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幻境”外篇》一江烟月

59、一 红莲镇魂

　　第五章罪与罚

　　一　红莲镇魂

　　君写意长到二十二岁，第一次害怕了。
　　面前这个男人，五官扭曲，面目狰狞，通红的眼睛里面，跳动着的分明是狂暴和兴奋的光芒……那一刹那，人生经验几乎为零的伪少年只觉得脑子里灵光一闪：这个人，绝对杀过人，而且，他绝对可以毫不犹豫地再杀一次！
　　总也长不大的男孩子在这一刻恍然顿悟，所谓“天不怕地不怕”，也不过是“有持无恐”换了一种说法。

　　“又是邪术。你真以为我拿你毫无办法？人不吃饭七天就得饿死，没水喝只要三天……小子，你说你需要几天？想不想破记录？”宋敏行抓住君写意的脖子却拧不断掐不死，连声冷笑，边说边把他朝桥头方向拖去。
　　写意背对着桥面脑袋给夹在宋敏行的手臂下面，被拖了一路，浑身的骨头几乎散架，毫无还手之力，连呼救都不能。一路行来，唯一的收获是想通了问题的关键：他那点可怜巴巴的术力早用光了，离了术力，法术难以维系，难怪刚才那么累，难怪宋敏行挣得开他的缚捆咒……想他一介凡人竟然把自己逼到术力耗光……不得了啊！
　　也可怜他一个好孩子既没打过架更没有比拼过法力，竟然到现在才醒悟。
　　趁着双手还可以自由活动，十万火急地发出求救信号：三哥啊，全看你的了，祖宗保佑你没有掉进温柔乡里出不来啊──今天君书帖带了他出门，他的安危自然由他家三哥一肩承担，君家长辈对此万分放心，谁又料得到有人会笨到给自己的保镖下春药？
　　君写意这个时候算是体会到了啥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其实君妈妈偏爱写意，给了他不少好东西，无奈法宝法宝，大都是先有“法”后有“宝”，他术力殆尽，有限的几个法术一个都使不出来，那些东西与废物无异。也有不需要法力甚至不需要意念的，比如那颗火龙珠火灵儿，可是火灵儿只有在嗅到妖气鬼气且主人处于危险境地的时候才会自行启动，对宋敏行这种大活人，无效。
　　当然，还有一个秦好，写意好歹出生于修真世家见识不短，心知秦好那点“鬼行”，自身都难保，只怕他还没有靠近敌人，就已经给敌人身上的杀气伤得溃不成军。
　　世人都道鬼怪害人，却不知世间人天差地别，纵使绝大多数脆弱不堪，总有那么几个异类彪悍到连鬼魂都敬而远之，这就是所谓意志的力量，又称精神力──看样子小鬼秦好确实属于中彩体质，十万个中也未必碰得上一个的机率，又让他撞上了！

　　正万般虔诚地念叨着自家三哥的君写意，猛然瞄见秦好拎着那条“蜡腿”狂追而来，他此时已经恢复成魂魄原形，奔到近旁高举起断腿，朝着宋敏行的后脑勺狠狠砸下。
　　好个宋敏行，完全看不见秦好，却有如神助般地感知到了脑后风声，头一偏，身一拧，随手甩开身上累赘，与看不见的敌人斗到一起……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君写意从地上爬将起来，跌跌撞撞向着桥头方向迈开步子，不想他走出数步又折了回来，返回现场观看人鬼大战──不是他良心发现不想扔下秦好不管，是他突然想起汽车钥匙还在蜡像的裤兜里，光凭自己两条腿，能跑多远？一番计较后做出决定，算了，留下观战，等待他家三哥的救援。
　　当时的写意万万没有料到，他这一留，就留出了日后的无数故事。

　　这一场人鬼大战，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开始一切尚好，宋敏行看不到秦好，但他看得见断腿，非常聪明地对着断腿四周一通猛击，不过秦好是鬼不是人，他的拳头对魂魄没有杀伤力。倒是秦好，拳脚稀松，却胜在无形，十下里倒有两下得手，要不是蜡腿的重量质量都不够，宋敏行有的苦头吃。
　　两个生物这般打法倒也算棋逢对手，看在旁观者眼里，滑稽好笑的成分居多，颇剧观赏性。
　　可惜好景不长，宋敏行在一通狂打乱揍中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拳头上带出个东西，定神一看，是一条一指宽的丝带。打斗中看不清颜色，他原本并未在意，写意的一声惊呼却提醒了他，联想到这东西一直隐在空气中直到自己偶然抓住才现形，不用问，肯定有花样！

　　这条丝带，就是系着水灵儿的那条带子──当日为了对付莱奇，写意把一颗水绿色的小珠子交到秦好手上，之后也没有收回，有了蜡像后，秦好把它当作挂饰挂在蜡像胸前。之前宋敏行击碎蜡像，蜡像头颈分家，秦好正巧看到珠子坠落地上，当即想起它的妙用，拣起来挂到脖子上……
　　那粒珠子，名字就叫“水灵儿”。水灵儿是只定魂珠，功用在于巩固魂魄，不但能令魂魄承受实物，还可以保护魂魄不受伤害，君远宁担心儿子病发时魂魄不稳才把它给了写意（当然，不能太相信一粒缺乏操守见风驶舵的珠子，象上次一遇到君书帖，它马上就叛逃投敌了）……这些秦好并不知情，他只清楚一旦有了这粒珠子，自己就可以举起武器与宋敏行实打实地开战了！

　　现在宋敏行死命扯着带子，想要把带子夺到手上，幸好丝带够结实，连拉几下也没断。秦好这边更加不会放手，一人一鬼你争我夺，一个揪住带子，一个抓了珠子，大有拔河的趋势。
　　抢夺中，也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写意就看见丝带突然断掉，原本握在秦好手里的珠子一下子弹起，秦好大出意外，正愣神间，珠子不向下落反向上弹，不偏不倚，直直跳入宋敏行半张的嘴唇，宋敏行来不及有所反应，小珠子已经顺着他的喉咙滚落入腹……
　　活人吃下定魂珠会有什么后果？答案是不知道。只听说许仙吃了吕洞滨的仙丹就不吃饭了，吞下定魂珠？好象还没有先例。
　　那么，秦好离了水灵儿会发生什么事？
　　再简单不过──只听得“光啷”一声，断腿落地。
　　断腿落地的那一刻成了这一战的分水岭，后面的战事，不能称作战事，更接近于屠杀。

　　没了水灵儿的庇护，秦好的魂魄赤裸裸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宋敏行的武器，不是拳头，是他强悍的意志，是他心头浓重的必杀之意──鬼魂原本就是意念的产物，意念不失魂魄不散，能够伤害魂魄的，也是意念，强横的意念……此种意念，学名叫做“念力”，用念力行凶，即为“念刀”。
　　面对念刀，秦好毫无抵挡之力──杀意每划过他的身体一次，写意就看到一道血痕，宋敏行也就听到一声充满痛楚的短呼。
　　但是，令两个人类同感意外的是，数声惨叫过后，地上的断腿再度悬飘到半空，一次又一次，不屈不挠地击向宋敏行。无论晃动得多厉害，无论能不能接近目标，无论是不是徒劳，那条悬在半空中的断腿，就那么不死不休地做着冲击……开始的时候还伴着一声声惨叫，到后来连叫声都听不到了，四周除了夜风一片死寂，只有那条断腿，唯有那条断腿，还是那么顽固地跌落又悬起，绝不放弃……
　　旁观的写意初时还能够淡然以对，随着秦好身上血痕增多，他开始不安，血痕越来越多，血腥气越来越重，写意心头的不安也越来越浓烈……终于，当秦好的上衣染成触目惊心的腥红色，写意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坐视不管。

　　“秦好不要打了，停下，停下来……”
　　“秦好你不要管我，三哥马上就到，姓宋的杀不了我……”
　　“姓宋的也杀不了你，只要你藏好……秦好你个笨蛋，你听到没有……”
　　“笨蛋秦好，我叫你不要打了，你到底听到没有，快跑，我叫你扔了那条破腿快跑……”
　　“你他妈的气死我了，秦好，你给我停下来，我说你他妈的快点给我停下来，我他妈也是男人，谁要你保护……秦好，你脑袋上长的是猪耳朵吗？我叫你住手，你听到没有……”
　　……
　　开始的时候，写意声音不大，人还算镇定，很快地，他越叫越大声，最后声嘶力竭几近失控。可是战圈中的秦好恍若未闻，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一次次落空又一次次出击，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直至血肉模糊，可是，无论双手如何擅抖，他始终挥动着那条断腿，不肯放弃。
　　写意觉得现在的秦好已经化身成为一具僵尸，一具不会思考只会冲击的僵尸──倒下后，拼了命也要再一次站起，然后面无表情地向着敌人冲过去，冲过去……

　　惨烈的画面终于超出了向来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的承受能力，君写意红着一双眼睛，一咬牙，冲入战圈，试图从背后抱住宋敏行的上身。
　　宋敏行一步滑开，写意用力太猛收势不住，一下子跌倒在地。
　　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准备再次出击──妈的，连只小鬼都可以不认输，他也不能，他姓君的！

　　便是在这个时候，空气中伸出一只手，手掌重重压在他的肩头：“别过去，他是男人，他有自己的坚持和尊严。”
　　突然间眼眶一热，淤积于胸的怒火彻底暴发，君写意对着身侧的空气脱口大吼：“你为啥现在才到！”
　　耳畔再次响起自家三哥的声音，轻风般的语气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写意在他的话声中渐渐平静。
　　他说：“来，我借力给你，还记得小时候那首‘红莲花朵朵开’吗？写意，你能行的……”
　　……

　　“红莲花，朵朵开，跟着我，跳起来……”
　　清朗的夜空下回荡起一个男声，声音清澈干净，却仿佛带了种扫尽浮燥的魔力，隐藏于四周的那些被血腥气息搅动起来的异类生物，在一句句简单的童谣声中，归于平静。

　　“红莲花，朵朵开，大雾里，有我在……”
　　这是一首非常简单的童谣，简单到机械，但是一声又一声机械的“红莲花”流入耳畔，如春风化雨，秦好的灵台越来越清明，魂魄渐渐凝聚，越聚越紧，终于抱守归一──身上的血仍在外流，可是手，不再擅抖。

　　“红莲红，朵朵开，流水长，莫离开……”
　　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童谣，是父母哄孩子入睡的歌谣，修真人家的孩子个个都会唱，深植于每个修真者的童年记忆，任时光飞逝，不思量，自难忘，铬刻于心。这便是修真界那句著名的“始于红莲，止于雷霆”中的“红莲”，意指所有的修行都是从“红莲谣”开始……写意第一次发现，这么简单的歌谣，却能够清人心，固人魄。

　　“红莲花，朵朵开，看着我，坐佛台……”
　　君写意一句一句认认真真地吟诵着这首“红莲镇魂谣”，轻轻的诵，慢慢的咏，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床前，看见轻吟着的母亲……声音中，自家三哥的术力清泉般涓涓流入身体，又在他的诵咏声里飘散开去……
　　原来，“红莲谣”可以这样唱，原来，这才是“红莲之魂”！

　　不知不觉间，目光变得与声音一样，清明，平和，坚定，眼睛里的潮气越来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