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
-
学园祭后的那个夜晚，光阴被拉长成了一条看似没有尽头的线。躺在柔软的床上，平时顷刻间便进入梦乡的沧岚却几乎睁眼到天明。第二天清晨，东边天空的启明星还清晰可见时楼下便已有声响，站在窗帘后的沧岚一直目送那载着迹部景吾的黑色轿车消失在视线中后才从楼下的视线死角中走出，回到床边轻轻摇响床头铜铃。
“少夫人您今天只有下午的安排，专辑拍摄，出发时间是•••••••••”早餐时大厅长长的餐桌上难得地只有沧岚一人，管家在佣人收拾完餐具后站在一旁汇报今日的日程，沧岚点头后却发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静退下。
“还有什么事么？”
“少爷有东西让我交给少夫人您。”管家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送到沧岚面前，然后鞠躬继续回报，“还有本家刚才来电话，家主想见您，车子已经备好。”
“？”沧岚的视线在管家递过来的东西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放下手里的茶杯，“那我去一次本家，把我的行李拿下来，下午我就直接从那里去公司了。通知•••••••景吾。”
“是，少夫人。”
东京的清晨很宁静。澄澈的天空像块蓝色的水晶，通透到有些地方甚至都是纯白；往日熙熙攘攘的街上只有早起的清洁工人，高速公路上也不见了平常的车水马龙；当开过高架桥下时，玻璃降下就可以清楚听到上面传来列车飞驰的呼呼声。
“你这是把我送到哪里去？”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陌生的道路上，沧岚靠在后排沙发上静静地问，甚至连看着窗外的眼都没有移开。
“老爷在墓园等您。”前排的司机抬头，后视镜里倒出双灰色的眼睛，看向后座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些许赞赏。
“在墓园？”有点诧异的沧岚不自觉重复了一遍。
这是沧岚第一次去迹部家的私人墓园。东京不远的郊外，天主教的一片墓区。绿色的草坪铺满小小的山丘，崎长弯曲的一条鹅卵石路，被打磨得光滑平整。
当抱着一大捧火红玫瑰的沧岚走到山顶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上面唯一一块的墓碑和静静站碑前的老人。听到脚步声回头，迹部正雄朝沧岚点点头，然后招手示意她走近，“你来啦，沧岚。过来看看，这里的人，你该叫祖母。”
沧岚听话地走近，站在老人身旁一起看向他面前的石碑：那是块很普通的墓碑，白色的基座，黑色的台面。女子带着温柔的微笑被永远凝固在了小小的黑白照片上，正中的“迹部正雄之妻”几个字雄浑苍劲，□□有力。
照片上的那个女子，沧岚并不陌生：迹部和美，迹部正雄唯一一任夫人。一个虽然出生名门却私奔下嫁，陪着迹部财团现任总裁迹部正雄走过了艰苦的战后重建，熬过了世界经济的寒冬，却在成功的前一刻离开的女人。
“这是我祖母。”初次拜访迹部本家时，迹部景吾也曾对着一副差不多的照片向她提起，语气中带着难得的尊敬，不难看出这位夫人在迹部家的地位。
“景吾特别像她，长得像，爱好也像。”拂开沧岚想帮忙的手，迹部正雄弯腰，亲自将沧岚拿来的玫瑰花放在墓碑旁，费力地直起身，退开几步认真地看了看位置，然后才伸手，沧岚赶忙走上前扶住老人，“沧岚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我带你到处走走。”
“是，爷爷。”
日出前的风还很凉，沧岚不禁伸手竖起了领子。迹部正雄走在她前面，边走边不断指着不同的位置，“这是看日出最好的地方”“这里的玫瑰花要春天才自然开放”“这里冬天撒了一地的黄叶全是梧桐”——老人最后回到了正对墓碑的方向，朝阳升起的方向，顺着他的手指沧岚看见雾蒙蒙的远处两幢比肩的双子大楼直刺云霄。
“这里正对着集团总部。”迹部正雄话语中有自豪，也有隐隐的叹息，“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迹部集团和迹部正雄。”
沧岚一怔，然后避开迹部正雄回头的如炬目光，转而看向了身后那在金色的晨曦中笑容格外温婉的女子，“祖母一定很高兴，您现在依然能这样说。”
“不，她当得起这样的话，而所有迹部家的男人，也都会这样说。”微顿后前方传来迹部正雄的话，余韵悠长。
“沧岚，当年订婚，很不甘愿吧？”沉默了片刻，继续带着沧岚在园子里随意走着的迹部正雄突然转了话题，提起了过去，“你们连个像样的订婚典礼也没有，真是委屈你了。”
“不，”沧岚小心扶着老人绕过脚下石块，摇头，“当年我是自己选的，景吾也是很温柔的人。而且，可以遇到他，我觉得很幸福。”
“呵呵•••••••是这样么？”迹部正雄没有转头，语调不变，状似不经意，“那么，如果有一天景吾一无所有，你也还是愿意帮助他么？”
“迹部景吾不可能一无所有，”沧岚随手顺顺被吹乱的发，回答得没有丝毫踟蹰，“只要他还是景吾，他就有能力拥有整个世界。”
“哦？”迹部正雄停下转头，眉头挑了挑，打量着沧岚纹丝不动的表情，然后用极其罕见的亲昵拍了拍她的手，重新转回头，微微一叹，“还好，虽然安排错了第一个，但是我还是看对了你。景吾有你，就是个有福的孩子。”
“您过奖了，爷爷。”沧岚几乎都有些受宠若惊，只能笑，继续扶着老人顺着石子路向前走去。
“你说得对，他是我迹部正雄的孙子，怎么可能还需要迹部家来为他增辉。”微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迹部正雄的口气已经恢复到了以往傲视群雄的霸气，“可以让迹部家站在日本顶端的是我迹部正雄，但可以把它带上世界顶峰的，却只能是我的孙子，迹部景吾。”
“所以，作为这样男人的妻子肯定会很辛苦。”回头又看了看沧岚，迹部正雄再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已经有这样的觉悟，那我也就不担心了。沧岚，我果然没看错，你天生就该站在景吾的身边。”
低下头，沧岚没有回话。
也许浅川沧岚天生就该站在迹部景吾身边，但迹部景吾，却不一定天生就会喜欢这个安排。
“好了，今天也陪老头子我走了半天了，我们回去吧。”太阳升起后，平整的草地露水被蒸腾起，迹部正雄在脚下的路走到墓园外围时便自顾自转了身，不等沧岚的回答就开始往外走。而沧岚已经很习惯迹部家的男人这种“乖乖跟我走”的态度，继续安静地落在老人身后一步。
一路无言地走回来时的停车处，司机靠在车门旁，在看见沧岚和迹部正雄走过来时才赶忙挺身站直。沧岚皱了皱眉，在开口之前却先听到身旁迹部正雄带笑的声音，“那是忍，和右近一样是景吾的助手，我今天让他去接你，好让你也见一见。”
“爷爷，您今天找我来，还有什么事么？”被迹部正雄陪着走到车旁，沧岚在上车前忍不住转头主动问起了迹部正雄：据她所知，迹部家的家主从来都不是很有空闲的人，像是今天上午这样平常人家似的闲话家常，似乎漫无边际没有主题的对话让听习惯了他直言训诫的沧岚，心里不能不感到奇怪。
“没什么。”迹部正雄摇了摇手，“我上次让景吾带你来看我，结果他忙大概也没告诉你，所以就只有老头子我亲自让人去接你了。我明天要离开日本出去一趟，走之前还是要看看你。”
“爷爷，您••••”沧岚2年前是迹部正雄亲自为她带上象征迹部家的玫瑰花在胸前，老人对她一直和迹部景吾等同，这样的爱护，沧岚一直牢记在心。
“好了，不说了。沧岚，你走吧。”迹部正雄打断沧岚的话，一旁的杉山忍上前打开车门，沧岚坐进，迹部正雄亲自为她关上车门，“如果以后景吾对你不好，你要看在他是我老头子一个人带大的份上，包容他。”
“是。”沧岚在车内点头。
“沧岚，景吾的脾气高傲，很多话都不会说，你要多体谅。”
“是。”
“沧岚，我就把景吾交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啊恩？”
“我会努力的，爷爷。”沧岚再次点头，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明的不安。
“记住你说过的话，”迹部正雄又一次伸手拍拍沧岚的头，然后示意车子准备启动，“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就放心了。”
“••••••••是这样么？那谢谢您了。”上车后不久沧岚便给迹部家的专任医师忍足家打了个电话，在得到对方迹部家主身体安好如昔的肯定答复后才结束了通话。按下挂断键，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沧岚抬起头，问起前排的杉山忍，
“杉山君，你最近有听到家主说起什么特别么？”能被迹部正雄如此介绍给她认识的人就意味着是迹部家的心腹，这才仔细打量起杉山忍的沧岚这才发现这人的轮廓似乎让她某种熟悉的痕迹。
“没有听到景吾少爷提起。”杉山忍摇头，然后沧岚发现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自己的手旁逡巡，低头，她手里只有早晨管家给她的手机，“杉山君，这手机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被发现后杉山忍便不再掩饰，名正言顺地结着后视镜看向那有着紫色外壳，背面有朵玫瑰花怒放的特别手机，“我只是觉得上次似乎也在景吾少爷办公桌上看过。”杉山忍之所以印象深刻一是因为这支定制手机造型别致，二是因为迹部景吾让所有人都关掉通讯工具后自己却大喇剌地将它放在手边，“景吾少爷，很在意这支手机。”
“••••”沧岚没有接话，而是又看了眼手机后将它放进了随身的小包里。再次靠向沙发，她突然想起那张她保险柜里的协议，昨天那未完的“沧岚，我•••”又一次响起在耳边，沧岚抿了抿嘴唇，缓缓闭上了眼。
“已经到了。”车子直接将沧岚送到了公司，门口站着的工作人员在车停稳后走了过来，杉山忍在为沧岚取下行李后返身鞠躬，“祝您一路顺利，少夫人。”
沧岚微点头，目送他离开，又站了片刻后才回身问一旁早已等待着的工作人员：“人到齐了么？包括幸村精市随行指导？”
**********
在计划中，幸村精市本来是准备和幸村精月一起出发，却没想到会在一天前接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邀请，从而更改了时间。
“三条院伯伯？”那天下午金色的阳光被隔绝在了木制长廊之外，幸村精市突然接到亲族中三条院家管家直接打来的电话，三条院家家主三条院远正式邀请他过府一叙，随后送到房里的请柬措辞正式而庄重。由于对方特别标明是私人邀请，所以在本该离开的那天下午，幸村精市却坐在了三条院的本家正厅中。
“精市，许久不见了。”三条院远亲自接待了他，和幸村浩司同龄的中年男子，同样相差毫厘的外表和架势，却因为嘴边时隐时现的一丝微笑而柔软了气势。他是现任国会议员，下任议长的热门人选，三条院家现任的家主。幸村和三条院同列于神奈川最顶级的古老名门，由政入商的幸村家和地方势力的三条院家素来互为帮衬，这代的两位家主也是情谊匪浅、私交甚笃，所以作为嫡子的幸村精市对“三条院伯伯”一点都不生疏。
但也因为这样，幸村精市对这次三条院远似乎刻意绕过父亲向自己发出的邀请，心里感到十分意外。不过虽然之前做过诸多猜测，但纵然是幸村精市也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三条院伯伯，您的意思是••••？？”
面对少年的诧异，语气平淡得就如同只是在称赞今天夏日晴好，捧着右卫门茶杯的三条院远的姿态是如此随意，和说出的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精市，你有没有想过，提前接任幸村家呢？”
“•••••••您在开玩笑么三条院伯伯？我••”
不快不慢地挥手挡住幸村精市几乎不假思索的脱口反对，三条院远从身旁拿出一个文件袋，推到他面前，然后直视着少年紫罗兰色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先不忙回答我，精市。你先看看这个，你知道你父亲他最近到底在做什么么？”
幸村浩司最近确实是心情大好，但幸村精市一直以为是因为在迹部家的事情进展顺利，或者还有他自己这边初步开始的原因，难道••••狐疑地接过，打开，抽出文件，视线飞速扫过。原本平复的眉头在某几个关键字进入眼帘后不禁皱起，反复确定没有看错，幸村精市慢慢凝滞了焦点。
“这是近段时间的一些往来账目。”三条院远的话从正面方向传来，“精市，我现在想知道，你也是这样认为的么？”
——“调用”、“出售”、“基金会”，简单的几个词，虽然对家族事务接触时间还不算长也还有很多地方不够明白，但幸村精市也很清楚这些字眼代表的意思：
“父亲，他出售了基金会所持有的份额？”
“是的。”三条院远点点头，看着少年不再翘起的嘴角，“而且，是绝大部分。”
得到如此肯定的答案后，幸村精市捏着文件的手不自觉缩紧——
幸村家虽然早已入商，但却和政治界一直都有过去的灰色纠葛，游走在律法边缘、通过资金支持三条院家在地方获得势力，三条院家在得势后投桃报李——这就是传统的政商合作模式，而基金会的运作，则是连接起利益两段的脐带。但现在，作为幸村家的家主，幸村浩司悍然地主动将它切断。
虽然文件夹里的报告上理由充分而堂皇，但撤资这样实质性的动作，落入有心人眼中就是一个隐晦信号，一个关于幸村家重要改变的信号。
“你父亲似乎在大笔抽掉资金，退出过去涉足的很多运作。”三条院远食指指了下幸村精市手里的文件，“虽然他的本意也许不是这样，但这样的举动还是让人很担心。我已经向他表示过了我的意愿，但他一意孤行，执行会找到我时，我很难回答。”
“幸村和三条院两家世代交好，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三条院家希望能够直接和幸村家真正明智之人重新达成共识。”略停一拍，三条院远的眼微合成一道，“精市，你父亲这样的冲动行为当然不会改变两家的情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是和你，来做这个约定。”
幸村精市抬起头，和重新捧起茶杯的三条院远目光相接，三条院远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也没有催促，轻轻地对着茶水吹了口气，转头，温和地一笑。但这样的从容镇定，却让幸村精市的心头又一震：他这话，竟然是认真的，认真地提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建议，认真地表述对他的期望，也认真地考虑着，如果无法达成这个目的后，会对幸村家所采取的行动！
再次拿起文件，翻到底端盖有家族印章的正式撤资通牒，幸村精市现在才发现父亲的野心真是大得可怕：帮助迹部慎的同时，他除了想要直接从迹部家那里得到回报，间接从浅川家那里取得利益，他甚至，甚至还想要改变幸村家一直的格局！
幸村精市一直知道家族的政商格局是父亲长久以来的不满，在将这样的举措付诸实践之前幸村浩司肯定也已经抱着绝对坚持的信念，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说服父亲放弃。但是，这样的变革对于幸村家来说，在将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幸村精市现在不能断言，不过这一刻，他起码知道，已经有人愿意为了保持这改变可能所触及的过去利益，而不惜和他来谈判——
幸村家枝繁叶茂，如果今天不成功，那么三条院远是否会去联系其他一直就蠢蠢欲动的分家呢？
“但是，那是我父亲。”不能马上拒绝或同意，幸村精市的本能在这一刻完美地得到体现，没有思索就选择了以退为进这个最佳的答案。
“在这之后，如何处理自动禅让的前任家主是现任家主的自由。”三条院远微笑，似乎对幸村精市这时依然能保有这样的感情感到欣慰，“浩司也一定会理解你的苦心。”
“•••••••”到底该怎么处理？幸村精市的大脑高速运转，各种权益之策顷刻间翻滚，但他却无法当即决断——
“好了精市，你不用太紧张。现在不用急着回答我，也不用想怎么敷衍我。这次邀请，只是向你表明我私人的一个态度，你可以慢慢考虑。”任由幸村精市沉默，三条院远再次表现得气度从容，喝完杯中的茶汤后便站了起来，向门走去。
拉开纸门，清凉的风从缝隙中吹入，庭院内一树树白椿如雪，在这样一片和睦胜景中，幸村精市却感到有些早来的凉意。手掌贴合门边，回头的三条院远表情模糊不清，
“精市，想好了就来找我，三条院家会尽可能提供帮助。希望下次见面，不会太久。”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