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98年圣诞刚过,念泉叫我去相亲时,我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
      念泉说对方是个异国人,“你总该见见,也不枉了我给你算过一卦。”
      念泉平日办事儿虽有些不着调,这话倒没说错,她十几年前刚学扑克算命时,确实给我占过一卦,卦上说我跟异域人士特别有缘。
      为了圆她这神算子的卦,我还是见见吧,这样安慰着自己,我出了门。
      小小的咖啡馆大白天也搞得黑不隆冬,我就不明白了,情调一定要靠黑暗培育吗?妈的,等我有了钱,一定开一间阳光充裕的咖啡吧,把所有的情感都交给阳光培育,看谁还哭哈哈地恋爱。
      坐在黑暗的角落,我管不住自己的脑袋,净顾着安慰自己的情绪,基本没听见念泉和那位异国人士的同伴谈论些啥。说是异国人士,原来就是一南韩人。本人虽然宣称不持种族歧视观念,可是骨子里对某些民族好感不大,高丽人不幸正在此列。
      对面的南韩人士似乎也兴趣不大,几乎不开口说话。
      我俩正相对出神呢,念泉忽然伸过头来,“月月,你们公司不是也搞什么员工英语培训吗?找的还是家挺有名的培训公司?”
      她说的是两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公司大佬不知怎么动了心思,从总部至分公司,全体动员,一律参加公司的工余培训。虽然我很喜欢英语,可是不得不说,一天的繁忙后,再上两三个小时的英语课实在让人头疼,何况还常常饿肚子。估计其他人的感想好不到哪儿去,所以这种培训在两期以后宣布告终,大家都松了口气,我也终于得以继续看我的原版小说以兹消遣。

      “早就停办了,”我漫不经心回应念泉,这丫头的记性真是不好,跟她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动不动就跟人提英语,已经差不多整个民族崇尚英语了,不需要我们再去锦上添花。
      “不是啦,他们公司也曾经在那家公司作过培训,你们算是同学呢,巧不巧?”念泉显然很兴奋,不打算放弃这个话题。
      搞什么呀,这也叫同学?面都没有见过好不好?
      我刚想出声纠正她,对面的异国人士忽然开了口,“秦小姐也在那间学校学习过?那有没有参加过他们组织的活动?”
      秦小姐?我忍住心里的反感,尽量保持友好的声调。“叫我秦月就行,千万别称呼小姐,怪别扭的。”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那么您有没有参加过呢?”这人脾气到挺好,不象传说中的南韩人。
      本人本就不是什么坏人,也知道应以善意回应善意,那就好好想想,来回答一下他的问题。

      记忆中,参加培训的第一年,好像是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圣诞年会,那天本来准备独自回家补觉的,却被老总抓了差,说道人家校长亲自来了电话,不参加不好,谁成想公司大半员工都有约,所以没有约的一律参加。
      我本想扯个谎,只说我也早已佳人有约,谁料老总头一个点我的名,“秦月,一起去,我知道你男友在国外。”
      我想说您老人家的消息来源太可疑,他在国外没错,可惜不是我的男友。却又觉得说出来未免矫情,想要同情?还是想要表示自己不在乎?同情千万别来找我,在乎不在乎的也没用,反正他不在乎。心里一痛,随口答应了老总的邀约。
      再想想,记忆中的那个餐会好像还不错,吃饱喝足,又分组作了一些游戏,好像是知识问答一类的益智节目,不牵扯黄色,似乎挺高雅,挺小资。
      我正回想着呢,异国人士急切地说,“参加过,对不对?”
      我是参加过,可是您激动个什么劲儿呢?
      “不记得了,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不耐烦。
      “怎么会呢?”口气十分无奈,落寂。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那么多事情要应付,怎么会记得两年前的事儿。”对面的眼睛本来亮起来的,又暗了下去。头也有点儿低。
      他的同伴拍拍他的肩,“锡中,怎么搞的,振作一点儿。”
      他叫锡中吗,刚才介绍的时候没太在意,挺别致的名字,有点儿耳熟呢。我方才有点儿困惑,异国人士低声嘟囔着,“都不记得了,怎么会这样?当时明明那么投机嘛。”
      不可否认他的汉语说得极好,如果不是念泉事先告诉我他不是中国人,我绝对不会想到他来自异国。可是他的名字,哪样写?
      我从包里掏出纸笔,“你的名字很别致,哪两个字呢?”
      他盯着推到眼前的纸笔,半饷后说,“我不会写汉字,我不是中国人。”
      我张大嘴,记忆中有些情景冲出来,冲得我说不出话来。

      那年,我们彼此“give me five” 以后,那个人站在灯光的黑影中,跟我说,”我不会写汉字,我不是中国人。”
      “锡中,你是锡中。”我的声音找到了出路,终于大声冲了出来。
      哗,对面的嘴巴一下咧开,“你终于想起来了,我以为你这辈子都记不起我了。”
      “怎么会,怎么会,你是锡中呀,怎么会想不起来。”我一时不能从记忆中走出来,语无伦次。
      那年餐会上的游戏,有一个是英译汉,我们这一组遇到的是汉语成语,可能吃得太饱,可能缺觉太多,我的脑子不太转,半分之八十的成语竟然是我的同伴译出来的。他很大方地与我分享成功,我们大叫“give me five”, 然后就是写下那些成语张贴出去,我的字丑,心想对方的学识不错,字应该也不错。谁料我把纸笔递给他后,他眨了眨眼,然后很无辜地说,“我不会写汉字,我不是中国人。”尽管当晚确实有很多外国人士,可是他的汉语实在地道,所以我压根没往外字头上想。结果只好我来出丑,把我丑丑的字拿出去好一番展览。以后的时光却过得十分愉快,锡中的中英文造诣都不错,我们边聊边游戏,一路过关斩将,彼此的情况也知道了个八九十。他的中文是爷爷教的,自小启蒙,天天不误,竟然比我们的古文教育还全面,可惜他的爷爷不会书写,所以他也就缺了这一门。他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家贸易公司,又被派驻中国,刚刚几个月时间。正赶上公司又培训,因为有几个朋友也在这间学校学习,他也就可有可无的参加了进来。可是餐会结束,我们的聊天也就喀然而止,等我想到跟他道再见时,他的朋友们早已拖他进了汽车,不知去到何处继续逍遥了。
      今晚怎么回事儿?老天开我玩笑吗?这个人忽然又出现了,还成了我朋友给我送作堆的对象。我感慨莫名,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你那年最后去了哪里?我们都没来得及道再见。”
      我叹口气,怎么男人都这样呢?明明是他跟朋友跑的飞快,倒成了我不辞而别。
      “我没去哪里,我回家睡觉养脑子去了。”
      锡中笑起来,“不要太小气,我不过就无意中说了你那么一句。”
      还笑,我瞪他,那晚的游戏,我竟然苯到连英文的“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都写不全,输掉了关键的一分。锡中无奈地揉我的脑袋,说要看看我的脑子去了哪里。
      “说真的,这么多年了,你的脑子到底去了哪里?还没有养出来呀?见了面这么久都没有认出来,亏我还一再提醒你。”他接着调侃。
      “怎么没有养出来?我这几年可是长足长进了,不过某人一直不抬头,还坐在阴影里,让我怎么认呀?”我反攻。
      锡中笑得羞涩,他笑起来一直是羞涩的,有一种天然的纯真感。“我怎么敢相信那么好运,所以也不是很有把握一定是你嘛。”不用我再追击,他已经坦白了。
      我看着他,这人的笑容还是那么忠厚,让人觉得他永远不会欺骗你。明明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明明知道这只是我的直觉甚至是错觉,怎么这种印象总是挥之不去?

      我们东聊西聊,时光流逝无痕,这天成了我们交往的开端。
      所谓交往,其实简单,两人闲暇时见个面,谈谈近期公司有什么事儿,自己有什么事儿,这个城市有什么事儿,这个世界有什么事儿。开始还约在酒吧或歌厅,没几次我就厌烦了那些吵闹的场合,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日子,对声色场合的好奇也已经随岁月消磨殆尽。之所以跟锡中见面,有几分是旧友重逢的喜悦?几分是无人言谈的寂寞?我说不清,可是对我而言,有他相伴,随心所欲的瞎聊足矣,我并不想在大庭广众显示我的喜悦来增加幸福感。
      锡中似乎觉察我的心意,又或者他也不喜欢那些嘈杂的灯光,有一次竟然提议我们在他的小屋聚聚,他来做饭给我吃。
      我有几分好奇,韩国的男人很男人,没听说他们会下厨房,可是指望我,那也是做梦。反正锡中不象那种会把自己饿死的人,我吃与不吃本身也不是大事儿,了不起两人来点儿方便食品,只要不去那些时尚的场合,我无所谓。
      锡中的手艺还凑合,我也没太表扬他,毕竟独自在外时间也不短了,会做个饭也不是大事儿。至于我独自居住却不会做饭,那不是我没下功夫学嘛,咱要是出马,好歹也不会让他比下去。

      酒足饭饱,绕屋三圈消食,接下来干点儿啥?我摸着圆圆的肚皮,有些惭愧吃的太多,尤其还抢了锡中半碗汤。“要不我教你中文吧?你不是一直遗憾不会写汉字码?”我决定作次大好人。谁让咱的良心非要出来遛遛呢?挡不住啊。
      锡中果然高兴,颠颠的拿来纸笔,两人这就开工。头一课不能太简单,不能让人笑话,也不能太落俗套,不能让学的人失去兴趣。写点儿什么好?思量一下,提笔写,“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枸。”写完先读一遍,以他的古文造诣,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不必我再多言,“可是,照我的理解吧,这句话不一定局限在男欢女爱里,像今晚,我吃过你做的好饭,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教你汉字,也可以是一种琼琚嘛。”我大言不惭,得让小鬼子明白,我这中国人没占他的便宜,吃顿饭换来大学问,多划算呀。
      谁知锡中撇撇嘴,“你用词不当,这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这脑子也涌不出泉来呀。”
      还涌泉呢,我先拥你个大马趴再说。我刚要发飙,他却提起笔来,认真问道,“怎么写,投?笔顺再教一遍吧。”我摇摇头,我大中华的女子,不跟小番邦的人计较。
      两人打打闹闹,时间过得快,这课程算是开了幕,再相约基本没有别的节目,全贡献给汉语言文学了。

      交往至中秋时节,锡中说中秋是大节,要回国团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玩玩。拜托,这大半年我们虽然见面挺勤,也牵个手,接个吻什么的,还不至于要随他归乡吧?当然拒绝。
      “那,可不可以帮我照看家?我的小鱼,还有花花草草?”锡中可怜巴巴地再问我。
      这倒不成问题,不就是每天来溜一趟嘛,离公司也不远,乐得卖他个人情。
      “你要是愿意,住在这里也行,反正你房子也是租的,我这儿上班又方便。”锡中大力推荐自己的公寓。我不为所动,笑话,我一个大姑娘住到你这里,好说也不好听呀。
      我没去送机,就那么几天假,一忽儿又再见面了,整那么伤感,何必呢。锡中走后,给他照看房间,才真正觉得他是个稍稍洁癖的人,我竟然不能十分保持住房间原样。而且那些花花草草十分难伺候,有一两盆被我照料的日益枯萎,幸好小鱼一直很活泼,每次我去都摇头摆尾,显见的跟我感情日深。
      预定锡中回来的最后一个周日,我干脆在他那儿呆了一天,把房间再收拾一遍,顺便跟小鱼聊聊天。锡中不在,我竟然又开始觉得孤独呢。他的归期也是算了又算。这是什么情形?我拒绝深思。可是事隔多年,自己终于又可以牵挂一个人,让我觉得幸福。
      下晚,我把粥都熬好了,锡中还不见人。以为飞机误点了,打去机场,回复说班机没有误点。正在忐忑,门口淅淅索索,好像有人开门,迎过去,不是锡中,是一个留黄毛刺头的男人。吓了一跳,那人不以为意,问我,“你就是秦月?”
      我傻,我点头。
      那人接着说,“锡中不回来了,我是他的朋友,来替他退租,收拾东西。”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的打扮太女气,上身收腰风衣,脱下来,里面穿紧身灰紫体恤,下身紧身牛仔,脚上套着双粉色板鞋,耳朵,脖子,手指,手腕上都是金货,隔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气,十分浓郁艳丽,他的手上挽着一个女士坤包,十分适合三十出头的少妇使用。他的脸缺少表情,他的眼睛太冷漠,他的动作太忸怩。这个人超出我的认知范畴,不是我可以应付的同类人。可是事关锡中,我只能努力稳定自己,尽量跟他探听。他倒合作,有问必答,可是声调冷漠,说不出实质答案。只说他与锡中自小的朋友,来中国也有几年了,而且已经在中国娶妻,这次回国过节,两天前突然接到锡中父母的电话,拜托他处理锡中在中国的事物,而锡中则留在韩国,加入家族事业,不再回来了。
      我大脑有些短路,锡中不是个小小公司职员吗?哪来的家族事业?可是我确乎从没问过他们家里的事情。我心里已经把他定位,和我一样的小人物,无须再问。
      朗仔,也就是锡中的朋友,不屑地撇撇嘴,“他们家不是太有钱,可是从祖辈就是大学教授,是有名的书香门第,自然希望他也走这条路。前几年由着他折腾,不过是为了赠加他的阅历,为以后的事业打好基础。现在时机成熟,自然不能再纵着他闹下去。”
      “闹?锡中闹什么了?”我还是转不过弯来,锡中的性子多沉稳哪,怎么会闹人呢?
      “还不够闹?都要留在中国终老了,还要怎么闹?本来他父母就不同意他来中国,要不是爷爷支持,锡中这几年应该去欧洲游历。我说,你们的事儿根本没希望,你要是背景高一些,还好说。像我太太,是本市某局长的千金,家里才勉强同意。你这种。。。别做梦了。”
      朗仔话挺刻薄,可是我挺麻木,我们的事儿?我们什么事儿?我喃喃自问,朗仔不耐烦,
      “别装傻了,你不是准备拴住锡中吗?”
      我没装傻,我是真傻,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谈论我,不知道我的命运竟然握在别人手里。
      趁我又犯傻的功夫,朗仔已经动手,先收拾出了锡中的衣服,报纸杂志一类看来是要卖破烂,压根没瞧,书籍倒是一本没留,统统打包。花花草草估计要送人,也没有上心,我本还担心怎么跟锡中交代将死的几株草,倒省了。小鱼大约他也不要了,我问朗仔讨来,抱着鱼缸出了门。为什么?我懒得追究,好歹是个生命,活泼泼的陪了我这许久。
      我的心平静的出乎意料。我是个成熟的人了,经历了那么无望的情感,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我在心里如是告诉自己。心理暗示很管用。我知道自己潜意识里等待锡中出现,哪怕是分手,由他亲口告诉我的好。也知道这个希望渺茫。我决定等他一个月 ---- 或聚或散,聚我不怕,散,我会得自己平复伤口,转身离去。

      期限到头时,寒流降临本市,锡中没有出现。
      晚上我加完班,独自往家赶,只想赶紧钻进热被窝。寒风吹得行人个个脚步匆匆,无暇旁顾。隐隐约约有人在背后叫。绿灯亮起,我脚步没停,抓紧时间过马路,边回头张望,那张熟悉的脸就在眼前。几年的国外生活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痕迹,他依然是那个优雅从容的海舟,即使在寒风里跑过了,当街大声喊过了,头发吹乱了,脸色涨红了,于他无损。
      “快过马路,绿灯很短。”我转头大步走,他随后跟过来。“刚刚在后边看,觉得像你,果然是你。”他有点儿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庆幸我没变?谢谢他仍然记得我?
      “你回来度圣诞假吗?”才十一月,这问题有些蠢,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切入话题。
      “我回国了,快半年了。你不知道吗?”他诧异。我更诧异,我该知道吗?我怎么才能知道?我的所有信息来源都告诉我他要留在欧洲。于是沉默。
      “你没变,还是不善言谈呀?”海舟有些无奈。
      我抿嘴,微笑,微笑,这是我最好的武器,当年我就是凭借微笑对他过来的。
      可是,你不知道,我真的变了,我搬出了父母家,想要培养自己的独立能力,我离开了原来的单位,想要多挣钱好去欧洲找你,我已经不是那个羞涩的小姑娘,可以跟人周旋几个小时不重样,再也无须你挡在我面前。只是,我该怎么告诉你? 再见到你,我竟然还是那个羞涩的小姑娘。时间似乎没有赋予我更好的面对你的方式。
      “念泉好吗?你们还那么要好吗?”他的声音又响起。
      “好。她要结婚了。下个月。”我声调平稳,好像跟老总汇报工作。
      可是我怎么跟你讲,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一见面就问念泉?你可不可以只记挂我?你当年跟念泉到底有没有交往的意思?没有的话,你可曾考虑过我?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用了两年来弄清楚我对他的心意(青涩少女的无奈),又用了两年时间来猜测他对我的心意(一直未果),再用两年时间积蓄力量,犹犹豫豫要不要跟他表白,却用两年来等待重逢,两年来说服自己相信我们并不合适。似乎我整个青春岁月的记忆只有这个人是中心。

      路边的音像店里有歌者在唱,“还剩下些什么,只留下冰冷的眼泪 。。。。。。 ”
      我没有眼泪,我只是有些后悔,当年他去国时,我为什么没鼓起勇气去拥抱他一下,那可能是我此生唯一能拥抱他的机会。
      路口到了,我们一个要前行,一个要左转,挥挥手,分离得很干脆。我甚至没有跟他要电话。十年了,我终于有勇气要将他遗忘。不可否认,与锡中的结识帮了我的忙,而一个归国半年的人,丝毫没有想到要来联络我,我到底要难为自己到几时呢?
      那些分离后几近死亡的苦痛,拼命把自己往疯狂的境地逼去的苦痛,我不要再尝一遍。哪怕他身边没有如许多的追求者,哪怕他跟念泉真的没有什么,我的理智其实一直在提醒我,在自己有经济实力追随他之前,任何的表白和承诺对他都只是负担,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那种寒窑苦等的戏码没有人唱得起,那种恩情与怨情足以毁灭任何友情乃至爱情。
      这些苦痛与理智我再也不要承载。所以我们再见再见,不要再见。

      我累了,想给自己放个大假。此前一直悬着,要不要辞职跟念泉移民去一个滨海城市,这下不用犹豫了。念泉的老公要去拓展业务,念泉随行,准备做全职太太。说来念泉的老公是一家美国电信公司的中层,实实在在的老外。我的卦运似乎应验到了她身上,气得我直骂她当时是不是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算给了我。念泉讪笑,发誓这次用塔罗牌,绝对不会出错。我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再次恋爱,代价太高,第一次让我离开父母家,第二次让我背井离乡,下一次,我不想去太空旅行。这话告诉不得念泉,我就只余苦笑。
      滨海城市很美,空气清新,天空瓦蓝,绿树环绕,碧波荡漾。我在老城区租了一所老房子,简单打扫,摆上几张大大的木桌子,苯苯的木椅子,卫生间收拾利索,梦想中的咖啡屋开业了。有充足的阳光,我一点儿都不担心生意。
      念泉闲暇时会来帮忙,我抽空去学了学烤面包和蛋糕的基本技术,找来几本菜谱学做欧式糕点。在父母身边,下厨的机会不多,可是我的妈妈是个爱吃也爱研究吃的人,我自小受影响,对厨房的事情其实并不陌生。而且,我笃信,烹饪之道恰如爱情之道,在于心之所想与恣意发挥,万不可囿于前人之道。于是我们的咖啡经常配上我自制的小点。客人渐渐喜欢上咖啡屋的充足阳光,明朗的笑脸,香香的糕点,浓浓的咖啡。回头客日益增多。念泉的老公也经常带朋友来,日子长了,很多大学生也知道了这间屋,有许多老外聚会,是交谈交流的好场所。半年后,我的小屋快要成沙龙了。
      可是不管多么热闹,我坚持晚上十点半就收摊儿。我需要休息,调整我的身心,这间屋的首要目的是要愉悦我自己,然后我才有余力愉悦我的店。

      生意好了,又招来一个大男孩克山。克山喜欢调酒,走南闯北增长见闻的同时,学的调一手好酒。开始不想聘用他,我的屋不是酒吧。可是他刚萌生学习的念头,想在本城的大学旁听,稍事安顿,需要钱交学费,而他调给我的开胃酒征服了我,实在不忍心他的手艺被埋没。
      这样我们的屋开始卖酒,不过仅限周末。我会把店留给克山,自己爬上阁楼休息。反正再嘈杂的声音,我现在也能当它不存在,反而生出有人在身侧的安全感。何况几次以后,我发现克山他们不太闹,除非有重大体育赛事,大多时间安安静静聊天喝酒。
      几个月后,我决定正式聘用克山。而随他又带来另外一项生意:做饭。起初看克山总是饿肚子来回跑,忍不住就留了些饭菜给他。谁知他一吃上瘾,跟我死磨硬泡,带朋友来吃了几顿,更想把自己的饭食费交在我这里。他的朋友们也是一次之后,经常找上门来要入伙。其实我做的只是一些家常菜,有些凭记忆中妈妈的手艺,有些是朋友家吃过的,也有菜谱上偶然看来的,为了打发自己的胃,现在一一实践,谁成想这些常年在外的人竟然爱上了这些菜里家的味道。
      我不胜其烦,干脆听念泉和克山的,定期来个家常菜聚餐 --- 也就是每周三,五晚饭,一,四的午饭,我做什么家常菜给自己吃,可以事先约好跟我一起吃。至于做什么,怎么做,由我自己说了算,只把量加大即可。
      因为费力不大,我也乐得当成跟朋友定期聚会。谁想得到,我这个办公室里枯燥无味的人,也可以活出这种精彩?心底其实欣喜。
      日子好过了,要么生事,要么郁闷。我属后者。郁闷久了,忽然想起学生时代的志愿。当年跟念泉瞎聊,讲到以后自己的人生想要怎样,念泉想找个好老公,我想做翻译。她已经找到了,而我还没开始呢。
      这一急,马上行动。我的底子还剩了一点儿,从简单的入手。原则是自己喜欢的作品。起初英译汉,慢慢加上汉译英。这一年,网络新兴起,念泉让她的老公给我搞来一套电脑,网速不敢指望多快,关键我喜欢在键盘上敲击,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好像自己的译作真成了那么回事儿。自从开始翻译,我调整作息时间,每日五点即起。清晨的思路特别清晰,把原作者的意图再加工出来的过程让我心情愉悦。
      实际上,我不是个太好的译者,我有时会忍不住把自己的理解加入原作,可是我的客人们知道我在做翻译后,纷纷要求“看看”。我现时对自己一向很好,不舍得自己的努力无人分享,就拿出来共享。于是渐渐地,有中国客人推荐自己喜爱的中文作品给我译成英文,有外国客人推荐英文作品。大家似乎很信任我,又或者这只是个游戏,他们好心地陪我一起游玩。

      因为客人中的高手不少,我还是狠狠督促了自己力求进步,再进步。他们也友好,时不时给我提个意见,交流看法。我慢慢的再次找回了生活重心,往日的阴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在翻译古文时,偶然会想起锡中。他的脸孔?他的身体?尽皆模糊,他的笑却总在那里,忠厚的,羞涩的,让人信任的笑。
      克山十分不解我为何不找男友。他选女友的条件似乎苛刻,因为总在听他批评这个女孩腿短,那个女孩眼大,可是他身边也没缺了女友,似乎跟他那些苛刻的条件也不相符。搞得我纳闷不已,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什么呢?
      日子在咖啡,酒,饭和书本中滑过去,两三年的也不觉。算算自己,三十五岁了,这个年纪,能再恋爱的几率跟走在街上被原子弹炸了的几率等同。我不再奢望,只看眼前的日子。网络大兴,我的译作网站挺红火,时不时也会有留言。其中一位署名汉关的留言格外窝心,或是评论译作整体的优缺点,或是就某一点深入讨论,他的评论与意见十分中肯到位。尽管不知此人男女,可是我在心里暗暗定位为他。
      转眼又是三月,我此前一直在攒钱,预备去欧洲旅游一趟。毕竟梦想了多年,现在没有挂念了,正可以好好游览一番,开开眼界。行程安排好了,把店交给克山和念泉即可。我的钱不多,又不想跟旅行社走马观花,计划先玩一个国家,以后每隔几年定期再去其它国家。
      出游前的周四下午,克山他们吃过午饭赶去了学校,说是新聘的古英文讲师十分出色,万万想不到母语非英语的人可以有如此才学,不可错过他的课程。我莞尔,能让克山他们这帮即将毕业的皮猴叫好,此人看来确实有料。只不知有没有办法偷偷带我进去听一听?等他们混熟一点儿再说吧。
      我洗好碗,收拾好房间,开了音响,调到最小音量,躺倒角落的沙发上,闭上眼睛休息。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我的思绪忽忽悠悠,不知去往何方,也不急着去往何方。阳光慢慢从我身上褪去,我知道时光正在流逝,可是我如此享受,竟然不觉难过,最美的时光我已享受过了呀,没有遗憾,就让它这么慢慢褪去吧。
      半梦半醒间,门铃轻轻一响,好像有人推门进来了。我懒得起身,这个时间,应该是老客人,他们大多知道怎么招呼自己,不劳我操心。或者他们有需要会来角落叫我。我闭着眼,继续梦游,可是来客似乎不熟,脚步声踩过了店里的每一寸,然后一个礼貌的声音响起来,”有人在吗?” 这个声音, 我蓦地睁开眼, 这个声音很熟悉, 跟它配对的应该是一张忠厚的,羞涩的,让人信任的笑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