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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诸神黄昏 第二章 ...

  •   汤普森第一次进入回音公园调查一无所获。回音公园和整座城市一样,宁静而美丽,并无异常。汤普森甚至觉得坐在回音公园的长椅上的时候十分放松,毫无压力,一举一动都与周围环境十分适宜似的,不管是动物、植物都安然地存在,就连人形都能不受排挤地共存其中——这是其他任何一座人类城市都难以比拟的。
      事后回想起来,汤普森仍然没有发觉不对劲的地方,因此她判断哪里都不对劲。蔚蓝的天空、安静的街道、整洁的公园、宽松的环境——一个玻璃般玲珑剔透、一尘不染的城市,本就不该存在于战后社会里。
      M16A1的死讯传来后,汤普森认为这是一个连接着隐秘真相的契机,几乎是冥冥之中推搡着她再次前往M16A1留下的那个坐标,再次沉落到M16A1的遗言所包裹的希望和绝望之中。汤普森决定再一次探查洛杉矶回音公园,不过她需要一个伙伴。
      ——准确地说,一个聪明的脑子。

      黑天鹅兵团在那场内讧之后一直处于半解散状态,HK416和G41暂时从Kar98k那里接管了佣兵团看守城堡,治下的生活一切照旧,不干净的活计也照旧。Kar98k本人则在法尔克尼斯山常住。她清理了从前□□M82A1和斯泰尔AUG居住的小屋,不过无心料理荒废的墓园。她时常在高地的屋子里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只是任墓园的杂草疯长,花圃的篱笆腐烂。她没有意向接续谁的事业,只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试图让那些撕裂心智的咆哮、怒斥、哭泣、诅咒,一概慢慢地归于沉寂。
      Kar98k在一个荒唐的白昼里合上眼睛的时候已然习惯了长久睡眠的倦怠感,她想自己下一次醒来时,总算能恢复成曾经陪伴在A.A.指挥官身边的那个Kar98k了,稳重、聪慧、处变不惊,二十年隐秘的失心疯可以慢慢痊愈了,她思念的灵魂本就在她心中。那个人的背影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Kar98k冗长无度的睡梦里,她伫立在一整片晦暗的黎明中,被风穿过、被雨打湿,偶尔也会被雷电照亮,但从不开口说话,在光影混沌中变一个静默的鬼魂。Kar98k已不再抱着某种迫切的心情向她靠近,而是依靠愈加长久的睡眠在每一个破晓到来之前遥遥凝望她。这种凝视的关系就是她与她之间宿命的最终样态,二十年的执念化作风烟,她最终还是成为了她永远不可触及的梦魇。
      Kar98k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被强制唤醒。她仿佛在水里泡了太久,离水上岸时感到异常沉重。她睁开眼睛,汤普森恰好把一个呛人的烟圈喷到她的脸上。

      Mk48用地下渠道给汤普森弄了一辆假牌照的黑车,汤普森没告诉Mk48自己要去哪儿。她就开着这辆跑起来浑身都响、距离报废只有一步之遥的小货车,和Kar98k选了个普通的工作日经由洛杉矶北郊的帕萨迪纳开进了洛杉矶主城区。
      ——堵车。
      汤普森烦躁地一拍方向盘,刚进城已经堵了半个小时,Kar98k托腮望着车窗外,随口道:“这座城市没有你说得那么冷清嘛。”
      汤普森一怔。她把头伸出窗外,四下张望着,主干道上各色车辆排着长龙,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洛杉矶似乎一下子繁忙热闹了起来,人们都从家里出来了,走上了街头,道路变得拥挤,空气变得污浊。
      “前面再过两个街区就是了,我们走路过去吧。”
      Kar98k表示赞同。汤普森找了个自动计费的停车场停了车,和Kar98k汇入了人流。
      “今天该不会是什么节日吧……庆祝活动?花车游行?”“今天是普通的工作日,没有任何大型活动。况且,这里是城市主干道,不是游乐园。”“真见鬼,怎么这么多人……毛瑟,你跟上点儿!”“汤普森……!”
      汤普森一回头,Kar98k已经从她身边被挤开。她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Kar98k宽大的袖子,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扯回身边。Kar98k整齐顺滑的白色长发被弄得乱糟糟的,她无奈地用手指梳理头发,发现自己的大檐帽也被挤掉了。
      “你看见我的帽子了吗?”“帽子?”汤普森张望了一下,没看到Kar98k的帽子,她索性打开辅助视觉系统进行定位抓取,但仍然找不到那顶帽子。
      “看不到……不见了?”Kar98k脸色蓦地一沉:“只是一顶掉在几步开外的帽子,在‘我们’的视野里,还能说不见就不见?”汤普森闻言,顿时感到一阵凉意爬上后颈。Kar98k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正常,汤普森,这根本就不正常。”
      Kar98k和汤普森没有走人头攒动的唐人街,而是从人比较少的道奇体育场绕过去。汤普森按照Kar98k的要求,把所有的开放型数据端口都关闭,只保留最低限度的基础功能;云图服务器的关联也全部切断,暂时停止了所有云端传输备份。
      两人走在稍微僻静的小路上,Kar98k蓦地说道:“刚才我被挤开的那一下,忽然心里一阵发慌——要是你没拉住我,我好像要被人群吞吃了一样。”汤普森立马抱住自己的胳膊搓了搓:“呃……你干嘛突然这么肉麻,真恶心。”“……我没在开玩笑。”“抱歉抱歉……心智受到攻击了?”“恐怕是的。”
      “奇怪,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云图信号。”“这不合理——你难道要说,洛杉矶这样的城市是纯净的人居城市吗?连一个人形都没有?”汤普森耸了耸肩:“我确实没见着。我上次来,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人——总之我们先进公园看看吧。”
      汤普森选择了和上次完全不同的方向与路线,与Kar98k分两路在回音公园中巡视一圈,最后在中央花坛边回合。汤普森走得比之前更仔细,查看过每一个角落。回音公园的游客也比上次多得多。汤普森上次独享了一下午的长椅如今坐着两个人,一个歪斜着打瞌睡,另一个低头翻阅杂志。河岸边有不少露营帐篷和露天炊具,小孩子抱着毛毛熊在桥上跑来跑去,吵得汤普森脑壳疼。
      汤普森回到中央花坛时,Kar98k正直勾勾地盯着停在她指尖的一只白色蝴蝶。那只蝴蝶仿佛顺应着呼吸的节奏缓缓开阖宽大的翅膀,翅翼上排布的鳞斑鳞纹折射出绚丽的色彩。
      “汤普森,我们该走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呼吸调节得十分微弱,生怕吐息惊扰了那只华丽的蝴蝶。
      “呃……就这么回去了吗?”汤普森挠了挠头,很不甘心,“什么发现都没有?”她偏过头去看着蜂蝶飞舞的大型花坛,语焉不详地说道:“这就是最大的发现了。”
      突然间,Kar98k一甩手振飞了那只白蝴蝶,拽起汤普森朝着公园大门狂奔起来。
      “毛瑟你……你去哪儿!!”“快,快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多一秒都不行!!”
      “到底是怎么了?!”汤普森感到匪夷所思,然而在她的身体里沉睡许久的“毛瑟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惯性久违地苏醒了,她也跟着Kar98k跑了起来,甚至还控制了一下速度,和她并排奔跑。
      “你这个蠢货!”Kar98k史无前例地嘶声吼道,“你没看明白吗!那是大白闪蝶!出没在热带雨林的鳞翅目!那种蝴蝶怎么可能出现在美西的城市公园里?!还有金斑喙凤蝶——这个品种只有中国才有!更见鬼的是皇蛾阴阳蝶!!皇蛾阴阳蝶早在战前的和平年代就灭绝了!!”
      “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Kar98k气得尖叫:“你这个高机动低命中的冲锋枪既然这么轻松就赶紧拉我一把,不然我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这个城市是假的!!”
      汤普森啐了一口,拉过Kar98k的胳膊,轻轻松松提了起来,托住她的臀部往肩上一送,直接把她扛起来就跑。Kar98k被吊在汤普森的背上,腹下硌着汤普森肩头最硬的骨头,颠得几欲作呕,她艰难地抬起头,咬牙道:“快点,再快点……”Kar98k望着四下冲杀出来的自律人形,还有追着她们的足迹一路轰炸的炮弹轨迹,战争结束后二十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陷入敌人重重包围时的危机感,但是她这次没有携带武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断地催促汤普森,“快点,跑快点,汤普森!我们被埋伏了……!”
      汤普森听到耳边呼呼风声中夹杂着越来越响的枪声,就像幽灵在飞速靠近。她闻到了熟悉的硝火气,那一刻她觉得洛杉矶的气息变得真实起来,空气里不再弥漫着近乎奢侈的甜美气味。机油、硝烟、粉尘、磁波辐射。她知道Kar98k说的是对的,这座城市是虚假的——她之前所见到的不过是一个精心营构的假象,并非洛杉矶的原貌。
      “啊!”汤普森恍然大悟,“难道说,那些蝴蝶是因为指挥官……!”“你的神经反射模块需要维修了!”Kar98k大喊,“快蹲下!!”
      汤普森双腿一弯,顿感一颗子弹贴着她的头皮飞了过去。
      ——A.A.指挥官早年有收集珍稀蝴蝶标本的癖好,藏品丰富令人惊叹,不过汤普森对那些装在玻璃相框里的昆虫尸体毫无兴趣,因此从来没有调取过库里的这项信息,也不曾留意过那些美丽的蝴蝶。汤普森意识到,假若那些罕见的蝴蝶出现在回音公园是一种违反常识的异象,那么唯一能解释它、并且与指挥官之间形成勾连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指挥官喜欢蝴蝶。如此草率站不住脚的归因却在汤普森的心里不可遏制地燃起了希望,一簇微弱的光火。那一星光火十分亢奋地越燃越旺、越烧越亮——这是有关指挥官的线索啊!二十年来汤普森第一次产生了A.A.或许真的能回到她们身边的希望。
      ——然后迅速就被Kar98k的叫喊浇熄了。
      “汤普森!转!”
      汤普森脚跟急拧,沉下重心躲过了一发点射,拐进了一旁的巷道继续疾奔。
      “哪里冒出来这么多自律人形啊?!我们触发了什么防御机制吗??”
      “脚下!!”
      汤普森旋即三脚蹬上墙借力,高高抛起Kar98k翻身躲过一枪,然后又伸手接住下落的德意志人形捞回肩上,把她抡出一声失重的干呕。
      “我要吐了……!”“忍着点儿!我们就快到停车的地方了!!”
      Kar98k在侵袭心智的强烈晕眩中强忍着反胃感,她环顾四周,说道:“恐怕不那么容易找到……”
      汤普森忽然喊道:“停车场呢?!怎么不见了!我标记的坐标是这里没错啊!!”
      短短半日内,建筑物的排布和街道格局完全改变了,原本的自动计费停车场和她们的小货车不翼而飞,一座百货商厦拔地而起,门前甚至多了一座正在喷水的音乐喷泉。
      “毫无疑问它还在那里。”Kar98k拍了拍汤普森的背让她把自己放下来,然后向着百货商厦冲了过去,“把心智算法去掉、关闭视觉生成系统,用裸眼!”
      汤普森合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猩红的眼珠变为黯淡的棕灰色。一片荒芜的景象与她赤裸的眼睛震撼相遇了。她们的小货车孤零零地停在一大片倒塌的楼宇之间,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筋正好横越过车顶。目所能及都是腐败的灰色,连生命力最强的杂草也没办法在砖石缝隙里留下根系。空气里全是粉尘,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味,呼吸间满是粗糙的颗粒感。荒凉的天空呈现出一日将尽的色调,荒颓的废墟之城拥有的最后宝藏就是这烟灰色的华丽日落。
      只是匆匆一瞥就让汤普森非常震惊,这就是“天使之城”真正的样貌,一座废墟之上的虚像之城。
      “你愣着干什么!!”
      汤普森猛地回神,向着小货车发足狂奔。Kar98k已经拉开厢门爬进后车厢,拿起步枪装上瞄具,反身架枪,借着车厢壁的掩护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点掉从巷道里追出来的自律人形。车身上满是弹坑,汤普森越跑越快,长腿一迈用标准的跨栏姿势越过一堆横在面前的钢筋混凝土块,扑到门边手脚并用爬进驾驶座,发动小货车,挂好档位猛打方向。
      “毛瑟!抓稳了!!”
      排气管高昂地呻吟着吐出浓烟,车身横甩,冲了出去。汤普森还抽空拿起副驾驶座上的冲锋枪,用枪托对准扒到车窗上的自律人形头部大力连敲好几下,爆了一阵电火花。小货车在遍布裂痕和建筑垃圾的主干道上行驶得十分颠簸,拿着复合式武器的自律人形源源不断地从各个角落里涌出,堪比当年感染区的E.L.E.D.病变患者。汤普森开着车在重重包围中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路,直奔城郊,Kar98k在后车厢阻击锲而不舍追来的单位。
      “汤普森!我没有子弹了!!”“春田的竞赛弹……!”汤普森喉头一哽,“你用不了吧!!”“我当然用不了!!”“Mk48应该在箱子里给我留了点货色!你去看看,能不能用就求上帝保佑了!!”
      Kar98k扭过身,就看见车厢深处放着一个简陋的木板箱,她上前一脚蹬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M24型柄式手榴弹。“怎样?!能用吗?!”“能用!”Kar98k抓起手雷,走到车厢边缘,迎着肮脏的冷风笑了笑,“过时,但却好用——是我最喜欢的了。”
      Kar98k掷完一整箱手雷之后,汤普森终于勉强开车杀出重围,甩脱了那些密密麻麻的自律人形,行驶在人烟稀少的城市公路上。Kar98k回到了副驾驶,靠在椅背上喘气。她看起来仍旧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全然看不出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战,只是稍微弄乱了头发罢了。
      汤普森腾出手点了根烟,干裂的嘴角挤出一点劫后余生的惨淡笑意:“我还以为出不来了——这辆车还算扛揍嘛。”——话音未落,不知哪里发出“哐当”一声响,车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阵什么东西滚落到路面上的声音渐渐变小,小货车的嘎吱声越来越重。Kar98k凉凉地瞟了汤普森一眼:“你还是少说两句吧。”汤普森只好闭嘴,猛抽一口烟。
      “我们尽快回三藩去,最好能联系到□□17式——必须马上把洛杉矶的情况告诉所有人。”
      Kar98k神色冷峻,汤普森不由地想她究竟有多少年没见过Kar98k露出这种神情了。
      “所有人?”“所有人。”Kar98k斩钉截铁。汤普森不禁咽了口唾沫:“你也认为指挥官还活着吗?”Kar98k抿着嘴不说话。汤普森有点尴尬,比划了几下试图说明什么:“你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我们就算逃过了一次自律人形的围追堵截,也不能光靠这个就兴师动众,说到底我们没有……证据,没错,我们需要证据!”
      “只凭我们两个人是找不到证据的。”Kar98k果断地说道。汤普森被噎住了:“……好吧。”她想了想,又开始比划,“你真的没有任何头绪吗?我上次来回音公园就两手空空地回去了,这次……连春田都会觉得我一厢情愿的。”
      “希望指挥官回来本来就是一厢情愿。”Kar98k的余光扫过汤普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要问二十年来还坚持不懈地做着指挥官有朝一日会回来的美梦的人里有没有我的一份——当然,众所周知,毫无疑问我就是其中一员。可是,这不代表我没有思考过指挥官回来会产生什么后果,汤普森,你在顾虑什么我完全明白。但如果这是M16A1拿命换来的情报,我们的一厢情愿就不是唯一的动机。我是指……”Kar98k停了停,说道,“那些蝴蝶,特别是皇蛾阴阳蝶。
      “指挥官从前资助过好几个从事蝴蝶研究的生物学者和探险家,收藏过无数珍贵标本,然而皇蛾阴阳蝶是千万只之中才出一只的珍稀品种,实在太罕见,所以她始终没有得到皇蛾阴阳蝶——指挥官告诉过我,那是她最想要的标本。”
      汤普森不说话,只是摁灭了烟头又点了一支。
      “除了蝴蝶,回音公园的中央花坛里还有高山薄雪草、杏黄兜兰、东方魔茶……汤普森,你觉得这看起来像什么?一座笼子,里面塞满了珍稀美丽的蝴蝶和花草——用来干什么?用来取悦一个被豢养的宠物。若你要问我,什么样的对象值得如此精心豢养,要用罕见的、甚至早就灭绝的物种来取悦——”
      Kar98k没有再说下去。
      “可这讲不通。”汤普森吐出一个破碎的烟圈,“洛杉矶是一座废墟的假象,那些蝴蝶也不过是全息投影。我们的收获只有这个……我们仍然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指挥官。”
      “你的预设从最开始就错了,汤普森——”Kar98k竖起食指,指尖垂落下去,“我们不能在地上找,”复又倒转回来竖起,“而应该去在天上。”
      汤普森目瞪口呆:“天上?!”
      “没错。洛杉矶的地面完全是一座废墟,却利用全息投影进行了全面覆盖,营造出欣欣向荣的复兴城市的假象。一进入城市,我们的云图数据传输接口就被地面基站入侵了,视觉生成系统处理的信息是被强制洗过的虚假数据——关闭视觉生成之后就能裸眼捕捉真实景象,而我不止关闭了视觉模块的算法,我停止了所有辅助系统的优化和校正算法,我发现还有一项数值有明显异常——温感。”“温度吗?!”“没错,洛杉矶的地面温度远低于正常值——因为阳光被阻挡了,尽管基站会使用一定的照明,但是大部分热量抵达不了地面。因此这座城市的上方,一定有庞大的实体存在。”
      Kar98k给出了结论。
      ——“地面上的一切恐怕只是投射下来的照影。真正的洛杉矶,是一座飘浮在空中的天上之城。”

      三藩市波特雷罗区的一栋公寓里,站在窗边就能望到对岸奥克兰的港口,海天同色、飞鸟盘桓。然而住在这里的居民显然无意欣赏美景,每扇窗子都被遮光窗帘盖得严严实实,外面看不见屋里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战后物资匮乏的年代,电脑受到严格管制,骇客行为被定为重罪,民间私自持有入网终端是非法的。黑客们想要过活就得给黑手党交保护费,按小时租用他们集中藏匿起来的主机,或者付一笔金额将自己的主机交给他们管理保护,并转租给其他黑客,以此获得抽成——黑客聚集地就这么诞生了,波特雷罗区便是其中之一,这里不仅受到五大家族的保护,警察在CIA和FBI的关照下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现在很少有不需要黑客技术帮助的特工。
      FAL的主机就藏在其中一栋房屋里,而且她付的钱比其他黑客都多,总是享受单独的公寓房,也从不转租自己的主机。FAL平日里都住在诺布山的豪宅中,依靠为上流人士提供置装咨询和为服饰产业提供设计建议之类的服务过着体面的生活;而她暗地里总是时不时换上松垮的男式衣装溜到波特雷罗区的黑客街蹲个三天两夜——不能太久,否则诺布山的左邻右舍会注意到他们光彩照人的邻居失去了踪迹,紧接着他们尊贵的舌头就会闲不住四处散布谣言,万一有多事的人为此报警就糟糕了。
      不过相较平时,FAL这次已消失得太久,可她也无暇顾及她的长舌邻居们了。她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电子显示屏,纤细的食指飞快地敲击键盘。自从M16A1的死讯传来FAL她已经整整两周没怎么休息了。M16A1的云图记录备份全都在CIA的手里,春田交给她的任务是黑进CIA的数据库,偷取M16A1的云图记录。然而FAL始终没能得手,M16A1的保密级别太高了,她甚至不能调阅M16A1执行普通任务时使用过的假身份档案和明面行踪记录。
      蓦然间,映照在FAL眼睛里匀速流动的数据停了下来,跳出了一个对话框。她愣了一下,旋即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FAL想了想,在输入栏里键入M16A1的通用识别码,显示匹配失败;又键入□□的通用识别码,仍然失败;汤普森的识别码也不匹配。
      FAL的手指弯曲了一下,又舒展开来,自言自语道:“不会吧……要是这个,也太铤而走险了。”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输入了一串字母。

      【Akashi Amay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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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条满格,文档开始下载,与此同时,满屏的红色Warning刺痛了FAL的人造眼球,她的心智旋即警铃大作。
      “糟了……!”FAL立刻站起来拔下数据线直接插进自己后颈的接入口,起身把枪抓在手里,紧紧盯着下载进度。

      60%……
      70%……

      FAL感到自己的心智防壁在一阵强过一阵的攻击之下犹如被海潮冲击的泥墙。她双颊绯红,眼球充血,只觉得脑浆都在沸腾,瞪着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

      82%……
      95%……

      FAL抓着枪的手颤栗起来。

      100%

      FAL一把扯掉接线,刚迈出一步就双腿一软,直接扑倒在地。她喘着气,咬咬牙爬起来,顺手拉过架子上的双肩包直直冲出门去——这个双肩包是汤普森送给她的,她平时总嫌弃这个包土气又笨重,但它能装下她的一对□□,故而得以长久地在她的柜架上占据一个拿起来最趁手的位置。
      FAL出门前不忘朝门边的警铃按钮上拍了一下,整条黑客街都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FAL冲上街道便发足狂奔,四下里已有听到警报陆续撤出的黑客。FAL低声喃喃道:“上帝保佑——祝你们好运。”
      ——轰!
      FAL跑出黑客街不超过一分钟,整条黑客街就在一颗激光制导钻地炸弹的爆炸声中化作齑粉。
      FAL冲进春田酒馆时,春田刚好言好语地请走了所有客人准备闭门歇业,她惊讶地接住了踉踉跄跄的FAL,问道:“发生什么了?有纽扣人刚来递消息说波特雷罗区的黑客街被炸了,我正打算去看看……”
      “我用M16留在酒杯上的指纹攻爆了她的密码库,发现她在CIA的机密档案库里留下一个后门,我用长官的名字转译出了密钥!”
      春田愕然:“指挥官?!”
      “这不是重点!!”FAL尖叫一声,“我冒险下载了M16留下的全部文档,但我一进入后门就被反追踪了!!西海岸的暗网服务器保不住了,所有在这个时候接入云图的人形都会被定位到,接着整个后齐纳协议的网络都会被侦测捕获!!”
      春田感到一阵致命的晕眩,她几乎一下子站不住,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身后的高被椅。
      ——“所有人立即撤离!我们全都暴露了!!”

      FAL骇入CIA机密档案库的当日,三藩市黑客街、春田酒馆、地下Live House被炸;当夜,伦敦地下结社、威尼斯卡尔卡诺裁缝店被警察包围;圣彼得堡OTs一家的住所被人形监察委员会的自律部队纵火,只有OTs-14逃了出来;翌日,莫斯科红团才传来消息,在运货途中遭到不明偷袭,死伤过半;内格夫的科莉布索号在索马里海域被国盟的联合舰队击沉,无人生还……
      格里芬A.A.指挥官曾经的部下们一夜间突然遭到国家机器的全面围剿,后齐纳协议服务器和暗网云图尽数被封锁,唯有巴伐利亚的天鹅兵团全员毫发未损——尽管黑天鹅堡重蹈覆辙再一次被洲际导弹轰成废墟,Kar98k绸缪多年的地洞计划却在这个当口派上了用场。
      此时,汤普森和Kar98k正开着货车逃奔在洛杉矶城郊的公路上,距离她们回到三藩,还有一日;距离隶属格里芬S09区指挥官A.A.的独立部队旧部重聚于富森黑天鹅堡地下召开战略对策会议,还有五日。

      “她们都干了些什么?!”
      竞争者手边的水杯被震翻了,DSR-50眼疾手快捞起一叠文件,避免它们被茶水沾湿,接着用三根手指拈着它们放进文件袋,转身随手拉开文件柜的一层,看也不看就丢了进去:“你生气也没有用,不如做个深呼吸接受现实吧——汤普森捅了个篓子,FAL捅得比她更大,不过我建议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怪罪到M16A1身上,只要你不介意说死人的坏话。”
      竞争者冷笑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们全都暴露了,要不是我早就更换了私人服务器和协议,我也要跟着遭殃!我二十年的心血差点就白费了!”
      “我虽然很想说你二十年的心血其实仍然有可能付诸东流……”DSR-50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但是冷静点,至少我们是安全的。我猜你不会愿意去南德吧?如今除了我们,应该就只有AK-12和AN-94没有去了——她们是利益不相关者嘛。”
      “我怎么可能去?这样的局面,摆明了是和那个人有关!汤普森和毛瑟从洛杉矶捡了一条命回来还不够,她们还想牵连所有人!”“□□递来的消息里说M16留下了和指挥官有关的重要线索——她那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暗示我指挥官还活着。”“还活着?她们还没有放弃做白日梦吗?”DSR-50耸耸肩:“要是指挥官真的还活着,她们就算和国家机器对着干也在所不惜的。”“我就是怕这个……”竞争者阴沉着脸坐回扶手椅里,靠在天鹅绒靠背上扶着额头低语,“国联才开始着手收紧对无主人形的管束政策,她们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搞不好还想去撬最不能动的那块石头……我看,就算我不去南德,她们过不了几天也要找上门来……”
      “竞争者。”
      DSR-50唐突地叫她。
      “怎么了?”竞争者不耐烦地应道。
      “你其实一点都不关心指挥官的死活吧?”
      竞争者冷不防怔住了。DSR-50鸽血红的双眼里波光潋滟,用一种隔着瞄具盯视猎物的眼神看着她。
      “你根本就不希望她活着,是吗?”
      ……
      竞争者一向舌灿莲花的口唇居然徒劳地张了张才发出声音:“我……我可没有那么说!”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一个舞台上的角色为了自证清白时才会做的浮夸动作,“我这二十年都是为了实现她的愿望在行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别说你是为了她。”DSR-50打断了竞争者。她的口吻很平静,有多平静就有多冷酷。二十年来,DSR-50都陪伴在竞争者身边,二十年间,DSR-50的温柔沾染了竞争者,竞争者的残酷也渗透了DSR-50。
      “竞争者,我并非要指责你什么,不如说,你得清醒一点儿:最开始,站在你这边的是我,到最后,站在你这边的也只会是我。”她垂下目光,眼睫的阴翳犹如一只垂死的蝴蝶在煽动翅膀,往往在这种时候,DSR-50会走到竞争者身边给她一个暧昧的拥抱,但这次她没有,“我只是想提醒你,倘若指挥官真的还活着,她就不再是你的心愿所指而是你的阻碍所在。汤普森和毛瑟她们会不顾一切地将她夺回来,她们势必要打破如今人类社会与人形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人形当下的生存境况危如累卵,她们一旦采取行动,只会让局面更加糟糕——最糟糕的情况,她们会和国家机器开战,她们会死得毫无价值,还会让其他的无主人形生存得更加艰难。
      “而你的立场是什么?你是谁?你是竞争者还是维罗妮卡·马德拉索?显而易见地,你将不得不在你想保护的人,与你想实现的梦想之间做出抉择——
      “若你不愿意放弃那个‘更好的世界’,那你准备好与她们为敌了吗?”

      诚如竞争者所想,没过几天就有人找上她的门,人选也是意料之中的——李-恩菲尔德。
      李-恩菲尔德越来越像一个持有巨额资金的庄家了,只要她下注的盘,没有一次不连庄的。李站在门庭等待的模样,给了竞争者比起枪,她更擅长手握筹码的错觉。汤普森、春田、莫辛-纳甘,甚至连Kar98k都不在话下,但偏偏是李-恩菲尔德,和这个人对局会令竞争者久违地感到紧张。
      竞争者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李却一副十分平和的样子。她被DSR-50领进茶室,非常自然地同竞争者彼此问候,坐下来习惯性地谈过天气,然后才顺着话头说起南德的重聚。
      “大家都还好吗?就我知道的伤亡消息来看,恐怕毛瑟储存的素体都要不够用了。”“确实不太够,但也尽力补足人手了——我们打算进入洛杉矶营救指挥官。”
      李的措辞委婉而巧妙,几乎是滴水不漏的,竞争者莞尔一笑:“M16A1的消息可靠吗?”
      “非常可靠。FAL拿到了二十年前国联的机密文档——确认指挥官当时作为格里芬和平遣散协议的一部分,被军方带走,始终关在洛杉矶的实验室里接受人体实验;除此之外,还有在战后重建洛杉矶科技中心和城市实验室的建设规划书。我们取得了洛杉矶天上城市的地图和所有的构造细节。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也有资本实施这场营救。至少在情报体系上,M16A1已经用她的性命为我们铺平了道路;此外,我们彻底舍弃了战后使用的这一批暗网云图,在黑天鹅堡的地下重新建立了云图主机——尽管容量不大但也足够我们整个部队一起行动。现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竞争者,必须有人和人类谈判……”
      竞争者抬手给了一个“打住”,示意李不要这么着急。
      “你们真的清楚自己和谁作对吗?”
      李沉默了。竞争者开始发起反击。
      “汤普森和Kar98k去洛杉矶探路,本质上什么也没发现吧?她们连洛杉矶真正的大门都没摸到吧?FAL才刚刚进入M16留下的后门就被反追踪,整个美西连带欧洲的后齐纳协议暗网全线暴露;更不要说短短几天之内,你们差点被杀了个全灭——李,你们好好审视过这一连串的事件了吗?还是只是被‘指挥官还活着’、‘营救遭受迫害的指挥官’这些美好宏大的语汇冲昏了头脑?最关键的是,M16A1就是为此而死的,她只是调查了这件事而已,她就死了——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你们警惕吗?这不是你们可以触碰的领域。”
      “你的意思,”李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她肃正的坐姿看上去略微松弛了些,竞争者却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劝告我们应该对指挥官弃之不顾吗?”
      “我是在提醒你们不要对自己身处绝对劣势这一点视而不见。”竞争者露出友好的微笑,“另外,我也不认为所有人都这么盲目,难道你们提出营救指挥官的时候没有人反对吗?”
      李的目光极其轻微地游移了一下,但这没能逃过竞争者的眼睛。
      “就是否营救指挥官这件事,我们……”李迟疑了一下,“我们进行了公投。”
      “哦?公投?”竞争者假装很感兴趣的样子,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我能听听结果吗?”
      “多数票通过了……”李抿了抿嘴唇,“有人弃权,也有人……反对。”
      竞争者夸张地叹了口气:“李,你是士兵,你该最清楚不过了——人心都不齐,就别出门打仗了,根本就是送死。”
      李没接茬。竞争者十指交叉托住下巴,盯着茶桌上切割精美的水晶花瓶,对那上面自己的倒影娓娓而言。
      “我们已经在战后社会生活二十年了。也许多数人形依然生活得非常艰苦,但也不可否认,有不少人形早就适应了这个社会的生存样态甚至打拼起了自己的事业……指挥官当初交托给斯泰尔的遗愿就是放我们自由——这就是我们应得的自由。
      “事实上谁也说不清倘若指挥官真的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又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继续跟随她,成为一支战力非凡的部队吗?可是和平社会里没人需要一支危险的武装部队,我们的存在仍然不会得到承认。”
      “这些我们都考虑过。”
      “都考虑过?”竞争者的笑容犹如用浆糊结结实实糊在脸上的竞选海报,边角没有抚平,带着许多让人不舒服的褶皱,“当然,你们有春田那样沉稳的人在,有毛瑟那样聪明的人在,有你这样目光长远的人在——你们怎么会没有考虑过?可你们还是依从了昔日执念的驱使,一头脑热地决定要毁掉所有人二十年来的心血甚至未来更多个二十年的期许和光景,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对。”
      ——竞争者冷不丁愣住了。这么直白的呛声根本就不像李-恩菲尔德会说的话。
      “‘如果指挥官真的还活着’——当这句话还是毫无根据的白日梦的时候,我们就为之转辗反侧二十年,现在这句话成真的可能性提高了那么多,我们更加无法视而不见。二十年对于人形而言很长吗,竞争者?M16A1已经为此舍弃了性命,她就是在告诉我们,一定要去确认指挥官的生死——这件事的价值远不止割舍一个二十年,这关乎到维系我们存在的东西。”
      李的语气依旧平淡沉稳,而竞争者却听出了一丝悲痛的意味,她感到疑惑:悲痛的究竟是李的口吻,还是她的神思?
      为什么李-恩菲尔德在A.A.离去二十年的情况下还能如此随随便便地谈起“存在”?
      “有人选择一时的退却,我完全理解,并感到敬佩,这是聪明的做法。我们不会勉强不愿参与营救行动的人形。”
      李站了起来,教养良好地致意,然后在竞争者的首肯下转身走向茶室的门口,DSR-50为她拉开了门,她不急不缓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才利落地走了出去。
      ——“竞争者,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李-恩菲尔德离开后,茶室里间的门打开了。
      竞争者看着从里间转出来的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我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上帝啊,这二十年究竟教会了她什么?李-恩菲尔德居然学会讽刺别人了。”
      “你才是,对一个传统的英国佬有什么误解?”UMP45耸了耸肩,“放轻松,她只是在警告你就算不帮忙也别插手而已。”UMP9跟在UMP45身后,顺手拿起茶桌上的司康饼咬了一口:“不会表现得太明显了吗?你一点都没有意外的样子,李肯定知道你对她们的计划一清二楚了。”
      竞争者笑着摇摇头:“恐怕她说的是‘你们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吧——这种事她早就猜到了,根本没必要装模作样。李或许一开始就没打算说服我,来见我只是周全最后一点礼节。”
      “哈。”UMP45抛出一个短促的哂笑,百无聊赖地屈起手指在玻璃花瓶上弹了一下,叮——一声脆响。她偏过头询问竞争者,用今晚吃炖菜还是小牛扒的语气。

      “那你决定好了吗?
      “我们是暗地里开黑枪,还是明目张胆地拖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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