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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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从酒泉到凉州走官道，倒是顺畅了许多。只是越靠近大漠，风沙越大，空气也越发干燥，路上时不时刮起的巨风，夹带着粗粝的沙石，尽管戴着面纱，却依旧打得人面颊生疼。七月余的河西白天热得很，猛烈的阳光炙烤着不着寸草的荒土，而夜里却凉意横生，冻得人直哆嗦。
阿萼身子弱，经不起长时间的恶劣环境中的行走，好容易快到凉州了，却一下病倒了。
“姐姐，凉州……还有多远？”阿萼胳膊搭在宋栀的肩头，声若蚊蝇。一路走下来，让她瘦了许多，清癯的面庞显得眼眸愈发明亮，只是这会子因风寒头热有些迷糊。
“不远了，你瞧，前面便是凉州城门。”宋栀道。
阿萼亦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巍峨的凉州城门，模模糊糊地感叹：“凉州城门……好高啊，比宣德门都要高出许多……”
“你说什么？”阿萼的声音本就不大，又被呼啸的风吹去了大半，宋栀没听清。
“没什么，”阿萼抽了抽不通气的鼻子，用袖口擦了擦宋栀额头的汗水，“我对不起姐姐，让姐姐受累了。”
宋栀侧头笑了笑：“无妨，反正都快到凉州了。那么阿萼，你的亲人在凉州做什么呢？”
阿萼一愣，半晌才说：“我，我也不知道。我从小便出生在长安，七岁便入了宫，后来父母皆染病去世了，只知凉州有个伯伯，却不知是谁……”
宋栀又问：“那么你姓什么呢？真名就叫阿萼？”
阿萼摇摇头：“不，我叫晚修，姐姐叫我晚修罢。晚霜的晚，修竹的修。”
“晚修……”宋栀念着她的名字，又问，“晚修，你找到亲人后又有何打算？”
晚修没有说话。
“晚修？”
晚修如孩童一般把头枕在宋栀的肩脖之间，蹭了蹭，似乎沉沉睡去了。
宋栀笑了笑，继续大步往前，这姑娘真是个孩子。
进了凉州城门，水果的甜香便从四方涌来，宋栀将熟睡的晚修在客栈安顿好，便只身前往凉州置报到。
从应召到报到中间隔了一个半月，宋栀到的时候其余应召的画工都已到位。第一日，宋栀便不得任何空隙地被匆匆安排进了画工队伍，前往苎罗窟，那里是新开凿的一个佛窟，断崖绵延好几里，上面整整齐齐地密布着许多空荡荡的洞穴，里面正是需要宋栀等一干画工用巧手绘出大千佛国世界。
这是一个宋栀从来都未接触过的奇妙世界，从参观原先的壁画，到讨论新壁画的构思与落笔着色，宋栀感到一扇门被打开，无数的光芒从中洒落进来，让自己重拾对画笔的热爱。
只是忙碌与欣喜之余，宋栀更隐隐觉得焦急，一去三四日，不知在凉州城内的阿萼，不，晚修怎样了？是不是会担心自己？
想到这些，宋栀不免有些走神。
二十四年的生活波澜不惊，宋栀与画笔为伴，更鲜有令她心跳耳红之人走进她的眼中心头。她追求爱情，也曾极力用画笔描绘完美无缺的爱情，只是真切的爱情，却从未品尝过，且宫中争斗，让她对现实充满着怀疑与踟躇。
阿萼，晚修，这两个美好名字重叠在一起，她的舞姿似乎在苍白的石壁上映现，时而捻指飞旋，时而勾足反手，衣帛浮动，有暗香流淌。
宋栀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愕了，这些天的相伴，让她似乎再难将晚修当作普通朋友。那些绵密的心思已然在未曾留意的细节瞬间将自己的思绪塑成参天树木，风过的簌簌声尽在诉说对于晚修的微妙感情。
然而，她可是一个女子啊，是如同自己一般的女子。
宋栀在宫中见过许多宫女磨镜之事，自己亦对此见惯不怪，只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绪，却让她不禁有些迷惘。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己能大方接受对于晚修的欢喜，但晚修呢？她那么单纯，也许仅仅只是把自己当成能够依靠的姐姐罢，那么这时候，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想着想着，宋栀不免陷入了沉思。
七日之后，宋栀终于得空回了凉州城，站在城门下那家客栈门口，对晚修千丝万缕的思绪缠住她的脚步，让她不能大方地跨进门槛找到这些天在梦中夜夜出现的女子。
正当宋栀下决心之际，腰际突然被一双胳膊紧紧环抱，瘦小的身子依靠在宋栀背上，熟悉的感觉和气息让她的心情再难平静。
“晚修，是你吗？”宋栀如释重负地笑着，任凭她抱着。
忽而，背后一空，宋栀转身，却见晚修退开几步，胡乱抹去眼角的泪痕，红红的眼眸负气地别开，不看她。
宋栀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叹息道：“你身体如何，风寒好了吗？”
“早好了。”晚修嘟哝着，憋不住气，只能瞪着眼，脑子一热便说，“不用你管，一去就是一个月！让我病死好了！”
“一个月？我就离开了七日。”宋栀想要抱住她，却还是抚了抚她瘦削的肩头。
“才七日？我不信，感觉，感觉已经很久了。”晚修愣愣地望着宋栀黑白分明的深眸，像是跌进了一个深邃的漩涡，喃喃道，“我天天都在找你，凉州城那么多好吃的，可我一想到你不见了，我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于是，作为补偿，宋栀请晚修在凉州城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大餐。
隔天，宋栀便要回到苎罗窟附近，朝廷安排的住所。皇帝重视佛学，画工的地位便也水涨船高，每个画工在凉州城中皆有独立的小宅院，且在窟边亦有便居，七日一归。
考虑到晚修人生地不熟，宋栀便允诺让其在未找到亲人之前住在自己城中的小院里。
五
此后一月，每每宋栀回来，晚修总笑意盈盈地准备好一桌饭菜等着她，从一开始的咸淡难测到不久之后的色味俱佳，晚修的学习本领让宋栀啧啧称赞。
夜幕降临，烛火下的曼妙舞姿让宋栀为之沉迷，一如当日在长安酒肆中初见，晚修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任何舞姬无法比拟的出世与淡若，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傲气，让她与旁人全然不同。尽管当下她再没了锦罗绸缎为附庸，粗布麻衣却因为她的翩然而同样显得光彩照人。
鲜活的身姿被跳跃的火苗清晰映在纸窗之上，刻画出一帧帧迷人的剪影，光影交叠，摄人心魄。
晚修舞蹈，宋栀作画。
宋栀画得皆是晚修灵巧的身姿，侧头回眸，倾国倾城。
对于晚修的情感似乎在一天天之间愈发浓重，这种感觉又慢慢转变为习惯，宋栀期待推门便能盈入眼帘的满足和幸福，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又总叫嚣着不知足。
她想要更多，想要在某个温柔的月夜，在漫天星河之下告诉晚修她的想法，然后捧着她如同瓷娃娃一般精致的面颊，侧头亲吻那双柔软如花瓣的樱唇。
但她明白，这最多只是想想罢了。
九月授衣，凉州的天气转凉得很快，仿佛只是一瞬间，街上的树木都被剥去了茂盛的碧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瑟瑟缩缩。
苎罗窟的日子逐渐不好过起来，天气一冷，颜料便容易很快冻结，好在洞窟内点起火烛后便较为温暖，宋栀反倒更担心在城中的晚修。
这日，宋栀凭借着自己的一副飞天佛像样图在画工之中脱颖而出，成为画工临摹的标本，上头翩然起舞的仙女动作悠然飘逸，下颌微抬，眼眸轻阖，恍惚间竟与晚修有着几分相像。
正当大伙儿鉴赏赞叹之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洞窟口传来：“请问，宋栀在吗？”
由于宋栀一向以男子身份示人，而洞窟内从未有女子前来，于是一干人皆面面相觑，直到宋栀分开人群，走到晚修面前，惊愕道：“晚修，你怎么来了？”
晚修见到宋栀，一扫惶惶之色，笑着跺跺脚，抖落身上的沙石：“前天等你到子时，你都没回来，”说着，晚修扫了眼众人，小声道，“有些想你，就给你送吃的来了。”
听到此言，众人皆心领神会地发出哄笑声，更有好事者把宋栀使劲往晚修身上推，便说着：“哎哟，这就是未来的嫂子呀！嫂子真贤惠，真是羡慕煞兄弟啦！”
晚修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宋栀忙把晚修拉到洞窟外头，接过她手中提的食盒，又把外衣给晚修披上：“你，你别听她们的。你啊，傻不傻，今日风大，还偏挑今日过来。”
晚修摇摇头，面颊依旧红扑扑的，衬得眸子愈加动人，她固执地说：“我想你了，姐姐。”
“好啦，我知道了，趁着天没黑，你赶紧回去。”宋栀望着耀眼阳光下的晚修，碎发随风凌乱地贴在脸上，毫无初见时精致无缺之美，却更多了让人心疼之感。
晚修定定地望着宋栀漆黑的眸子，许久才说：“我……找不到伯伯，我也许再没有亲人了。”
宋栀鼻头有些发酸，虽然早已预料到这一结局，但亲口听到她说出来，还是不免叹息：“无妨，这不还有我吗？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
“姐姐，我想出去找份事做。”晚修咬着唇，说，“一直赖在你那也不是办法。”
“你想重新去酒肆？”宋栀面色沉沉，问道。
晚修点点头，语气之中流露出向往：“嗯，就去南街的小酒肆赚点钱，且我也喜欢跳舞，那里有许多胡姬，与她们一同，定能让我学得更多的舞。”见宋栀眼神有异，晚修又改口，小声道，“如果不行，那么我自己摆个小摊也是可以的，南街那里也有很多此类的摊子。”
宋栀扶住晚修的肩：“晚修，我知道你喜欢跳舞，但你一个人在凉州城，我不放心。”
晚修叹口气：“好罢，我就知道是这样。那么，我去王家做些杂活总行了吧？确实整日在屋子里气闷得很。”
王家是凉州的大户，原先是镇守边关的将军，安家落户至此而致使家族逐渐壮大起来。
宋栀揉了揉晚修的头，依旧有些犹豫：“但你一人还是要当心。”
晚修抿唇笑道：“我知道的，姐姐放心。”
说罢，晚修便转身离开了。
站在高高的石窟之上，晚修踽踽而行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偏西的阳光之下越来越渺小，最终消失在漠漠黄沙之中。远处的凉州城影影绰绰，仿佛是她俩的未来，亦仿佛诉说着千百年来的悲凉与无奈。
这一瞬间，宋栀仿佛突然觉醒过来，她做了一个不算早，也不算晚的决定，待到这个石窟的壁画全部敲定，她要向这个牵动她所有情绪的女子告白。就算晚修会愕然，会疏远她，但宋栀觉得自己不能再如此沉默下去。
人生在世，诸多遗憾，她已经荒废了前半生，绝不能因为对现实感情的胆怯懦弱而错过这个美好的姑娘。
六
是日，宋栀匆匆定完所有图稿，披着大漠凄白的月光回到凉州城。
凉州城门有些残旧，却极为高大，异常贴合这一份无尽的荒凉，立于其下，乍觉生如浮游。
行至小宅附近，宋栀难掩心中波澜，她可以确定的是她爱晚修，既然如此，她当下便要尽全力追求理想。宋栀望着小道之后树影重重中的幽微烛火，她心中竟有些隐隐的不安，然这不安极快地闪过，被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战栗所替代。
院落中种满了晚修亲手植下的植物，左边是花草，右边是蔬菜瓜果，长势喜人极了。她从前是不沾阳春水的宫中舞姬，这会子便极快地适应成一位娴淑而温婉的宜家女子。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气，仿佛一推开门便能迎来晚修略带羞赧的甜笑。
然则，当宋栀立在门口准备敲响之时，门却“嘎吱”一声自动开了。
“你终于回来了。”
眼前这人身着利落胡服，星眉剑目间透着杀戮之气，单手覆在腰间的佩刀上，仿佛蓄势待发的利兽。
宋栀淡淡望着此人，又扫了眼灯火通明的内室：“你是何人？晚修呢？”
此人冷笑一声：“你可知，直呼公主名号可是重罪？”
公主？宋栀心中一凛，望着这人的眼眸逐渐寒冷。
“我也糊涂了，晚修公主是前朝公主。若不是恰好看到公主来我家宅中浣衣，我们怕是再也找不到这个遗落在外的前朝遗孤了！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竟叫我们千金之躯的公主为你如此屈尊。”
听着面前这人的冷嘲热讽，宋栀脑中一片嗡鸣，可心下却顷刻平静。
王将军继续愤愤不平地讲述，想来也算是前朝的一门忠烈。
听闻三月前长安前朝势力本蓄势待发，而作为引火线的晚修公主却在紧要关头突然消失，令这股势力瞬时土崩瓦解。而前几日王将军循着晚修的脚步跟到这里，而他仅仅只在多年前见过晚修，不能辨明真假，便只得遣人快马只会了长安那头，几人便于今日纷纷一片跪倒在这小院之中，公主面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这位前朝遗孤众星拱月般带回了长安，重谋复辟大计。
还听闻，晚修苦苦哀求几位固执的前朝臣子让她多等一会，因为今日是她的姐姐回来的日子，她想再见宋栀一面，当面与她解释清楚。只是等了许久，等到饭菜都凉透了，等到蜡烛都淌干了，她的姐姐却还是没有回来。
晚修是在绝望中走的。
王将军离开了很久，宋栀却还是靠在门框上，望着冰冷的饭菜发愣。她不知道晚修对于复国是什么心情，是如王将军所言，自己的存在使得晚修蒙蔽了双眼，胸无大志？还是她本就如她平日所现，根本就只想做饭浣衣，安稳度日，做个平凡的姑娘？
宋栀对此全然不知，她只知道，晚修做的饭菜还是那么好吃。只是，为什么吃着吃着，那可口的佳肴却催生出了两行止不住的清泪？
宋栀遥遥望着巍峨的凉州城门，不合时宜的一幕却忽然闪现在脑海中。
那时宋栀刚满二十，宫廷画师竞争掌事一职而在画堂集聚，唯有她早早退场。春色正新，宣德门上缠满了含苞待放的白色野花，花心带一点柔粉，小小的花瓣恰似故乡的兰花。宋栀循着花抬头，谁知竟撞上一双灵灵生气的眸子。她面颊飞上淡淡红晕，却直直地望着宋栀没有移开眼睛。
身旁的宫女提醒一声：“晚修公主，该走了。”
七
宋栀还是没忍住，千里迢迢回了长安。
她本想先寻到王将军问话，谁知那前朝公主的贞烈之事竟已然满城皆知。
传闻，前朝公主晚修以舞姬身份入宫献舞，一曲艳绝四座，果然当下就被皇帝选中做了新妃，本该委曲求全，待到日后与前朝势力在朝中弄权夺势。孰料这公主甚是决绝，竟用匕首刺伤了皇帝后，又自刎身亡。
可惜了皇帝命大，修养三天便泰然上朝了。
寥寥数语，却如致命鸩毒。
宋栀回到凉州后再没踏上长安的土地，凉州的风沙依旧那么大，可有石窟为依伴倒也不孤独。
勾勒佛像的画笔愈发纯熟，然窗纸上的真实剪影却再难重现。
后来，王家想要请一个石窟，宋栀与王将军重逢那日，王将军面上少了戾气，多了些平和。
他叹气道：“其实，公主那日坦白说她不想走，也不想复国，纯粹是我们这群顽固一厢情愿。公主离开前瞧着有些幽怨，那句话我记忆犹新，她说‘为什么在宫里时，你们从不关注我这个受冷落的公主，而今却要生生将如此重担强加于我’。我那日刻意没有告诉你，就怕你扰了复国大计，可惜……唉，她就只是一个爱跳舞的普通姑娘……”说着，他递给宋栀一把折扇，“这是公主出嫁前郑重交给我的，让我转交于你，现在想来，她大抵已做好了拼死的准备罢。”
宋栀缓缓打开折扇，上面的深谷幽兰明媚如初，一如她的娇俏面容，轻盈舞姿，侧头回眸，倾国倾城。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还差