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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静王常住军营,吃得了风餐露宿之苦,并不意味他不贪图安逸享乐。他经营凤翔多年,凤翔的静王府别苑几经修葺,也是极尽奢华。
      这别苑明朗来的并不算少,如果以他十九百一赌场老板的身份,他来得实在够多,但若以一个儿子的身份,他与这座别苑的距离比静王一个普通亲信都远。

      明朗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睡在静王卧室,之前静王至多在书房见他,他从未进过这里。无意中知道后,他忍不住想仔细打量一番,能看到的无外目光能及的尺寸之地。
      他躺在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所在,再无法叫一声父王。
      卧室里还有一些他熟悉的东西。
      有次侍女拿一面菱花镜给他照,他看着眼熟便叫侍女翻到背面,只见那双鸾双龙的纹饰赫然是他几年前送给静王的,派人送过去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奢望静王会拿起来看上一眼。又或者这只是他住进来以后静王才从库房翻出来的。不管怎样,也许静王比他现在肯相信的更爱他几分,可他不在乎了。

      自从最近一次与静王不欢而散,静王就没再跟他说过话。
      不用没话找话,他们彼此倒也难得的自在。
      但明朗一颗心自知道接筋起就悬在半空。
      静王将给他接手脚筋的事看得比天大,所有人都在忙碌,来来往往的人影扫过,像计时的滴漏,只有他躺在那儿,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孤伶伶等待命运的裁决。
      没人会安慰他,也没人告诉他什么时候接,怎样接,接好接不好,又当如何。

      静王十分体贴地换了他了物园的贴身侍女侍候他沐浴。他趁机打探些外面的消息,两个从来对他言听计从的侍女只是摇头,多问两句,她们就怕得掉眼泪。
      他忙温言宽慰。
      他看似冷酷,其实最是护下。他只盼静王不要再因他牵连他人。
      也由此,他推测接筋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

      翌日,天高云淡,窗外虫吟鸟鸣此起彼伏,一派生机盎然,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金灿灿的阳光撒了一室,暖得亮得明朗有点想去院子里坐一坐,他已经很久没留意过天是黑是白,是阴是晴。

      静王带着人鱼贯而入,当先穿过日光,在他床前站定,将光亮遮了个严实。
      侍女端着药站在旁边。
      常钰带着他的小侍从走在最后。
      明朗心往下沉。
      “昨晚睡得可还好?”
      “还好!”
      “这几日天气干爽,利于伤口愈合。”
      “全凭王爷做主。”
      静王沉默半晌,招呼侍女上前。托盘中有两碗药。
      “这里有两碗药。一碗是麻沸散,常钰重新配过的,镇痛更好。另一碗叫忘川,昔年侯军集破高昌时传下来的秘药,喝下去会忘了所有事。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明朗愣住,脑子一下转不过来。
      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甚至静王余怒未消,不给他服用麻醉药物,他都有想过。
      他花了好一会儿确认这是对他说的。

      静王像一堵墙笼在床前,因逆光很难看清面目。
      明朗吃力仰着头看。没人比他更熟悉静王的眉目。
      他只想看清静王此刻的表情。他想象不出静王此刻的表情。
      他怕自己已经开始遗忘。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他终要被静王所弃,连那些他私藏的他们父子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柔情乃至无情,都不容他留存。

      他两颊酸胀,艰难成言:“王爷已把药端来,想必我连拒绝都不能。”
      这一句直将静王原想说的“你可选择喝与不喝”生生顶了回去。
      他本存了最后的侥幸,如果明朗说不想忘,他绝不逼他。
      可他非要将他想得如此不堪。

      “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既然这是静王最后的恩赐,犹如死囚的最后一顿饭,明朗决定认真想一想,良久,他郑重说道:“若是可以,无论我手脚能否治好,请王爷将我送至洛阳龙门的香山寺,把我交给一位法号玄霄的大师即可。我几年前匆匆路过那里,曾许过‘他生当做此山僧’的愿,如今,老天垂怜,不必再等他生了。”

      眼前那座山突然移开。静王在床沿坐下,这一坐的力道也像座山。
      明朗的下巴被静王捏住,捏得有些用力但还算克制。
      然而明朗真切分明地感受到静王周身散发的癫狂与狰狞。
      “如果你是在求我,那就该叫我父王。”
      “我没有在求你!”明朗恨自己为何到现在还会有些伤心。“你问了我,我便说出我的心愿。你可以不答应。反正,到时不论您把我扔在何处,我也不会知道了。”
      一记巴掌在他脸上炸开,静王还要再打,被常钰抱住手臂。
      当着几个外人,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常钰只能劝道:“王爷,公子身体要紧,您何必……”
      静王甩开他,敛了衣袖,阴森森道:“他一刻还是我的儿子,就该知道怎么对我这个父亲说话。”
      明朗头歪在一边,干脆把眼一闭。他本就该一直这样闭着眼。

      “喂他喝药!”吩咐完这句,静王起身负手站到一旁,似是不愿再多看明朗一眼。
      常钰心中暗叹,亲自将明朗上身托起,先将麻沸散给明朗服下。他留意着静王背影,只盼静王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奈何无论他如何拖延,静王始终石像般伫立,纹丝未动。他只好又端起忘川。
      而明朗就像一个渴极的人,丝毫不在意哪一碗是麻沸散,哪一碗是忘川。药碗一碰到唇边,他就用嘴压着碗痛饮般一口气喝完,药汁浸进嘴角的伤口,撕裂般痛,但比起一会儿伤口被重新割开、皮肉重新翻开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事已至此,静王仍不肯放过他。常钰刚叫人撤下药碗,就听到静王不带一点感情的声音传过来。“留一个人按着他,其他人退下。常钰,开始吧。”
      常钰变色道:“王爷,麻沸散还未起效啊。”
      静王侧过脸冷笑道:“你的哥舒公子不是最骄傲最有骨气的,还会怕疼?”

      “常钰,堵住我嘴就是了。”
      明朗原本已铁心再不多说一句,此时却不得不再为自己说这一句。
      他死都不怕!却绝不能让眼前这人看轻。
      这就是那个说过会在接筋时抱着他的人。
      幸好他没信。
      他那时说将他嘴堵住,还以为不过是负气之言。
      没想到竟然成真。

      父王,我们就这样做个了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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