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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晏归期 ...

  •   已是初秋的季节,满目仍然是一片郁郁葱葱。

      之前在城里还觉得秋风萧瑟,进了山里之后,越往深处走去,眼前满是绿色,越是一派夏日的光景。

      两个身影缓缓地走在被林木环绕的空隙中,大山深处的空气清新潮湿,令人神清气爽。

      起初还能见到个把上山采药砍柴的人,走到后来,树林间一片茫茫雾气,没有半个人影。

      “远哥,”走在后面的年轻妇人向四周看了看,小小地叫了一声:“咱们一定要去吗?”

      前面的年轻人转过身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孩。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自然要去。”他有些心疼地看着妻子微微泛红的脸:“茹妹,这趟辛苦你了,累了的话咱们先坐下歇歇,村子就在那儿,也不会长腿走了。”

      翟茹将随身带的油毡布在石头上铺开,又从年轻人手里接过孩子,看看四周无人,便低头解了衣裳,坐下为孩子哺乳。

      那孩子本就是颠簸累了睡着的,梦中触到了甘美的源泉,立刻毫不客气大口吮吸起来。

      “其实也不是累了。”翟茹捋了捋被雾气微微打湿的鬓发,有些忧心忡忡:“我还是第一次到这种没有人烟的地方来,总归是……有些怕。”

      “别怕,这边一向都是这样的,族里常年不跟外面接触,所以才住得这么深。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边熟悉得很,不用怕。”晏兴远从包裹里取了干粮和水,也过来坐着。

      “可是,你离开了这几年,他们会不会已经搬走了?”翟茹还是不能想象,有人家居住的地方,怎么会这么荒凉。

      “不可能的,你也不想想,我们在这里都多久了。”晏兴远笑:“其实他们出入的时候,都是坐飞鸢的,也只有偶尔知道我们的外人来求助的时候,才会像咱们现在一样,光靠一双脚走上去。”

      “远哥,我们还是……回去吧,等孩子大一点再来。”

      “咱们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晏兴远犹豫:“这孩子毕竟姓晏,按照我们的规矩,出生这么久了才回去拜祠堂,已经是不应该,再长大一些,怕是来不及得到那个资格了。”

      翟茹低着头:“远哥,你到底还是要守着你们的规矩,你不是已经……”

      她嗫嚅片刻,到底还是没能把“脱逃”两个字说出口。

      可她不说,身边的人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啊,我当年对外面的世界特别向往,没经过族长同意就跑了,离开这里已经好几年了,”晏兴远也感慨了一下:“一直也不敢回来,这次也算是孩子给了我一个机会。希望族长和长老们能看在孩子的份上,轻饶过我吧。”

      翟茹更紧张了:“那我们还是回去吧,你就当从来没来过!我不要……不要看到他们责罚你!”

      “别担心,其实大家都是好人,只是远离人群生活得久了,有些地方难免会有些偏激。”晏兴远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我也想家了,不知道爹娘都过得如何了,家里兄弟姐妹都在做什么。所以这一趟真是委屈你了。”

      “远哥,我不委屈。”翟茹感受着他手中的温暖,低声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后悔遇到你。”晏兴远的脸也有些红。在一起这么久了,他见到自己心爱的妻子还是会有心头鹿撞的感觉。

      翟茹脸上绯红,半晌才问道:“如果族长肯给这个孩子赐字,是不是就是接受他了?”

      “是。他这一辈应该是归字辈,晏归……嗯,叫什么好呢?要不然咱们现在选个好名字,等到了之后央求族长赐给他吧。”

      翟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有挑三拣四的余地吗?现在你不怕族长罚你了?”

      见妻子终于愁容散去,晏兴远也轻松了下来,重新接过孩子,背上了包裹:“走吧,天黑之前能到,正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再度上路,这一次,晏兴远让妻子走在了前面。

      两人都很年轻,体力很好,确定了目标后便走得更快了一些。刚过未时,翟茹先停了脚步,让开身。

      晏兴远上前,看着对面相隔甚远的悬崖山壁。

      氤氲雾气从下面蒸腾而上,一架吊桥从他们脚下一直延伸到对面山壁,被遮挡得若隐若现,如在云中。

      “到了!”晏兴远忍不住雀跃:“过去对面不远,就是村口的守卫,然后我们就能进去见到大家了。”

      翟茹虽然早已知道丈夫的出身与常人不同,第一次即将见到传说中的这些族人,她有些忐忑又有些不安。

      “远哥,这桥在雾气里这么久,会不会不结实?”

      下面万丈深渊不见底,光是看看就会心跳加快。

      “茹妹,你糊涂了吗,你忘了我们是做什么的了?怎么可能会出这种纰漏。”晏兴远当先上了桥,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向翟茹伸去:“别怕,牵着我的手。”

      翟茹一只手握着吊桥的绳索,一只手被握在丈夫温暖的大手中,虽然桥免不了摇晃,却也没那么紧张了。

      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她向下看了看,前面的山石和后面的树丛都若隐若现。他们身边云雾缭绕,如在仙境。

      “远哥,你们这里,真好看。”

      “是吧。里面还有很多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到时候我都带你去看看。”

      有惊无险地过了桥,翟茹放下心来,看着面前蜿蜒的道路,轻声问道:“远哥,你们真的是传说里的那一族吗?在遇见你之前,我都不知道你们真的存在。”

      晏兴远笑道:“是不是我太没用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依着族里的规矩,我如今已经不能再用偃术,在外连姓氏也要改。”

      “没有,远哥……才没有没用呢。”翟茹娇嗔。

      “其实就算是以前,我的偃术也不是很行,你没见过其他人有多厉害。对了,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个人,排辈的话,算是我的侄儿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当年我离开这儿的时候就多亏了他,他可真是……”

      晏兴远的话突然顿住了,猛地回头看向道路尽头。

      “怎么了……”

      “别说话。”晏兴远的心跳有些快。他虽然离开了这几年,却不至于对这里完全陌生。

      如今四周的氛围有些不寻常,而且风里传来的味道不对劲。

      他看看家的方向,又看看翟茹,既不敢带妻子这么随随便便进去,也不敢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权衡再三,他将孩子交到妻子手中:“茹妹,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回来接你,千万站着别动。”

      他刚要走,衣袖却被扯住:“远哥,别去!我们回去吧!”

      “别怕,我只是去看看,不会有事的。”晏兴远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们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家族,不会有什么大事。”

      他甩脱翟茹的手,不知怎么,走了几步又回头:“如果我没叫你,你千万别进来,里面……”

      他说了一半,又觉得此时说这样的话似乎很不吉利,便不再说下去,转身离去。

      “远哥!我们回去吧!”

      这一次翟茹没能拉住他,只得看着他大步走进了一片雾气中。

      与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走了不多远,便看到狭小的入口处站着两名守卫。

      这还只是外面能看到的人,在里面也应该会有更多的人和机关,他相信,没有什么人会敢打他们的念头。

      还在入口的几丈外,他就双膝跪倒,高声道:“不孝儿孙晏兴远在此叩拜,请上禀族长。”

      他的声音在空谷中飘荡回响,不多时便被吹散,可对面毫无回应。

      晏兴远膝行几步,隐约见那守卫虽然站立,却垂着头,对距离这么近的他毫无反应——这样懈怠,在族中是绝对不允许的——他皱了皱眉,鼻尖那血腥气味更加厚重。

      他再不犹豫,飞奔上前,在看清那守卫时,如遭雷击。

      守卫果然已经死了。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死去的人。

      皮肤毛发毫无损伤,整个人却已经干瘪下去,仿佛瞬间风干了一样,可是从守卫的腰牌日期上来看,他们是四天前站在这里的。

      不过四天的时间,在这样温湿的环境里,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的干尸?

      晏兴远轻轻取了守卫手中的长矛,那守卫在他的一碰之下,直挺挺倒下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走过入口,里面的守卫也未被警醒。

      晏兴远并不急着向里面走,去明哨暗哨都走了一圈。几十个人与外面的守卫一般无二,而且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死去。

      他用长矛在岩石上敲得叮当作响,敲击声回响在空寂的石道中。

      若是往日,在守备入口这里出现这种声音,必然会吸引来更多人,可如今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仿佛深处没有生气一样。

      晏兴远彻底慌了,一手拔下挂在山岩上的火把,一手持矛,一路向里面冲去。

      村子里的布置与几年前变化不大,他没跑多远,脚下踢到了什么。火把低了下去,将地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对母子,孩子差不多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母亲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从他们干瘪的脸上勉强能看出来,在他们死去之前,两个人还在有说有笑。

      随后的一瞬间,死亡降临,他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就被夺去了生命。

      无声的恐惧紧紧攥住了晏兴远的心,他想逃走,可再往深处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有他的父母亲人,他无法在确认他们生死之前落荒而逃。

      原本还带着一点点希望,可沿着一家家一户户看过去,那点希望的火光也渐渐熄灭下去。

      有些不敢去打开那扇熟悉的门了,他没有勇气去看父母的身体同样变成一具干尸。

      手停在门上,晏兴远深吸了一口气,将门推开一条缝,然后一眼看到院子里已经长成少年的弟弟。

      一口鲜血喷出,他颓然坐倒在门外。

      晏兴远脑中一团糊涂,想不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件事应该就是在这几天内发生的。

      他想着逃离,腿却使不上力气,只得双手撑在地上帮助自己站起来。

      就在这一瞟之下,他发现自己刚刚吐出的血居然没有渗入泥土中,而是如一只活蚰蜒一般,蜿蜒游向一个方向。

      他头皮一紧,两脚也有些动弹不得。可天色渐黑,不过一个犹豫,那血已经游远了,他立刻抓起火把跟上了那口血。

      目的地越走越明显,那是族长议事所在的地方,也是族里有重要活动或祭祀时才允许有人进去的机密之所。

      晏兴远壮着胆子进了那扇沉重的门,高举着火把,盯着那团血游了过去。

      血消失的地方,一个人背对着他跪坐,那里果然血腥味更重。

      他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也是一具干尸,只能谨慎地一点点挪过去,想着查看查看。

      待看清那人的衣服时,他几乎要惊叫一声。

      那人穿着一身火红的长袍,衣领下摆和袖口都缀了黑色灭蒙鸟的图样——那是他们族中身份的象征,只有下一任族长在重要祭祀的情况下,才会穿这样的衣服。

      族里做了什么?在祭祀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走近了一些。

      在他离开之前,族中对于下任族长就有些传言说法,他想再走近看一看,那个穿着火红祭袍的人是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没想到跪坐着的那人居然听了他的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还活着!

      晏兴远还没来得及欢喜起来,又觉得寒毛倒立。

      在对面不远处,那个转过来的人一身狼狈,整个人的面容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模糊不清。

      他的长发披散着遮住脸,这让人看不见那双遮掩的眼睛,而他胸前的衣服凌乱地散开,身上半点血迹也无,却盖不住血味扑鼻。

      晏兴远努力辨认着对方的身形,颤抖着嘴唇问道:“是归期吗?”

      那人垂手坐在原地不动,如枯木一般,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你是……归期吗……”晏兴远的话刚说到一半,只觉胸中一痛。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前胸,一杆长矛从他身后贯穿了过来。

      直到他圆睁着双眼倒下去,对面跪坐的人仍然如泥塑木偶一般,在长发遮掩下,空洞的目光木然地看着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晏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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