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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The Waste Land ...

  •   Ruined Apocalypse Bar.10:35 p.m.
      侍应生往落了点薄尘的广口玻璃瓶里切了一把水仙和金盏菊,让它们在一个安静的壁角蜷缩在仿银壁灯昏黄光线的笼罩里,旁边摆了一把意味不明的玩具左轮。调酒师沉湎于低缓的慢拍摇滚,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玻璃高脚杯。酒吧老板总是试图用几世纪以前的遗物来廓清酒精发酵的舞池里的人声嘈杂,但那势必徒劳;他还试图劝诱员工的工作服一律穿用安全别针或者大铆钉装饰的劣质皮衣——理所当然遭到G36的严词拒绝。
      就让他一个人每天叼着卷发棒打理那糟心的雷鬼头,抱着Sex Pistol的古董唱片在啤酒桶里醉生梦死去吧。
      G36掏出怀表瞥了一眼,顺便调整了一下卡在眼窝里的镜片。缀在单片眼镜上精工细作的金链条多少有点累赘,但是李-恩菲尔德异常坚持她的趣味——绅士的品格必须从一而终地贯彻到每一个细节。
      酒客推开门,径直朝里走,轻车熟路地一脚蹬住高脚凳的脚杠,转了半圈坐稳,针织衫袖口伸出两截纤细的手指敲了敲吧台:“威士忌加甜马蒂尼。”
      G36垫着白巾布把酒杯放到维尔德MkⅡ的面前。她还多切了一块橙皮,偷偷兑了点苏打水——她当然知道,维尔德不可能喝不出来。
      维尔德没有挑剔G36那些多余的小动作,G36的体贴有的时候比春田的关怀
      来得更加细腻、隐忍。她只是默默地喝了一杯,等着G36给她第二杯。G36想了一下,还是给了她第二杯,同样切了橙皮,不同的是兑了更多的苏打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猜维尔德并不愿意喝到舌头发直、神志不清。
      “春田呢?我没在家庭餐馆看见她。”“春田今天轮休,可能去百货公司采购了吧——FNC的巧克力吃完了,吵吵嚷嚷要买新的。”“噢,是这样……”
      维尔德不多话。G36也不擅于挑起新的话茬。她就这样陪着维尔德听着她们都不喜欢听的Rocksteady直到深夜。“我们打烊了。”“噢。”“今天的我请。”“谢谢。”“慢走。”
      维尔德走出酒吧,开始了一场跨越世纪边境的漫长跋涉。她从边陲小镇的中心走到郊外,从繁忙的夜市街头离开,跨过荒烟蔓草的国境线,踏上杳无人迹的原野。
      这已经是战争结束后的第六十个年头,文明的水源早已枯竭。人们找回了把猎枪和鹿首挂在墙上作装饰的趣味,转头把金丝装订的珠母贝封面小日课圣经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凛冬落雪的街头,不可能见到提着草编篮卖火柴的小女孩,倒是最敬业的妓女在小巷的暗影中裸露四肢彻夜不眠不休。再也没有能够号令一切的宏大叙事和崇高理想,再也没有可以一遍又一遍重溯发掘的轴心时代,列奥纳多·达·芬奇的镜面稿灰飞烟灭,莎士比亚的剧院也垮成了废墟,宝藏尽数焚毁,文明彻底失落,人们在酒精和拟真影像的无尽狂欢中娱乐至死,尔后不出意外地,陷入对存在本身的遗忘。
      不知是战争的清洗真的太过彻底,还是遗忘这件事本身更加触目惊心。喝着加了太多砂糖的甜咖啡,捏着激素过量的油炸鸡腿,挺着层层赘肉的肚子躺在信号奇差的电视机前喷吐着满嘴垃圾话,并不晓得宅基下挖二十米就是腐烂的血海尸山。
      维尔德手里拎着一盒前天从百货公司买来的酒心巧克力,顶着郊野凄厉的长风低头行路,一边仔细避开装甲车巡逻道上的裂缝和坑坑洼洼,一不留神,砖石和铁械的破片会割坏她的手工皮鞋。巡逻道在平野的一道沟渠处生生塌陷下去,就像人的记忆一样骤然裂出断层。维尔德站在巡逻道上向远处眺望,这里是一片
      战时的雷区,埋布了不计其数的废弃地雷。如今被满山满梁的鼠曲草覆盖,间或散落骸骨的碎片。野兔的重量无法引爆地雷,故而成了唯一存活于此的物种,占山为王。维尔德的目的地还离这儿很远,她激活了侦测模块,跳下巡逻道继续缓慢前进。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她觉得,再久的时间再远的路途,都在战争结束的那一个瞬间湮灭如沧海一粟。
      这片土地上的苦难痕迹和横流物欲一般丰饶,独独是活在这里的人竟没有任何鲜明的记忆。他们的过去是道听途说,他们的未来全都抛在脑后,他们的生命里不曾有时间流过的痕迹,任何意义与真理都难言在场,如此贫瘠。
      指挥官,这就是您的夙愿吗?维尔德抬起头,她已经走出了一片云区,天空星疏月朗。
      ——愿所有心怀善意的人不再陷落于硝烟尸骨中日夜哭泣,愿每一个士兵终有一日荣归故里;愿我的后人有苦痛的记忆却没有苦痛的生活,愿这世界在某一个平静的日子彻底地忘了战争和炮火。为此,我会奋战至最后一颗子弹,愿我枪魂永生。
      ——这就是指挥官带领她们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换回来的一切,在那以上、在那以下、从前以前、往后之后,再没有更多的了。维尔德抿紧了僵硬的嘴角,弯下腰採了一枝无名的野花,这与长眠于此之人最为般配。
      维尔德在参加了首都为庆祝战争结束而举行的和平庆典以及长达七日七夜的全民狂欢之后,她决定,她要守住这座坟冢。局域安全时代落下帷幕,新的世代即将到来时,被拆除了火控系统和武器搭载模块的维尔德未曾感到丝毫不安,因为她已经看穿了这和平时代的表象和内里的全部逻辑——这些她们以折毁自己的存在为代价,誓死守卫的人和生活和历史,不过是在那满是添加剂的垃圾食品、炮制量产的低俗娱乐供养起来的精神洼地里匍匐打滚,他们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获得了日夜祈祷的和平,也迎来了长时间的贫瘠不育和巨大的文明失落。但是他们再也不会奋起反抗了,永远失去了握紧拳头的力量。正如维尔德所料,这一切六十年来毫无变化,纵使六百年过去,也绝不会出现转机。
      牛津鞋上满是泥泞,维尔德掏出手帕一丝不苟地擦净。整理好衣领,扯直衣摆掸了掸,把路上随手折来那枝野花的柔软花茎扭成一个环,挂在砖石潦草垒堆起来的小坟包前的十字架上。她后退一步,脚跟一踢,敬了一个礼。
      “指挥官,久疏问候。维尔德向您报告近况。”
      春田工作的餐馆今年第四次给她涨薪了;然而TAR-21依旧在头疼这个月的赤字;汤普森前阵子又和街上的小混混起冲突被薅进了局子喝茶;波波沙扳手腕赢了整个货运码头的青壮年;G36今天也仍然固执地在她的威士忌里兑苏打水——严谨的德国佬死也不信她千杯不倒……
      维尔德长途跋涉报告的内容,也同样一成不变,六十年来都是如此。
      她把蒙了尘土的包装纸撕去,掀开酒心巧克力的盒盖,摆到十字架的底下。“另外,这是您送我的情人节新衣服的回礼,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指挥官在战争胜利前夕的圣瓦伦丁节病逝,她叮嘱当时身为副官的维尔德为所有人形准备礼物,却唯独忘了吩咐副官打理好自己的丧仪。从此以后,每年的三月十四日,维尔德都会独自一人来送这份没来得及送出手的回礼。
      “这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也许再过一百六十年,我也还是不会忘记……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您,指挥官。”
      指挥官说,她知道永逝即将降临,而她并不悲伤。她无力地牵着维尔德的手指,提出她的墓床必须要在不曾宣告主权的荒野,一个自由而寂寞、听不到世俗纷扰的国度——这是她戎马一生的最后,所要求的唯一的报偿,可以无人祭奠,最好所有人都忘记。
      她要躺在平芜广袤的旷野永眠,她要在荒原贫瘠的土壤中沉睡。遑论世事流转,当凛冬的寒风吹彻,她能听到狼叫,也能看到星星。
      维尔德坐在荒原寥落的夜风里,望着地平线渐起的微光,心知指挥官如愿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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