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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二十七章 人来人往 9 ...

  •   十一

      “走。都走。”灭绝闭着眼睛,挥了挥手,“我要休息,你们不要在这里烦我。”

      护士长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殷梨亭,再看看脸如死灰般地躺在值班室狭窄的床上的灭绝,动了动嘴,又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殷梨亭沉吟着说,“我给您做一个简单的查体。。血压这么低,您又有溃疡史,怕出血了。”

      “走。”灭绝不耐烦地道,“我自己知道自己,不需要别人罗嗦。”她忽然睁开眼睛,冷冷地道,“殷大夫,是不是得我签了责任书,自行负责一切后果,你才给我个清净?我不是你的病人,并没走进你们科的诊室,这道程序,不用了吧?不过如果你不放心,我写给你。”

      “主任,您。。。。。。”护士长为难地喊,眼圈倏然红了,摇头叹气,低声道,“您这何苦的呢?”

      殷梨亭皱眉站着,护士长叹气道,“殷大夫,谢谢您了,要不。。。您回去吧,让方主任,先休息休息。”

      殷梨亭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去,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又转身把门带上,下了决心似的说,“方老师,再好的医生,也会误诊的。”

      灭绝好像没听见似的,闭着眼睛,根本不答理他。

      殷梨亭走近一步,继续说道,“方老师,我们从头一天进临床,老师都反复反复地灌输一个最要紧的概念,病人有什么症状,我们都先要想最严重的病,从最重往最轻去排除。。。。。。病人便经常会觉得做医生的危言耸听。可是到自己身上,我们都免不了往侥幸了想,用所有的专业知识,开解自己。”

      灭绝声音嘶哑地打断他,“我用不着你来教训。”

      “我怎么会有资格教训您。”殷梨亭摇头道,停了半晌,接着低声地道,“我自己工作的时间不能算长,可是10几年,也确实并没耽误了哪个病人的诊断。唯独,我自己妈妈的病。。。。。。对着每一个那么典型的症状,我都努力地从书上 ,从前例里,找一个不符合的可能。就那么拖下来。我想,讳疾忌医的心情,大概是越明白可能后果的严重,越不能承认,不能面对。”

      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只听见三个人,频率不同的呼吸声和挂表枯燥的滴答声。护士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殷梨亭,他别过了脸去。灭绝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殷梨亭摇了摇头,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从妇产科主任办公室到普外科自己的办公室,要上三层楼,经过很长的楼道。他忽然觉得乏味。一辈子,大概是注定要在这样的楼道里,匆匆地奔走。在呻吟声里,哭喊声里,苍白与血红的环绕之中,做一个给别人援手的人。医生,可以说它纯粹是一个职业,也可以说,是一种真正的理想,带给过他很多的满足,确实,不仅仅是养活了自己而已。

      可是,今天,从一个抢救失败的病人身边走出来,走到一个拒绝检查和治疗的同行的身边,他觉得乏味而疲累。灭绝深陷在白色医用枕头里的灰白的皱纹纵横的脸,让他心里一片苍白。他不喜欢灭绝,甚至说得上反感,虽然他不会象韦一笑他们那样,极尽刻薄之能事地讽刺这个刚愎自用,孤僻古怪的老太太。可是今天,看见她孤单单地,躺在那间挂满奖状奖杯锦旗的办公室狭小的床上,他想,他很明白她这时候的心情——-那不是她对身边人不耐烦的话所表现出的骄傲与蛮横,而是真切的恐惧和孤单。

      但是,谁帮得了她呢?她也只能躺在那里而已。

      “殷大夫。”楼梯口,有人叫他。

      殷梨亭停下来,回头,看见那个几小时前去世的病人的妻子,站在身后。

      “您有什么事。”他问。还有什么事?这时候,病人家属再找医生,唯一的事情,只能是找麻烦,置疑治疗方式与过程了。他心中真实的感觉,是无可奈何四个字,在心里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他对此早已熟悉——-甚至早到远没有走进医学院之前,父亲出意外,父亲瘫痪,父亲去世的时候。然而,当年母亲,哥哥,和自己,对医院和医生的质疑与愤慨,到了他穿上白衣,开始亲口宣布死亡之后,唯一能留给他的,只是比其他被置疑被指责的同事更多一重的痛苦和无奈。他无法简单地抱怨病人的无知与无理,他对那种重得无法承载的痛苦太解了。付出了太多,也期待了太多之后,再面对彻底失去的悲伤,或者的确需要一种蛮不讲理的发泄。

      “谢谢您。”她向他正正地鞠了一躬,“明天,我们就回去了 ,谢谢您这几个月,这么尽心。”

      “啊。”殷梨亭愣怔地望着她,半晌,才反映过来似的,连连摆手,“不,不,您可别这么说。”这谢谢二字,他听得太习惯了,却从来不曾是在这个时候——-这着实地让他不知所措。他并不需要为这个早有预料的死亡而惭愧,但却无论如何,承受不了这一鞠躬,和这一个谢字。“您别这么说,您和孩子不容易,坚持了这么久。。。。。。”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忽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接下来那句本来是礼貌性地,习惯性地去安慰家属和避开责任的“我们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居然没有说出来,而是连续说了两声,“对不起。”

      “大夫不是神。这我知道。”她低着头道,“只是尽人力。无论如何,谢谢您心慈,可怜咱们母女,给了好多照顾。咱们明白。”

      “不是可怜,”他本能地觉得这可怜二字,并不该用在她们身上,“我是。。。。。。”他想要找另一个恰当的词来替带,却一时有些糊涂,一下子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家人在他心里,跟其他的病人有些不同。

      多少个次晚上值班巡病房,他会不自觉地把本来很轻的脚步更加放轻,甚至在门口便停下来。若是病人精神好,他想看见那一家三口脸上带着的笑容,妻子给丈夫,孩子给父亲,拉拉杂杂地讲些从前的现在的,自己的别人的,经历过的刚听来的小事;若是病人昏睡着,他不想打断了那孩子趴在床头柜上写作业的沙沙的声响,不想惊动了那妻子看着丈夫,看着孩子的柔和的目光,不想打扰了她对如何把那赖以支撑丈夫的治疗和全家的生活的小小服装店,办得更红火些的认真盘算。

      这病人,几乎是他所见过的少见的,极少呻吟 ,更从未撕心咧肺地嚎叫着让我死吧的病人。他的求生的渴望是那样强烈而坚持,而对日渐衰弱的事实,面对的却又如此平静。正如他的妻子孩子,那种对奇迹的天真的渴盼,与对现实的沉毅的接受,安静地糅合在一起一样。

      而她,似乎对这两个字,却并没有那么多敏感的情绪。她再次给殷梨亭鞠躬,再次说了谢谢,便转身走了。殷梨亭在空旷昏暗的楼道里站着,一直等到她背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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