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万物法度》sosophi

4、Chapter Four

　　|十九| 海天之门

　　海水阴冷刺骨，四周沉暗如墨。一尾红影在水中如梭前行，灵活地闪避开礁石。它循着记忆来到少年沉没的海域。此处的海底山峦起伏，谷沟纵横，又有暗流急湍，要藏住一具身体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离海天之门关闭还有时间。它游进每一道缝隙，翻看每一块石窝，鱼尾掀起砂石、挥开海藻，寻找着少年的遗躯。他肯定是已经死了。

　　椿年幼时，奶奶便去世了，她当时便像阿春那样懵懂。但是爷爷丿告诉她，神御前并不会真正地死去。死后他们的身体会化作泥土，而灵魂变成小鱼，游到善恶之间北方的如升阁——那里居住着掌管生死薄的灵婆。还有他们身体里的气息，则是幻化成自己所喜爱的万物生灵。

　　不知道人类是不是也这样。

　　嘤嘤——水波带来远方同伴的讯息。一尾尾红色的大鱼自黑幕尽头游来，从珊瑚礁群的上空掠过。洋流将海藻森林缓缓抚动，露出了被遮掩的洞穴。洞穴深处的黑暗被水流搅动，顿时亮起星星点点的萤光。水母群颤颤散开，随波逐流，一时流光飞舞。

　　“回家喽——”

　　“人间可真好玩！我都快舍不得回去了！”

　　“椿？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快来？”

　　与椿熟识的大鱼们欢欣地召唤着自己的同伴。鱼群自它头顶游过，很快远去。远远地，椿仿佛还听到了廷牧的声音在问：“你们有看到阿鸣吗？”

　　漩涡开始变小了，水流已经不如开始时那么湍急。离海天之门关闭没剩多少时间了。找了这么久都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椿难免有些垂头丧气，但一想到那个嚎啕大哭的小丫头，还有言笑宴宴的少年面容，轻抚过她头顶的温柔，身体里陡然生出一丝勇气和几近盲目的坚定。

　　“天神护佑！一定要让我找到他！”

　　它沿着礁石间的窄道往前游去，在拐过一道弯之后，只见一只深海老蚌正一张一合着把少年尽力吸进壳中。珠母的华光异彩从它蠕动厮磨的斧足软□□隙溢出。

　　|二十| 驱祟诛邪

　　一双鱼儿比肩冲出水柱，化作含着笑手牵手的少年少女。

　　“廷牧！阿鸣！”珮一边举起手杖，一边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两人同时愣了，身形在空中一顿，下意识地应了她：“是！（是！）”

　　话音刚落，从掌管四季的丰隆袖底冲出一股漆黑的绳索，分作两头捆住他们。先时松，后作紧，索身如蚕丝绵绵，其上散发的阵阵寒气却已令两人如堕冰渊。薄冰从绳索上析出，迅速蔓延少年少女全身，将他们整个人由头到脚冰住。

　　胤见了那冰索，眼睛亮晶晶，扒在少年头顶软软道来：“那不是母亲用冬日的黑云炼出来的云索吗？平日里都是用来套天狗的，可好玩了！”那厮就爱捣蛋，逢月之夜总要跑到神御前的地界，偷偷摸摸舔食丰隆领着儿子胤一块造出来的天边云朵。

　　“抱歉。”丰隆朝不能动弹的少年少女歉意一笑，往后退开一步。这时句芒上得前来，同时抬起双臂，左掌右掌分别贴在两人额际，双爪呈鸟喙状作了一个抓取的动作。廷牧毫无反应，他身边的少女鸣却嘤咛了一声，一团沸腾的血雾自她天庭飞出，汇入句芒的左掌。

　　“是祟气！快！”后土急道。

　　句芒五指合拢，将掌中的血雾捏成一粒种子。当他重新摊开掌心，祝融眼明手快地放出三昧真火，将种子密密实实地裹了进去，隔绝了它往外逃的可能。

　　“坎！”他飞快地看向坎，对方手里的绣囊已经张好了口子。

　　火焰裹着种子飞进绣囊，带子一扎，马上密不透风。这是嫘祖织成的绣囊，大可幕天席地，小可封印祟物。坎把它放进盘子里时，绣囊还在鼓动，祟气凶猛，似乎在里边不死心地挣扎。珮见了，椿花手杖一点，它便瘪了下去，再无声息。

　　丰隆收回廷牧和阿鸣身上的云索。少女软软倒下，廷牧扶住了她。一个小不点用力挤过大人的腿，跑上来拉住他的衣袖。廷牧的妹妹，廷若担忧地看着他。她与胤差不多的年纪，因为父母早亡，自懂事便是与兄长相依为命。与胤相比，她懂事太多。

　　“哥哥……”

　　“我没事。”少年笑着，分出一只手捏捏她脸蛋。“来，我们一块送你阿鸣姐姐回家。”压下心中的疑问，他打横抱起刚被施以祓禊之术、沉睡不醒的少女，向珮和其他几位神御前点了点头，便领着女童离开此处。

　　兄妹俩与凤夫妻、丿擦身而过。他们自然也见到了阿鸣的情形。女儿到现在还没回来，凤更加担心，开口叫住廷牧：“你回来的路上，有遇到椿吗？”

　　“嗯！”少年点头：“她应该就在后边了。”

　　闻言几人脸上露出笑意，总算稍微松了口气。

　　|二十一| 客死异乡

　　嫘祖将织好的锦缎一寸寸浸入河水，无暇夜幕便缓缓拉开。天际升起初十的月亮，形如碗，盛满玉光。

　　今年参加成人礼的五十六个孩子，总共回来了五十个，其中有十七个身染祟气，被当场施以祓禊之礼，之后便陷入了沉睡。以珮之言，过几日他们便会清醒，倒无大碍。至于那些剩下的孩子们……随着夜色越来越深，通天水柱萎缩，众神御前的心也跟着沉到谷底：去年便有一个孩子不知去向。今年这些孩子迟迟不归，该不会是遇到了人类的捕渔船吧？

　　夜深沉，许多神御前都先回去睡了。只剩下孩子还没回来的那些，陪着施行祓禊之礼的珮他们，长久地等待着。夜风穿堂而来，凤偎进丈夫的怀中，身体无法自抑地瑟抖：“椿……”

　　胤掩口打着哈欠，靠在少年怀中，脑袋一点一顿。水柱越来越细，距离海天之门关闭，只剩下一刻钟不到的时间。珮和后土低声商议完，从栏杆纵身跃下，一步步往天井挪去。水龙卷的末端，逐渐远离这眼四方池。戴着面目的脸也看不清表情，她沉默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慢慢举起椿花手杖。

　　“珮婆婆！椿还没回来！”凤连忙冲到栏杆边，满眼请求地望着她。“不只椿，还有好几个孩子都还在路上！”凤眼中包着泪，平时严肃的脸现下布满焦急。

　　拿着椿花之杖的手顿在空中，珮看向了后土：“你看这……”

　　那场大乱过后，鼠婆被废，灵婆远在北方，许多神御前都陨落了，没人牵头管事。因有天神赐予的法杖在手，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主事。但是很多事情她都不敢自己擅自主张，时常仰赖后土来帮忙拿主意。

　　“风马的声音一直在响。”后土凝神听着周围。“这是天神给我们的指引和警示。它还在响，说明孩子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们应该已经进入海天之门。不过，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也必定沾染了人间的邪气，成了祟神……”他叹了口气。“罢了。珮，我们就再等一等吧。等他们回来吧，总好过客死异乡。”

　　……客死异乡。湫在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默默无语。凤哭倒在丈夫怀中，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另外那些神御前，有抬指抹泪的，或者低头不语的，多少带几分不忍和伤感。

　　胤猛地惊醒，一双手穿过腋下，把他放到地上。湫往前跨了一步，抬手握住栏杆：“婆婆。我去接一接他们。”

　　正说着，一尾红色的大鱼从天而降，在水龙卷的尾巴如烟消散前，头朝下一股脑冲进了天井。四方池里水花混着血液飞溅，它拍打着伤痕累累的鱼鳍，扭股糖一般扑腾着鱼尾。鱼尾也是残破的，撕裂成几缕，像是夏天漏风的破蒲扇。

　　“椿！”

　　“……泽泽？”

　　“是小宝吗！”

　　究竟是谁回来了？！

　　大家都希望最后平安归来的自己家的孩子，心意被急促的叮咚声紧牵。风马鼓躁，软陶烧出来的器具，中间叮叮当当的是颗玉珠子。越摇越烈，越摇越裂，突然咣咣咣碎裂声一连串响起，居然直接崩断了挂绳，整颗地飞撞到栏杆、楼道、地砖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天地寂寂。

　　一只苍白的手搭上井沿，紧接着，湿淋淋的脑袋冒了出来，右耳垂坠着一颗莹绿的玉珠，亮如萤火。刚刚跟老蚌恶斗一场、夺回少年尸体的椿，不仅身处重伤，还沾染上了老蚌临时前食物被夺的怨气。

　　“——椿！”不知道是谁大叫一声她的名字。

　　椿下意识地看过去，一团黑色朝她袭来，“梭”地捆住了她！

　　|二十二| 孤立无援

　　身体仿佛被无边的寒意入侵，比海底的暗流还冷，比少年的尸体还冰。

　　——不行，不能就这样晕睡过去！

　　椿忍着周身的痛苦，扭头寻找平日最熟悉的身影。

　　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打湿的视线中，一只手在她眼前挥动，她脑中激起炸裂似地疼痛，疼得仿佛身体里狠憋住的一口气也要被吸走了。直到这痛苦剧烈到，她再也忍不住，老大一口气喘出，冲破了喉咙。

　　“啊啊啊啊啊——！！！！！”

　　惨烈的呼喊一声声回荡在围屋内，打破了夜色下，善恶之间近乎凝固的安静。遥远的荒野上，只在子夜出没的上古异兽仿佛也被惊吓到了，扑着羽翅掉回草丛，圆团团的身体连续滚了三圈才停住：“咕噜？”

　　“你不能过去！（站住！）”凤被人紧紧握住了两条手臂，丿以及和她的结缘的神御前——树，椿的父亲，拦住了她。

　　“镇定！镇定！”树说道，越是在凤急慌的时候，他越需要让自己镇定下来。那是祟神，说不定她也会被传染祟气的。他紧紧搂住了凤，“没事的。没事的。珮会把椿变回好孩子的。别担心。她可是拥有天神赐福的法杖呢……”

　　“父亲！”少女求救地望着他，他咬牙错开她的视线，大声喊道：“椿，别怕！他们是在帮你治病！等病好了，我们就……我们就回家……”

　　已经被发现了吗……少女眼中布满泪花，又望向以往最敬重的丿：“爷爷！爷爷！”

　　“椿，比起那些流落人间、灰飞烟灰的孩子，你能回到这里便已经是幸运。”丿说，睿智的话语带着莫大的悲悯和冷酷。“冥冥之中必有定数。不用害怕。你要相信天神自有安排。”

　　祟神的恐怖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他的老伴儿也是在那场战役中感染了祟气，虽然事后接受了祓禊之礼，身体却也彻底垮了。能活下来便不错了。就连廷牧兄妹的父母，当年也是经历了同样的事情，所以才早早地去世了。他相信，椿遭此一劫应当是命中注定。。

　　湫翻身下了楼，走到正在施行祓禊之术的句芒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幕。清润的眼底是专注的波光，仿佛在说，只要她想，只要她开口，他便会为她办到一切事情。椿有这样的确信。然而这一次，椿唯独不想求助的人，就是湫。

　　“不……”少女变得神智不清，耳中隆隆作响，外界的声音若近若远。

　　血腥的祟气源源不绝地自她天庭漫出，几乎从句芒的掌中满溢而出。他脸上露出愕然，双手齐下，却自指尖开始，一股黑气迅速地蔓延向他的掌、腕、小臂、胳膊……

　　“不好！快放手！”祝融放出火焰，切断了两人之间祟气传染的脉络。句芒因收手太急，蹬蹬往后退了两步，额际冒出冷汗。椿花手杖马上挥舞出一股清泉，缠住他黑透的双臂。那股血雾被逼退出神御前的身体，如有生命似地往坎冲去。目标正是盘子里的那一堆封印绣囊。

　　“退后！”椿花手杖再度挥舞，两股清泉作的罩子凭空而现，分别裹住了坎的绣囊和血雾。它不甘地撞上水幕，罩子不断鼓起又恢复，伴随着气泡破裂声，一缕缕黑烟泛出，渺渺散去。亲眼目睹过十六年前那一次失败的祓禊之礼的神御前，他们绝不会忘记，刚才的那一幕和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

　　处理好这突然而来的变故，珮转身，看向后土正色肃然的脸。

　　“绝不能让鼠婆之乱重演！（绝不能再出一个鼠婆！）”两人异口同声，担忧的是同一件事。

　　|二十三| 曾忆故人

　　赤松子和祝融奉命乘着羽鹤，连夜护送今年的绣囊到如升阁，交由灵婆净化。临出发前，后土交给他们一枚雕刻着不知名的异兽图腾的文玩核桃。“这就是如升阁的印信。”

　　珮以椿杖指着山下的大河，“你们沿着这条河一直往南飞，飞到云深处，在貔貅像前出示这枚印信，它会为你们指引下一条路的。”

　　“遵命。”

　　坐在鹤背上穿云破雾赶路中途，赤松子捏着文玩核桃好奇地打量，与身后盘腿打坐的祝融闲聊起八卦来：“谁又能想到这样的玩物，居然就是最重要的通往如升阁的印信呢。”

　　“嗯。”祝融仅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说起当年鼠婆作祟，弃善为恶。再加上她与灵婆多年共事，何其熟悉对方的脾性。若不是灵婆一时心软，误信她的哀求，出手打断了珮施法，祓禊之礼又怎会失败？可着实叫大家吃了大亏。”

　　“他是关心则乱。”

　　赤松子叹息一声：“只希望椿的心性足够坚韧，能熬过这一回的考验。否则善恶之间又要遭一场劫难。”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祝融不愿置喙太多。他向赤松子提议道：“此去路途漫长，你可小憩一会，我来守着。待到天明你再与我轮换。”

　　“也好。”对方点了点头，毫不介怀地在他身边和衣入眠。

　　昔日共同掌管如升阁的灵婆和鼠婆，因彼此有千百年的相处时光，其情谊自然非同寻常。分别掌管水火的他们，也是多年朝夕相对，自有一番默契。

　　他们不再交谈。

　　夜色浓浓。一骑鹤影掠过千山，上穷碧落下黄泉。

　　|二十四| 雨夜独行

　　阴雨连绵，淅淅沥沥。成人礼结束，也差不多要进入善恶之间的梅雨季。这一日傍晚，湫正准备出门，门便被人敲响了。椿的父母站在门外。

　　“湫！你知道椿被关在哪里吗？”凤含泪急切地问。这个妇人鬓边不知何时已经生出白丝。她握住他的手，捏着他的掌心，像是他孩童时代她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嗯。”少年颔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们。”

　　“好！我不问你，我不问！”凤的眼泪掉下来，“我只求你帮帮她，帮帮我女儿！”

　　“湫，请看在凤往日照顾你的份上，也看在你和椿从小一块长大……”树说着，双手拢住凤和他交握的手，从颤抖着的握力里传递来夫妻俩的祈求。

　　天色很快入夜，檐下升起灯笼。少年戴着笠帽，系上雨披，走入雨线如注的长巷。雨夜湿冷，一盏盏红灯笼轻轻摇曳，红色的灯影交相辉映，映在他古井无波的眼底，多了融融的暖意。

　　一路上经过围屋走到廊桥，人声也由沸腾渐至冷清。湫往河对岸的山林走去。石阶曲长，落满枯叶，显然是少有人行走的样子。一只小小的、长着羽翅的怪异肉团趴伏在山路中间，迈着小短腿，艰难地挪动，呼嗤呼嗤地喘粗气。

　　“薇薇……薇薇……”它的叫声是这样的，像在温柔地唤着谁的名字。

　　一阵清风从身下托起这只肉团样的小兽，将它送至路边。落地后，它有些昏头转向，追着自己的尾巴兜了一圈，便飞快地钻入草丛消失不见，只余草叶簌簌抖动。

　　少年没有顿足，脚步不停地往山上跑去，胸口揣着被体温煨暖的鬼之子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