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湔雪倾情》浮生永夏

31、女儿心事鸳鸯怨

　　许久，悠云的眼睛才似慢慢习惯了屋内的光线，看清楚了来人，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静静立在床前，面目英俊，却有一种韬然的气质，和悠云所接触过的男子都不同，期生是温柔，剑七是坚毅，十五是稚气，而面前的男子，竟让她看也看不透。
　　这男子缓缓把手指搭上了悠云的脉，良久才对屋内更深的阴影处说：“人我救回来了，欠我的，你要记得。”
　　悠云这才注意到，阴影的更深处，剑七抱着剑坐在那里，不知许久。
　　剑七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看也不看那男子，只紧紧注视着悠云，点了点头。
　　“这里估计也没我什么事了，我先走了。”那男子继续说。
　　剑七仍是点点头。
　　“我大老远地跑来，你个做主人的，听见客人要走，也不多问一句我走去哪里？”那男子倒似忽然不着急起来，悠哉开口的口气像极了十五。
　　“谁管你去哪里，你侯大少到哪里不找最好玩，最热闹，也最麻烦的地方去，多问一句被你拖了去，简直是嫌命太长。”十五不知何时冒出来，笑嘻嘻地答上了话。
　　“说得有道理，还是你最了解我。”侯亭林居然笑的还很得意，“那个丫头，说的就是你。”
　　随着十五出现的还有芊芊和琴儿，琴儿软软地叫了一声：“小姐。”就急急伏在悠云的榻边，“担心死琴儿了，你发热了整整一天，终于醒了，可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先喝口参茶？”
　　琴儿话音未落，便不客气地被侯亭林打断：“丫头，丫头，叫琴儿的丫头，去和名剑山庄的下人说一声，打扫间干净的厢房出来，侯大少我就住这里了。”
　　悠云初醒，琴儿哪里还顾得旁人，故而，只听芊芊流莺婉转地长长一叹：“我终于是知道十五如何和侯大少臭味相投了。”
　　“因为我们一样不识时务且不要脸。”侯亭林答得一脸正经。
　　“不识时务的是你，我最多有点不要脸。”十五一幅极力撇清的样子，“你说的容易，堂堂塞北侯家的继承人，屈尊来我名剑山庄，只想打发个小丫头给你收拾间房就是？你真要住下来，还是和我乖乖去见大伯，然后看看庄主有没有心情见你。”
　　“好。”侯亭林高高兴兴应承下来。
　　十五一脸遭雷劈的表情：“你这个麻烦小旋风，所到之处，兴风作浪，偏偏最怕的就是往来应酬，拜谒客套，表面文章，居然真要留在名剑山庄？”
　　“你要住到什么时候？”剑七也开了口。
　　“当然住到五月你名剑山庄宴客的时候了。”侯亭林回答的理所当然。
　　“名剑山庄这个和尚庙，你想住下来？还住那么久？什么心思？”十五难以置信。
　　“躲家里的那堆烦人事，十五公子，烦请收留。”侯亭林居然长长一揖。
　　十五惊得向旁侧一跳：“老七，这家伙越来越疯了。”
　　“你们两个，她刚醒，要跳大梁，唱大戏给我出去。”剑七有了微微的无奈，“都和我一起先去见大伯。”
　　说着，便和十五，侯亭林一起出了门，临出门前，深深地看了芊芊一眼：“好好照顾她。”芊芊便点头应承下来。
　　芊芊这才缓移脚步，挨到了悠云的榻边：“云姐姐，可好了些？琴儿，快去张罗茶水饮食，捡你家小姐平日爱吃的那几样来，都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了，如何熬得住？”
　　琴儿应了，转去打理。
　　芊芊自拧了一条棉布手巾，替悠云拭着脸，轻轻说：“你发热时，可有些吓人，终于是挺过来了。”
　　“让你们担心了。”悠云略带歉意。
　　“你昨夜只是哭，看着都让人心疼。云姐姐，我知你心里定然是极苦极苦的。”芊芊端了杯温热的清水，扶悠云起身服用。
　　“我只知我昨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时美好的令我不愿清醒，一时又难过的生怕我醒不过来。”悠云怅然若失。
　　“云姐姐，你一定吃过很多很多的苦。芊芊叹了一句。”
　　悠云摇摇头：“现在的我何敢言苦，深宅大院，锦衣玉食，若是战火一起，流民伤殍，江湖血雨，我的苦如何相提并论？”
　　“所以就说你不正常，自身都还顾不上，哪里想到那么许多？”十五已然回转来，同着剑七，进了里间的门。
　　“侯大少呢？”芊芊问。
　　“被大伯留晚宴，我们就先回来了。先说好，我和老七在你这里蹭晚饭，琴儿丫头不知道又张罗什么好吃的。”十五高高兴兴坐在榻边，摩拳擦掌，一脸期待。
　　“可还有哪里不适？”剑七问。
　　悠云轻轻摇摇头：“刚才听侯公子说，你欠他的要记得，敢问是？”
　　“小事，你不用挂心。”剑七只是说。
　　“告诉她好了，免得她小脑袋又东想西想，一刻不得休息。”十五说。
　　剑七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你是如何又病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十五问悠云。
　　悠云凄然一笑：“世人都知我先天不足，初春郊游，略感风寒，只怕现在外间都是如是说吧。”
　　“云姐姐，你睡了一夜，如何知道的？”芊芊奇怪道。
　　“江湖事，总有自己的暗潮，看惯了便就知道了。”悠云无力般摆摆手。
　　“也就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了？”十五眼神玩味。
　　“我中了毒，绮月山庄的毒。”悠云长长一叹。
　　“你可知是谁下给你的？”剑七问。
　　芊芊先抢着说：“莫不是玫澜？昨日只有她握过你的手。”
　　悠云摇摇头：“不是她，我本以为是她，我甚至盼是她。”一扼腕，几多怅惋，“是她身边的那个小婢，毒下在香炉中，席上唯有她打理这些，玫澜是堂堂的山庄小姐，定然不会屈尊。”
　　“香炉中？那毒是随风飘散的？为何大家都没事，唯有云姐姐中了毒？”芊芊不解。
　　“因为她中的是种叫做‘鸳鸯怨’的毒。分成鸳和鸯两种毒，分开来，于人无恙，唯有合起来使用，就是极阴狠的毒，一般也不会置人于死地，却可以使人神志混乱，四肢瘫痪，只怕比死还难过些。”剑七口气中有着阴冷。
　　“我懂了，昨日香炉中的毒，只是其中的一种，那另一种云姐姐是在哪里染上的呢？”芊芊问。
　　“你可知？”十五只是问悠云。
　　悠云无比惨伤地笑了：“所以说，我只是盼是玫澜下的毒。”
　　剑七敛去脸上的所有神色，郑重地说：“昨日锦色苑游，本不过是你和芊芊的私约，偏偏碧水亭中，名剑山庄自不用说，绮月山庄的玫澜，飞马山庄的季岚山，塞北侯家的侯亭林，同着南宫世家的南宫期生，‘三庄两家’一时齐聚，另有大批武林名宿，你以为是巧合而已？南宫悠云，撇去男女私情不谈，你今日一定要原原本本讲清楚南宫期生的过往，从你出了南宫世家的门开始，你就涉足江湖，这江湖，便由不得你。这时若还为他维护，你不光是置你自己的性命于不顾，更是把整个江湖拖进一潭风波中，你可知？”
　　悠云浅浅落下两行清泪来：“我现在情愿我不知。”
　　“云姐姐。”芊芊握紧了悠云的手。
　　十五皱着眉，低低开了口：“容她想想，先吃饭吧。”
　　一时间，大家都无言，唯有琴儿进门收拾碗筷的声音，小小一席，每个人都满腹心事。席间，剑七，十五，芊芊三人却极有默契般，同时替悠云的碗中添菜，悠云一愣，话也不答，只埋头静静吃完碗中的菜色。
　　席末已是掌灯时分，悠云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琴儿，伺候上好的碧潭飘雪来，沏浓些，我今天要和大家夜谈。今晚的其他访客，除了大伯、庄主，一律谢绝。”
　　琴儿应了，下去收拾。
　　金盏银台，长擎巨烛，白烛泪滴，似女儿心事。烛光下，悠云幽幽开了口：“十五说的是，我若此刻仍儿女情长，便枉为南宫世家的女儿。”再顿一顿，“昨日碧水亭中，我中的是鸳毒，鸯毒是期生驾马带我去的时候，下在我身上的。十五你又如何知道是他下的毒？”
　　“昨日你唯有在他身旁的时候不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无事，除了他，我也没有其他人可想了。”十五答道。“再加上你昨日叮嘱我，不要让大家动南宫期生和玫澜所接触过的一切器物、饮食。你的心里，如何不是当时就对南宫期生起了疑心？”
　　悠云脸色竟有了微微的惨白：“是，我当时已然担心，期生似不是我往日所认识的那个瘦弱少年了。我只是不愿相信而已。故而小心提防，仍是在席上抚琴时中了毒。”悠云垂首一思量：“芊芊，你可知，昨日千金请你唱曲的是谁？”
　　“难道？”芊芊似懂非懂。
　　“只怕便是期生。”悠云望着飘摇不定的烛火，长叹了一句，“这阙《贺新郎》，是我年少时，在南宫世家常弹的曲子，期生那时常常听我练琴，说我弹得曲中最婉转多情的，就是这一阙。那时都年少，他说，要他新婚之时，让我弹给他听，转眼风华，一语成谶。终是了了他的心愿。”语意中无限感伤，悠云微微垂首。
　　“没有道理。”剑七竟是一皱眉，“你现在的身分不光是南宫世家的小姐，更是名剑山庄的未来夫人，如果你中毒，还中的是绮月山庄独有的毒，绮月山庄一时间得罪的就是两大门派，于他何益？”
　　悠云摇摇头：“我一定不会被毒倒，名剑山庄的名医良药，江湖闻名，这也就罢了，期生知道，我不会被毒倒。”
　　“怎么说？”十五竟也滞了一滞。
　　“这‘鸳鸯怨’是温燥之毒，引发血脉乱行，故而使得人神志不清，四肢瘫痪。我么，先天便是寒毒入骨，最多毒上加毒，像昨夜一般，高热不退，要我的命，倒不见得。”悠云摇摇头。
　　“那这下毒的目的，又是为何？”芊芊不解。
　　“只怕是为了他新婚的妻子。”十五终于是想通了。
　　“南宫世家内，我爹爹南宫烈是神，期生，便是他的臂膀，只是人人都知，期生绝不会是南宫世家的继承人，他是义子，也终就是义子而已，南宫世家，最终还是我那几个不成材的哥哥的囊中物罢了。”悠云一叹，“不知他如何娶了绮月山庄的小姐，绮月山庄历来人丁单薄，却有这个女婿，倒不免降了些身分。”
　　“你是说，这下毒之事，虽为期生所为，实际上乃是出自玫澜的授意？”剑七问。
　　“不然呢？玫澜的贴身小婢和南宫期生合起来下毒么？那就祸起萧墙了。”十五答道“能在入宴前安排南宫期生对悠云下鸯毒，碧水亭内安排小婢下鸳毒的，只怕也找不出其他人来了。”
　　唯有芊芊懂得悠云的心伤：“云姐姐，怕是南宫期生并不知道他身上有毒，无意中下在你身上的，怕是玫澜的计谋，离间你们，让你误会他的。”
　　悠云这才从方才的黯然中回神，清浅一笑，倒似看得通透般：“你这样说，就不免苛责玫澜了。第一，《贺新郎》此曲，于我于他，都别有深意，此中情由，外人如何得知？却偏偏被玫澜依依切切先行在碧水亭中抚琴一唱，不是期生所为是谁所为？第二，唯有期生知我心思，武林同侪面前，我纵是拼了命，也要自己和南宫世家的脸面，一定会为他们抚琴，而唯有抚琴，方才焚香，我才能中毒，玫澜如何算得出我的心思？第三，若只为儿女情长，就看轻了期生，南宫世家长大的孩子，如我，如他，都懂得，无论何事，都不如活下去重要。如今，玫澜已经是他的妻，为了他自己，为了绮月山庄的最大利益，他如何将我牺牲不得，不过是江湖事罢了。”
　　悠云语毕，众人心中不免有些沉痛，唯有悠云，这席话出，自己竟似吐尽心中长长缠绵，心中明镜，再无一丝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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