够无声无息的从冰雪之中出现,幻化成美女的样子魅惑来往的男人,吸走男人的精气和全身血液;也有人说,她们是深山老林里隐藏的蛊惑男人的女妖,容色鲜妍,赤身裸体坐在参天老树上唱歌;还有人说她们是另类的飞天,风华绝代却也诡秘莫测,一旦误入她们的地盘,绝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张果不提一千年前的旧事,只对吕洞宾道:“鲁门的门庭,就隐藏在北方极寒之地,他们当年误入了蚕女的地盘。鲁门损失惨重,但他们毕竟也算是一个术士门庭,经过研究,找到了蚕女的弱点,能够将其杀死。”

      吕洞宾接道:“但从此,鲁门也绝对无法从那里全身而退。”

      张果点了点头:“他们与蚕女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势均力敌。”

      吕洞宾了然的看了一眼《公输要略》。“这书册所用的女人皮,其实并非真正的女人皮肤,而是蚕女的皮。鲁门说到底,还是一个术士门庭,最核心的机密,应该与蚕女有关。”

      “蚕女的皮,轻薄柔韧,却不惧水火刀斧。”

      “但是她们害怕九龙舆。”吕洞宾侧卧柜台之上,手撑着头,眼睛眯了起来。“我好像越来越感兴趣鲁门了。”

      张果怪道:“异闻社主人,不是一向只对妖的事情感兴趣么?怎么却是鲁门?”

      吕洞宾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台面,“人可比妖复杂多了,我所感兴趣的,从来就只有一点。”

      “哪一点?”

      吕洞宾看着张果一脸认真询问的样子,忽然噗嗤一下笑了,毫无形象的不正经道:“当然是好不好玩,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又被他戏弄了,张果耷拉下眼皮,只听吕洞宾带笑继续说着。

      “我最烦的就是张口闭口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三界安危,那些东西与我何干呢?通常越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的,人品越是低下,越表现的正义凛然的,背地里越见不得人。无论是人是妖,皆有捕获猎物和保护自己的手段,但人与妖,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张果问:“是什么?”

      吕洞宾嘿嘿一笑:“人最擅长粉饰,会编故事。一个一个传说,一个一个故事后面,当你去刨开了,深挖了,撕掉一层层伪装,背后真相往往跟之前听到看到的截然不同。我对传说故事不感兴趣,因为根本经不起推敲,就像太古蚕马记。”

      张果道:“看来你是意有所指。”

      吕洞宾笑着哼道:“你知道就好。”

      张果默了一默,缓缓抬眼,凝视着吕洞宾道:“你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总能看到事情的真相?那你可曾想过,到底你看到的真相,是不是就是真的真相呢?聪明的人,大多恃才傲物,认为自己的眼光比别人犀利,头脑比别人好使,那么自己的观点,就一定比别人高明,看的更加透彻,虽然多数时候,确实如此,但即使再睿智的人,也不可能完整又正确的界定出每一件事情背后的真相。每一个人,都有其局限性,目光所及,不过身周方圆之内。”

      吕洞宾心里暗自惊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张果,一口气说这么一大段话,虽不咄咄逼人,却自有一种威势。

      张果继续道:“诚如你方才所言,每一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手段,就像你,用漫不经心,放荡不羁来掩饰,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太有兴趣,活着不过就是图个快活,处处寻新鲜罢了,其实你只是在逃避。”

      “我逃避什么了!”吕洞宾忽然动了怒。

      张果不为所动道:“逃避这个世界,逃避你自己。”

      吕洞宾单手一撑,整个人从柜台上弹起,跳下地来,一步步逼过去。“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知道什么?在你这么定义我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自认为比我看得更透彻,比我更高明呢?”

      张果直视着吕洞宾的眼睛,他眼睛亮的可怕,却又黑的看不到底。

      “你看,若不是触到了你心底的痛点,你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吕洞宾狠狠瞪了张果一眼,猛地撞开他,大步走出酒肆。

      “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可知道你自己?”

      酒肆的大门被吕洞宾撞的砰咚巨响,张果仍旧是那副静水无澜的样子,只轻轻叹了一声气,小心的吹灭柜台上的火烛,将《公输要略》仔细收好,银子放到柜台里,这才走出酒肆,并细心的将门重新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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