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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诸神黄昏 第零章 ...

  •   春田酒馆的墙上斜挂着一柄M1903步枪。枪口镀铜,扳机包金,枪托镶了鹿皮护手,枪管上钉着一排璀璨的克什米尔矢车菊蓝蓝宝石,切割讲究,典雅贵气,向每一位看到它的客人宣示女主人不菲的趣味。不过那把威风凛凛的步枪下面,又立着一尊桃芯木底座的小天使石膏像,□□地踮脚站在高脚古董柜上,白得刺目而又有趣。
      酒馆里的音乐也总是随女主人的心意,无外乎是各种各样的大提琴协奏曲,放得最多的大抵是《杰奎琳的眼泪》和《G大调第一无伴奏大提琴曲》。
      双手插在西裤兜里的男人匆匆而过,蓦地停了下来隔着宽阔的马路遥遥看向上个月刚刚粉刷了一遍外墙的春田酒馆。
      皮普叼着烟卷含混地问怎么了。年轻的格雷厄姆皱起了眉头,“有点奇怪……我是说,音乐。”“音乐——好吧,我不懂音乐。”皮普耸了耸肩。“你没听出来春田酒馆在放什么吗?”“嘿,老弟,我都说了我不懂音乐。”
      “《恰空》——斯普林菲尔德怎么会放这么啰嗦难听的小提琴曲?”
      “哈哈。”皮普干笑了两声,“你不知道吧?”皮普抽了一下格雷厄姆的贝雷帽帽檐,把它压下来挡住了格雷厄姆的眼睛。“知道什么?”格雷厄姆错愕地扶正帽子,追着拔腿走开的皮普问道,“知道什么啊!喂!伙计!”
      皮普加快了速度,等格雷厄姆匆匆赶上来,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低低耳语。
      ——汤普森先生最近不在三藩市。

      三藩市日落区一带的纽扣人之间流传着一条不言自明的法则。
      播放大提琴乐曲就表示春田酒馆今日和平。你可以进去点一杯酒,坐下来同人和和气气地谈一笔生意,谈不谈得成就看酒馆的今日菜单上有没有马克罗尼芝士面了——听说只要斯普林菲尔德女士端上她亲手做的马克罗尼芝士面,任何人都愿意放下一切芥蒂握手言和。
      而一旦放小提琴曲则意味着,今天的春田酒馆闲人免进。正如斯普林菲尔德女士有她最拿手的马克罗尼芝士面,汤普森先生则拉得一手好琴——那把放在酒馆吧台底下的古董小提琴十分贵重,而听过他拉琴的人都死了。

      酒馆角落里的老式电视屏幕上闪着一片灰白色的静电雪花。小提琴的乐音婉转低回但时常带出刺耳的声响,霍华德家年轻的首领偶尔流露出难以忍受的嫌恶表情。春田将酒杯对着灯光,缓缓转了半圈,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脏污和指印。她看上去那么专注,却随意地开口闲谈起来。
      “你不喜欢巴赫吗,乔纳森?”“我是洛根,乔纳森是我父亲。”“噢,抱歉……请代我向你父亲问好。”“我父亲三年前过世了。”
      春田的动作停了停,她看向洛根·霍华德,露出了一种让人不忍苛责的柔软神情,充满歉疚和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对不起,也许汤普森不会搞错,而我不太擅长……”“没关系。”
      小霍华德阴沉着脸,点了点头接受春田的道歉。他记得他那个作风凶狠、叱咤风云的老爹,唯有提及两个名字时格外慎重。
      你要尊敬汤普森先生——这是他还活着的时候就不厌其烦地重复的第一条告诫。
      更要畏惧汤普森背后的那个女人。这是他死的时候给出的不容置喙的第二条告诫——他连那个名字都说不出口,弥留之时充满无以言喻的恐惧。从此以后的三年,“汤普森”,还有“汤普森背后的那个女人”就成了两个挥之不去的幽灵,飘荡在洛根·霍华德的心里,在他每一次点燃雪茄、签下自己的名字、收缴簿记点的抽成,甚至扣下扳机的时候,那两个不死的幽灵都会飘然而至,从不缺席。
      他想他终有一日要摆脱他们。他老爸都会被暗杀,美国总统都会下台,三藩市也绝没有永不变天的道理。他需要一些时间,更需要一个好的时机。
      “请问,汤普森先生什么时候能来见我?”他不耐烦地轻轻敲着桌子,手边的咖啡一口没动过。
      ——是的,一般而言,乘人之危就是最好的时机。

      霍华德家族背叛了“汤普森先生”。
      一年以来,三藩市的地下世界暗潮汹涌,是非不断。霍华德家族向土耳其人开放了一个港口,帮他们的纽扣人和货物暗中修建栈桥,短短半个月在田德隆区站稳脚跟,并往唐人街迅速渗透;半年之后,土佬的药头已经在日落区周边出没;原本攒聚在金门公园一带的纽扣人则接二连三地销声匿迹,生前身后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乍一看竟细腻得不像土佬作风。五大家族的另外四支不约而同地选择装聋作哑,一方面眼见着春田酒馆的势力被疯狂蚕食,另一方面也没有明面上投向霍华德家族——原因居然是汤普森不在三藩市。
      一年来很少有人见到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也有人声称深夜见她出入酒馆或地下赌场,只是隔天又不见踪影。目击者信誓旦旦,可总又证词模糊、自相矛盾,全都拿不出切实的证据。另外,还有小道消息流出,春田酒馆一年前几乎倾巢而出,去了一趟南德,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私人恩怨和驻扎在那里的雇佣兵团火拼。汤普森在那次火拼中受了重伤,回到三藩修养了很长时间——有人说她伤得太重,当时根本没挺过去,已经死了,春田酒馆封锁了消息;也有人说她高位截瘫,现在只有眼珠子和两根手指能动;还有人说她其实早就痊愈,只是故意隐居幕后,制造出自己不在三藩市的假象,实际上有更大的图谋……
      一时间众说纷纭,汤普森行踪成谜。她似乎是失踪了,但又随时都可能回来——这就是三藩其他家族有所忌惮的原因。谁都能看出来春田酒馆统御三藩市的地下世界靠的是汤普森这块门面,她的头脑、她的手段,但凡见识过的无不胆寒;而若汤普森不在了,春田酒馆就是砧板上一块任人宰割的流油肥肉。小霍华德先提了刀,另外四家均不怀疑如今有能力吃下春田酒馆、接替汤普森的位置的,只有霍华德家。显而易见地,在这个当口站到霍华德家的阵营里必定得到丰厚的回报,可是——
      万一,万一汤普森明天就出现在三藩,提着枪站在你的床头呢?她会慢悠悠地点一支烟,若无其事地在你的胸膛上掸烟灰,还是会笑嘻嘻地直接往你的嘴里塞上一颗洋葱大小的□□?
      谁也不想领受她那一句沾着浓烈烟草味儿的“汤米向你问好”。
      即便现下看来霍华德家的赢面很大,其他家族仍不愿意冒着这一丁点风险下场——三藩市黑手党帝国的势力是否要重新洗牌,一切都取决于小霍华德能否在汤普森重新现身之前一口气吞掉春田酒馆。

      春田终于放下了酒杯,沉醉在小提琴曲雀跃又吊诡的音律里,小幅度挥动着手指在空中划出一连串矛盾而又令人心往神驰的抑扬顿挫。她的注意力好像并没怎么集中在和洛根·霍华德的谈话上:“汤普森?汤普森去见一个老朋友了,还没回来。”
      “他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今晚,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后——这很难说。”
      “我能联系到他吗?”“也许可以——不过很难,我不推荐这么做。”
      春田甚至踩着拍子原地轻轻跳了几步,拿着漏壶的手虚抬空中——小霍华德恍然间竟感到困惑,想不通这个女人究竟是缺个舞伴还是缺个脑子。
      曲折绕转,意味不明,欲盖弥彰的艰涩感——诸如酒馆、赌场、百货商店,这类地方应该放一些更流丽的、雅俗共赏的音乐,放《恰空》的酒馆,是明摆着不想做生意了打算关门大吉吗?小霍华德的眼珠子动了动,身后的干部收到指示,不动声色地挪动位置,挡住了窗子和大门。
      春田显然都看在眼里,却不甚在意。她有条不紊地调起一杯蜂蜜水果茶,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多余的微小震颤,抖落出一股毫无由来的轻快感——毋庸置疑,她今天心情很好,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影响不了她。小霍华德不期然想起他合作的走私代理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春田酒馆的那个婆娘,肯定有个什么守护天使,无论何时都让她冷静得像条黄瓜。
      片刻过后,她端着香甜润口的蜂蜜茶从吧台后面绕出来,在霍华德面前落座。咖啡色的围裙上有大块褪色发白的痕迹,明显洗过了很多遍。
      “你有什么事,洛根?可以和我谈谈——咖啡冷了,要给你换一杯吗?”春田身上有一股奶油烤栗子的浓郁甜香,她笑得温柔而灿烂,近乎天真,脑袋里空空如也的那种天真。
      “斯普林菲尔德女士,无意冒犯,可我不认为您有足够的筹码,坐在这儿,”小霍华德强调似的用力指了指桌面,似乎这样就可以给自己的言辞增加分量,“和我谈判。”
      听啊——他说出来了。小霍华德在心里长出一口气,仿佛说出了这个名字就让某种伴随着父亲的死不断缠绕着他的诅咒烟消云散了。他说出了口,便随之战胜了她。
      汤普森背后的这个女人不足为惧——要知道他一年以来逐步蚕食春田酒馆的势力:骚扰他们的赌场和簿记点、吞掉他们的走私货物、偷袭仓库和码头、剪除安插在日落区附近的眼线……近两个月来则升级到直接袭击重要成员——不过这并不容易,春田酒馆的精锐虽均为女性,但一个个都不好对付。而就在上周末,小霍华德刚刚派出五个杀手干掉了春田手下最得力的那个干部,叫作“V.”的年轻女人,是春田酒馆的货运司机;手段非常下作卑劣——即若是搁在黑手党,也是遭人唾弃的下三滥,但万幸有效。要知道V.身手敏捷,出枪速度连状态最好的杀手都比不上,春田酒馆早年和五大家族起冲突的时候,V.的□□可是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小霍华德亲手用一把生锈的石工锤敲烂了V.的头颅,让她像一只遭到虐杀的鬣狗一样曝尸街头。小霍华德把这次袭击作为最后的试探,要是连V.被杀了,汤普森都仍不露面,那么春田酒馆就该择日歇业了。在V.的死讯传遍三藩市的地下世界后,各大家族都疑心春田酒馆没了汤普森已然毫无还手之力,面对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的境况,春田酒馆仍然默不作声。小霍华德耐心地等待,待到风声都暗地里倒向自己,才傲慢地提出谈判的要求,希望能和平解决双方的冲突——黑手党的和平解决也很容易,消灭其中一方就可以了。
      而斯普林菲尔德——她不过是一个虚幻的魔咒罢了,躲在汤普森背后肆意播撒恐怖的传闻,将他人不明真相的恐惧作为自己的力量。小霍华德嗤之以鼻。要是她真的有风闻中那么受人畏惧,那么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霍华德家族一年来的所作所为,放任不管?现今的局面,就算汤普森出面收拾,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地收场了。
      “我不是和你谈判,请不要误会,我只是提出我的建议。”春田的眼角温和地下垂,她坐得端正又不死板,腰肢柔软而放松,手臂优雅地搁在桌上,手掌交叠的姿势宛如横卧下来的安详祷告,说话的口吻就和一个老迈的祖母说教正值青春期的叛逆孙辈没什么两样,“我诚挚建议你现在就站起来,全须全尾地走出去,走到太阳底下去——意识到三藩的阳光那么美丽,那么值得留恋。”
      蓦地,小霍华德听见她微垂的眼尾里吹过一阵飞沙走石的风,枪林弹雨在她眼睑开阖的瞬间归为死亡的阒寂——他觉得有谁用钢针在他的后颈刺了一下,那种致命的寒意转转瞬冲上脊椎直突脑髓,他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春田感到遗憾。如若依照预期,五大家族与春田酒馆的势力格局在年末稳定下来,那么整个加州的局面也会更好,至少三藩市的黑手党们能在加州黑市的谈判桌上拿出更多的筹码——这是她和汤普森决定落户三藩开始,就在苦心营构的长远计划,她们十年的心血,却因为面前这个不成器的小男孩差点毁于一旦。若是汤普森得知小霍华德这一年来干了什么,她真的会暴跳如雷。
      春田又有些苦恼。从南德回来起,日子就过得不怎么顺心——这就很要命了。春田酒馆的常客们都知道,春田不顺心,就有人要遭殃。M14、MP5她们偶尔会谈起,春田就算生气了也很少冲人发脾气,责备别人也总是柔声细语的,看上去根本就不适合在黑手党的地界里生存,更不要说成为一个首领。
      ……但那仅仅是看上去而已。
      李-恩菲尔德因为黑天鹅堡的事欠了她们人情,事后她来酒馆探望汤普森,并和春田道歉,然后,史无前例地受了春田的冷脸。那时候,饶是沉稳老练如李-恩菲尔德这样的人,也禁不住有些失措——现今的世道,有两件事做了是最不值当的:第一,老老实实给人类缴税;第二,惹春田生气。李和春田合作十年,嘴上说着互惠互利,其实基本上都是李单方面给酒馆出资,唯一一次索取回报也就是掀起了南德的内战让春田和汤普森带人充当了炮灰——仅此一次,但李也意识到自己触及了春田的底线,春田是最无法忍受这种事的。春田看上去是个奉献型人格,温柔可靠、任劳任怨,不求回报地为同伴付出……
      但那也仅仅是看上去而已。
      给其他人形做合口味的饭菜也好、照料心智年幼的人形的生活起居也好,包括从前在指挥官的部队里做各种琐屑麻烦的杂务、安抚暴脾气的指挥官也好,春田所做的一切付出都只有一个目的——让自己顺心顺意。性格乖张的人形能融入集体、捣蛋鬼人形使坏时懂得分寸、技术落后的人形能得到提高成为有用的战力、指挥官能对安稳的现状和取得的胜利露出满意的笑容——只有这样,一切都不出差错、顺利安稳,春田才觉得惬意窝心,她的付出才令她感到快乐。她就像一位独自照料一座花园的园丁,每一枝娇妍的鲜花都是令她骄傲的作品。
      ——而要是有谁不长眼践踏了她悉心栽培的花朵,哪怕只是踢坏了一小截花圃的篱笆,也必定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因此,若能取得春田的原谅,不论春田开出多大的价码,李都绝对没有二话。
      李去找Kar98k的时候,Kar98k半真半假地打趣道,春田实际上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吧?如果有人把和她作对当成乐趣,肯定会死得很惨的。
      李不置可否。

      Vector从酒馆后厨转出来走到大厅的时候,看到春田的脸颊左侧汩汩流下鲜血,沾湿了她的亚麻色长发——应该是被站在她身边的男人用小口径的手枪近距离射穿了头部。Vector冷淡地评价道:“用喷子的话姑且还能把头轰掉,这么小的口径还是算了吧。”春田从容地拿起餐巾擦了擦伤口,笑着说:“如果是喷子我就不会干坐着等他开枪了,V.”
      小霍华德看见Vector顿时变得脸色惨白,连带他带来的几个部下也抠着墙壁上的暗纹壁纸两腿直打颤。
      “不可能!!这女人……”
      ——明明已经连头都被敲烂了!!
      小霍华德虽然年纪尚轻,但在黑手党的世界里,作为家族首领的继承人被栽培起来的男人,胆识绝不与年龄挂钩。可是面前的两个女人,两个不死的鬼魂还是让他心生惧意,等他回过神来时,他的手指已经抖如筛糠,连枪都抓不稳了。
      “你们……你们是人形!他妈的人形!”小霍华德目眦欲裂,“你们完了……”他抬起手点着Vector,继而又指向春田,“你们完蛋了!下贱的充气娃娃们——从明天开始,你们就是遭人追打的野狗,三藩市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不错。”春田连声附和,她轻轻摇晃着流血的头颅,款款走向挂着镀了金银、镶了宝石的M1903步枪的那堵墙,弯腰拉开裸身天使像下方的高脚古董柜,“警察和人形监察会怎么能容许人形拉帮结派、大摇大摆地坐到谈判桌上和人类分一杯羹呢?只要你们打个匿名电话,明天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可问题是,你们有什么资格谈论‘明天’?”
      她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一把老旧、黯淡、和墙上那柄优雅耀目的装饰枪相去甚远的春田M1903狙击步枪。那是她存在的显形,那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自身”,那是她绝对的控制欲和压倒性的恐怖。
      那就是斯普林菲尔德。
      她的嘴角挂着笑容,带着某种足以致幻的温柔。春田端起了枪,犹如端起一盘热气腾腾的苹果馅饼。
      《恰空》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了。汤普森总是拉这一首作为给敌人的送葬。
      瞄镜后的春田穿着朴素干净的白衬衫、罩着女人味十足的居家围裙,架着一柄比死神的镰刀更精准的狙击枪,神容锋利、唇颌带血。
      “嘿,这位客人。”
      她用白开水一般温热、无毒、滋润他人心田的嗓音说道。

      “汤米向你问好。”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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