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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五.
      米汤自然也是喂不进的。又一番折腾下来,明朗身上的衣服也是狼藉得穿不住了。
      新上身的衣服自是熨烫平整,又烤暖了才给他穿上。
      常钰及时将伺候的下人们解救出去,自己也候在外间。不管明朗能不能挺过这一关,此时都只能把他交给静王。不管这是不是明朗在这世上最后的时光,此时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只能是静王。
      常钰几次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静王当然明白。
      他应该对明朗说一些话,一些已经十八年没再对他说过的话。
      可他连一句朗儿都难叫出口。

      他不是不知道明朗小小年纪挣扎求生要经历多少艰辛,流多少血泪。
      但造成这些的是那个对人狠对自己更狠的骗子。他将自己与明朗一样视为被那孤绝雀儿弃之不顾的受害者,怎会对孩子有什么负罪感。
      何况他找到明朗的时候,明朗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遗世独立的贵公子模样,更无半点凄苦孤寂之色,他再去提那些陈年旧事,倒显得矫情。于是绝口不提,仿佛未发生过一般。
      他找了儿子十一年,还不是好父亲吗?
      可哪怕相认之时,他都没有明明白白说出过父亲和儿子这两个字眼。
      而就在刚刚,他残酷承认,之前唯一涉及了儿子的谈话,不过是哄骗。

      在明朗需要他给予一点活下去的勇气时,他寒着脸挥刀,斩断云梯,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快意。
      他终于变成了他最痛恨的冷血寡情的人。
      既然我是唯一能伤害你的人,那必亲手挥刀。

      直到常钰进来提醒,可以再试喂一次米汤,静王才发觉他一直握着明朗的手, 指肚掌心都握得火烧一样。常钰诊脉时,亦强握着不放。
      常钰刚一探上明朗手腕,便觉比方才温热了一些,再加细探,脉象也竟稍强些许,忙叫静王继续托着明朗头,再喂米汤,这次虽仍止不住外流,却咽下好几口。常钰长出一口气,喜道:“果然公子只听王爷的话。”
      静王愕然。他并未对明朗说过任何话。
      他现在无论说好话还是发恶言,明朗都听不到,大概也不想听。
      但这句话始终是个安慰,简直像是有人当面夸他有个好儿子。

      米汤喂进去,床前侍候的众人均是面露喜色,各司其职又一阵忙,药也喂进了小半碗。侍女忙着给明朗擦嘴善后时,静王托在明朗头侧的手移了几寸,去抚他微拧起的眉。怎么可能抚平?
      常钰又招呼人退去,将咫尺之间留与静王。
      这一天,好生漫长。这一夜,静王一刻不敢合眼。
      晨光熹微,虽还不及室中烛火明亮,明朗却似受到了感召,微张了眼,眼光虽暗淡,眸子也是浸水的玉石一般光莹。静王察觉,忙连声唤他,一声声“朗儿”不像从口中脱出的,倒像从心口蹦出的。可惜明朗仍然听不到,眼只睁了半刻,又缓缓闭起,吓得静王在他手上一阵乱摸,直摸到脉搏才心安。
      明朗醒过这一次,静王更不肯离开他床前一刻,困极累极就倚在床前睡一会儿。又一天一夜,明朗中间又醒过两次,醒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但仍是浑浑噩噩,不会说话也认不得人。静王心里倒盼着他像这样慢慢恢复,生怕他徒然间清醒看到自己,刺激之下,病情又再恶化。他也见过人死之前,回光返照之状,因而此时不怕明朗昏睡,倒怕他突然头脑异常清明。
      最好是,他身体能够承受的时候,再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

      世间之事,永远是怕什么来什么。
      明朗再次醒来,眼中看到的影影绰绰的静王终于落到脑中。他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着静王,但他知道那是静王,是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也是伤自己最多、最深、最重的人。静王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也许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不在乎了,他只想把他最后在意的事说个清楚,还有将他最后想问的事问个明白。

      静王见明朗喉头疾滚,轻抚他肩头想他先平静下来。明朗像砧板上的鱼一样艰难挺了几次身,终于将滞在胸口的那口气吐出来,他艰难重复着“我……娘”,直到将这两个字清楚讲出来。静王也终于听清了,以为他又要问他母亲的事,忙安慰他好好养病,日后必定知无不言,据实相告。哪知明朗咬牙切齿说的却是:
      “我娘……要我一直走……去找你。是她让我……去找……你。我十六岁时……也是……是你来赌场找我……是你来找的我!你说……我也是骗子,不配当你的儿子……可不管你有多憎恶我……也是你来赌场找的我。你不能……这样颠倒是非……我死之后,你可以把我的心挖出来,心是不会骗人的……你可以看看我有什么是骗你的!”
      明朗说完这番话,已经气竭力尽,泪水汹涌如泉涌,仿佛要将他残存的生命流尽一般。
      静王哪还顾得上细想他话中意,一边高声唤常钰,一边呜咽着叫“朗儿”,却再多说不出一句。

      常钰赶至,原本想帮静王一起安抚明朗,明朗看见常钰,却见到救星一般,伸手去抓他,自然丝毫也用不上力,他也顾不得伤口撕扯之痛,直勾勾盯着常钰问:“我到了阴间,是不是……就能行动如常?”
      常钰明知明朗神志不清,仍被问得一愣。
      因为这一问实在不像是神志不清的人问出的。
      他忍不住望一眼静王,这一眼也被明朗看进眼里,明朗忿忿道:“你不用怕他,这是我问你的。”
      与方才不同,他此时气息虽弱,说话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常钰扶他躺好,哄道:“公子,你是生病了,你不会死。王爷这些天一直守着你,几乎没合过眼,你看他眼睛都熬肿了。”
      明朗“哦”了一声,似乎听进去了,不再追着常钰问。常钰的一口气还没出透,明朗又开始自言自语,说的依旧是胡话,混沌里的通透却让人心惊。

      “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样。只有她还会心疼我!我不能让她看到这些伤口……可我想她心疼我。”
      “要是她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就死了,我该怎么说?”
      “她会不会怨我?躲着不见我?我从来没为她辩解。无论父王说她什么,我都不敢为她辩解,我怕被父王厌恶,我想父王……喜欢我……”
      “父王以为我记不得小时候的事,其实我还记得一些的,我记得他带我骑过马,像飞起来一样。这些事,是他不记得了吧。”
      这样激烈的情绪很快耗尽了明朗的气力,明朗在喋喋不休中又昏睡过去,眼角的溪流许久才干涸。

      “这就是你所说的幻象?”
      常钰从未听过静王这样的声音,惊得他背上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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